雪虐风饕。

李羡鱼却觉得耳畔的声音都淡了下来, 连临渊给她的回应都变得微不可闻。

她似乎觉得没那么冷了。

被朔风吹落到面上的碎雪蓬松的似春日里的柳絮。

催她沉沉入眠。

正当她朦胧想要阖眼的时候, 却依稀看见,远处的雪野中有火光亮起。

仿佛有人正打着火把向他们奔来, 高声唤她:“公主!”

他们的语声未落, 带她走过雪野的少年终是支撑不住,单膝跪在雪地上。

鲜血从他紧咬的齿关滴落,坠在她的面上。

炽热滚烫。

李羡鱼想要启唇, 想要抬眸去看他。

可被风雪沾湿的羽睫却沉沉坠下, 隔绝了她的视线。

*

待李羡鱼再度醒转的时候, 她已躺在干净的卧榻上。

头顶朱红帏帐高悬,帐外数只火盆同时旺盛地燃烧着, 竭力驱散着冬日里的寒意。

月见守在她的榻旁,原本正低声抽泣。

此刻见她醒转, 便止住悲声, 扑到她的榻前。

“公主,您, 您终于醒了!”月见破涕为笑,又对帐外连声道:“顾大人,顾大人,公主醒了!”

她的话音落下,帐帘迅速被人掀起。

等候在外的顾悯之疾步入内。

他将方帕放在她的皓腕上,落指替她诊脉,又低声吩咐跟来的药童:“快去将熬好的药端来。”

药童应声,急急而去。

李羡鱼也在月见的搀扶下坐起身来。

她倚在柔软的大迎枕上,觉得浑身烫得难受, 思绪也混沌得厉害。

像是又回到了为紫玉笛而装病的时候。

不过这次, 却是真的。

恍惚间, 李羡鱼想起最后看到的那个场景。

她羽睫微颤,支撑着从大迎枕上起身,视线左右环顾,最终落在顾悯之身上。

她艰难出声:“顾大人,临渊呢?”

顾悯之停留在她腕脉的指尖微顿。

他低垂下眼帘,如实回答她:“公主的影卫在雪崩中因木石所击,而受内伤。此刻正于别处休养。”

李羡鱼的心高悬起。

她挣扎从榻上起身,趿鞋便要往帐外走:“他现在在哪里?我去看他。”

月见慌忙上前扶住她:“公主,您整整睡了两日,此刻初醒,正是最虚乏的时候。帐外又在落雪,天寒地冻的,可不能去。”

李羡鱼却仍放不心来。

她侧首去看顾悯之:“顾大人……”

顾悯之叹了声。

他终是启唇,对李羡鱼低声道:“臣会前去替公主看望。”

“若是他此刻能够起身,臣便会带他前来拜见公主。”

他话音未落,远处垂落的帐帘已重新被人掀起。

李羡鱼抬眸,望见身着玄色氅衣的少年手里端着碗汤药,从帐外的风雪中步入,向她而来。

两人的视线交汇。

李羡鱼的杏眸随之亮起。

她松开月见的手,提裙向他跑去。

她的步履踉跄,跌跌撞撞,像是随时都要栽倒。

临渊剑眉紧皱,随之箭步上前,欲扶住她盈盈将坠的身子。

李羡鱼随之扑入他的怀中。

她伸手环过他劲窄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眉眼弯弯,语声里却略带哽咽:“临渊,你没事便好。”

临渊身形微顿。

继而抬手将她拥住,低声问她:“公主怎么起身了?”

李羡鱼想回答,却又想起顾悯之与月见还在帐中,本就因热度而微红的双颊蓦地烧起。

她将脸埋在临渊的怀中,为自己的举动而羞赧地说不出话来。

帐内寂静,唯有风雪声自帐外呼啸而过。

顾悯之徐徐将眼帘垂落。

他将方才垫在李羡鱼腕上的丝帕叠好,重新放回医箱内。

这才自榻前起身,向李羡鱼行礼告退。

月见也羞得不敢抬眼,见顾悯之往外,便也匆匆跟着他一并出去了。

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将帐帘重新阖好。

帐内便又只余下李羡鱼与临渊两人。

临渊遂将李羡鱼抱起,重新放回锦榻上。

他将药递给李羡鱼,对她道:“臣原本是来看望公主。路上遇到药童给公主送药。便顺手带来。”

李羡鱼接过药碗。

汤药还是滚烫的,她便没立时去用,而是抬眼看向临渊,担忧轻声:“临渊,你的伤势……”

临渊道:“无事。”

“不过是一点内伤,将养几日便好。”

李羡鱼却不相信。

她还记得自己朦胧睡去前,临渊的血落在她面上的感受。

那样的滚烫,令人的心弦震颤。

她轻咬了咬唇,低声问他:“雪山上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临渊伸手碰了碰她仍在发烫的额头,羽睫淡垂:“若是臣那时告之公主,公主还会坚信,臣能带公主走出雪山吗?”

