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父子不识

岁月静好,佳期如梦。成了无忧在南朝的一场旖旎春梦。

梦里半池暖绿鸳鸯睡,满径残红燕子飞,子规鸣叫,催促归期。

白天里,无忧抱着炎之陌为她特地准备的虎跑龙井茶,坐在柜台上发呆。来往的客人如梭,姑娘们嘻笑吟吟,小曦儿在后院里摸爬滚打玩得不亦乐乎,日子闲逸而充实。

无忧茫然地看着一切,有时会觉得他们都是自己生命里的过客,走过,散了,留下自己,孤独地旅行。冠华居不像是家,却像是她生命里的一个站点。当她累了,停下了,就在这里栖息。可这里又处处充斥着家的气息,炎之陌无微不至的照料,曦儿的童言笑语,冠华居所有姑娘们的关心。

炎之陌曾经带她去江南,观苏杭之美,领略江南的清艳秀出,天然绝俗。画船载入孤山,半湖春色,乃是梦中的家。

到底何处为家呢?

无忧看着茶杯里的嫩叶回旋起浮,犹如尘世里漂泊的浮萍,不由轻声叹息。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冬天,还记得刚来这里的第一个冬天,自己几乎去了半条命。肚子里怀着曦儿,满面尘灰,枯瘦如柴,心里全是苦,却说不出。那样困难的日子,全在炎之陌滴水般的关怀里,一点一点熬了过来,

滴水之恩,涌泉以抱,当初她搭救的那个桃花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一个值得依靠的男人,只是不知道哪个姑娘会有幸得到这副坚实的臂膀呢?

以他的年龄,也是该成家了,只是自己和曦儿这么拖累着他,让他一点结识姑娘家的机会都没有。曾经炎之陌提过要让曦儿认他做干爹,却被无忧婉言拒绝了。当时她没有明说原因,实际就是怕炎之陌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他们母子身上,而耽误了终身大事。

每个人都有权利追逐自己的幸福,她不能这么自私,剥夺了炎之陌的权利。

只是当时的她并不知道,炎之陌想要的,只有她能给。

今日,炎之陌并不在身边,他似乎早早地就出门办事去了。现在都下午了,也不见他回来。

无忧起身,往门外看了看,来往的人群汇聚成流。忽然,人群中掠过一抹素白的侧影,那样颀秀的身姿,温润如玉的气质,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震颤无忧的心!

手中茶杯不知觉地滑了下去,热水倾倒在无忧的手背上,几缕茶叶还蜷曲在烫红的皮肤上,她却丝毫没有在意。

一旁的紫竹注意到无忧的异样,刚唤了声";夫人";,就见无忧从柜台后跑出,一直跑到了门口的大街上。

";夫人......夫人?";她追出去,只见无忧仓惶地四处张望,眉心紧蹙,眼神里满是焦虑,又隐隐带了一丝期望,好像在寻找什么。

许久,她才停止了张望,有些落寞地转过身,眸子里一片黯淡,嘴唇轻抿,喃喃自嘲:";果然是看错了啊......怎么可能是他呢......";

这么说着,却停在外面没有进屋,双肩隐