李羡鱼轻愣。

她自己也给不出答案。

好在临渊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俯身尝了口她手中的汤药。

药似乎很苦,他剑眉微皱,却仍是对她道:“药已可以入口。公主尽快服用。”

李羡鱼面上微红。

她轻点了点头,将药碗端起,小口小口地喝着。

汤药如她预料中的一样苦。

她喝得小脸都快皱成一团。

勉强用完后,连用好几枚蜜饯方将那股苦意压下。

但汤药的效果似乎很好。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李羡鱼便觉得困意沉沉袭来。

她支着眼皮,睡意朦胧地去拉临渊的手,轻声道:“临渊,我现在的身子很热。”

“你可以拿我取暖。”

临渊替她掖锦被的长指一顿,继而淡淡失笑。

他没有说好与不好,只是如之前那样脱下氅衣与武袍,仅着一身贴身的里衣步上榻来。

他躺在李羡鱼身侧,将病中昏沉的少女轻轻拥入怀中。

于她的耳畔低声启唇。

“臣会守着公主。”

李羡鱼唇瓣轻抬,低低应了声。

她终是轻阖上眼,在他的怀中安然睡去。

*

昏昏沉沉里,李羡鱼不知她睡了多久。

只知她醒转的时候,帐外的风雪仍未停歇,天光却已昏昏暗下。

似又是一日黄昏时节。

她在临渊的怀中起身,就着他的手,徐徐喝了半碗小米粥。

原本因高热而混沌的神志也渐渐开始清醒。

她良久没有再启唇。

临渊将粥碗搁下,垂眼看向她。

见病中略显苍白的少女安静地倚在他的怀中。

一双鸦青羽睫低低垂落,在眼底扫出一片悲伤的影。

临渊沉默地陪了她许久。

直至夜幕初降。

见她似仍在逃避。

却也因逃避,而愈发沉浸在伤心中无法自拔。

若是就放任她这般下去,少不得是要再大病一场。

临渊眉心凝起,握紧她冰冷的素手。

生死大事之前,临渊无法去安慰她。

便唯有让她去面对。

于是,他启唇去问李羡鱼:“公主在想什么?”

李羡鱼垂落的羽睫轻颤了颤。

她本能地想要逃避。

但临渊却将她的素手握得更紧。

他掌心上的温度传递而来,在寒冷的雪山上这般炽热,令她惶然不安的心像是有了落点。

她轻阖上眼,终是艰难启唇:“临渊,我在想我的皇兄皇姐们。”

“他们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平安地从雪山上归来了?”

话至末尾,李羡鱼已有些哽咽。

这句话,连她自己都骗不过。

毕竟,她是亲眼看着雪山崩塌,看着雪浪将所有人吞没。

也正因如此。才更不敢前去面对。

临渊没有给她答案。

他向李羡鱼伸手,掌心向她,示意她可以借着他的力道起身。

“寻人的金吾卫已陆续回来。”

“臣可以带公主前去询问。”

李羡鱼抬起一双水雾朦胧的杏花眸望向他。

见朱红的幔帐前,少年凤眼浓黑,眸底并无半分退却。

像是带她走出雪山时那般,永不退缩,也永不迟疑。

无论是面对天命还是人心。

李羡鱼在他的视线里慢慢止住哽咽。

她终是鼓起勇气,将指尖搭上他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

与他执手走向帐外的风雪。

*

雪风呼啸,天色冥冥。

李羡鱼裹着厚重的狐裘,亲手提着盏雪白的琉璃灯,步入金吾卫们临时驻扎的军帐。

值守的金吾卫纷纷起身,拱手向她行礼:“公主!”

李羡鱼轻轻点头,想要启唇问他们搜救的结果。

一抬眸,却先望见放在远处木桌上的数十个托盘。

盘内各色物件凌乱摆放,许多,还沾有血迹。

她的视线微顿,低声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金吾卫们答道:“回公主,是从雪山上寻回,暂且无人认领的物件。”

李羡鱼徐缓点头。

她提着琉璃灯走上前去,一件一件地仔细辨认。

她看见了皇兄们的金冠玉带。

皇姐们的钗环首饰。

还有已经认不出形制的,沾满鲜血的贴身物件。

她的视线在其中艰难地挪动着。

在一张残破的铁面上略微停留,又轻轻移开,终是落在一张精致的围领上。

李羡鱼颤抖着手将它拿起。

在琉璃灯璀璨的光芒里,李羡鱼认出,这是她在刚离开皇城的时候,送给雅善皇姐的狐毛围领。

此刻雪白而丰密的狐毛已被冰雪浸透,拿在手中,冷得锥心刺骨。

李羡鱼捧着那张围领,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忍着哽咽,去问身旁的金吾卫:“雅善皇姐呢?她回来了吗?”

被她询问的金吾卫深深低头,徐徐向她比手请罪。

“是属下们无能。”

“……雅善公主,未能找到。”

李羡鱼愣住。

她慢慢低头,去看手中的围领。

像是又想起了启程前,她与雅善皇姐约好的事。

等春日,等雅善皇姐的身子好转,便一同去御花园里放纸鸢。

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却已遥远得永不可及。

手中的琉璃灯坠地。

在清脆的碎裂声中,李羡鱼终是俯下身去。

恸哭失声。

*

又是漫长的三日过去。

距离当初雪山崩塌,已度过整整七个昼夜。

去雪山上寻人的金吾卫们陆续回来,却再也没带回李羡鱼任何一位亲人。

大雪仍在下落,隐隐有封山之势。

伤重的李宴不得不勉力从病榻上起身,下旨令剩余的皇室,即日便往玥京城回返。

李羡鱼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又是一日的黄昏。

她执伞立在雪地里,看着远处风雪呼啸的和卓雪山。

也终是明白,不会再有人回来了。

她的雅善皇姐。

她的几位皇兄。

还有那些她可能都叫不出名字的官员与从人们,都被永远留在这座雪山里。

甚至,连遗骨都无法寻到。

她静默地立了良久。

这数日中,她哭得太多,以致于如今都已经快要流不出泪来。

而临渊始终立在她的身后,沉默地等着她回返。

远处,有踏雪声簌簌而起。

是宁懿执伞而来。

宁懿行至李羡鱼的身畔,同样抬首去看风雪中的和卓山脉。

她语声平静:“小兔子,走吧。”

“逝者已逝。但生者,总还要继续走下去。”

李羡鱼徐徐回过脸来看向她。

宁懿的伤势还未痊愈。

她露在狐裘外的素手与颈上都还裹着厚厚的纱布,渗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但她的神色已淡然。

像是比她更早地接受了这一切。

李羡鱼唤了她一声皇姐,语声却已哽咽:“嘉宁知道。”

但即便是知道。却还是难以接受。

宁懿看向她。

她难得地没说什么戏弄她的话,只是平淡地将自己的手炉递给她,对她道:“回玥京城的轩车一盏茶后便要启程。”

“你若是想通了,便跟本宫过来。”

李羡鱼轻轻点头。

她忍住泪意,不再去看身后巍峨的和卓雪山,而是抬步跟着她往前。

这一场变故,皇室折损过半。

但至少,家国尚在,他们还有家可归。

宁懿淡看她一眼,主动牵过她的手,带着她在雪地里往前。

直至走到轩车畔。

走到正在等候启程的皇室成员之中。

李羡鱼也努力将心绪平复,作别皇姐,独自走向属于她的那辆轩车。

还未来得及踩上脚凳,却听远处马蹄踏雪声急急而来。

一名斥候高举旗帜,策马奔至李宴车前。

他浑身是血,近乎是滚下马来,用最后一口气向大玥的新君禀报。

“陛下,戎狄压境,此刻已连破七城!”

李宴不顾伤势,豁然自轩车上起身,挑起垂帘,厉声问他:“你说什么?”

斥候艰难道:“有人通敌。此人在陛下启程来和卓雪山前,将边境所有的城防图交给戎狄首领。将士们发现时,为时已晚……”

斥候说至此,已尽全力,语声未落,身体便往旁侧歪倒。

竟是气绝身亡。

大雪滔天。

皇室的车队中一片死寂。

渐渐有人抬首,望向他们来时,玥京城的方向。

望向难以归去的王都。

羌无的背叛,铸成一柄最锋利的匕首,刺入大玥皇室本就衰败不堪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

置顶已经换啦~

大家要是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在置顶评论或者评论区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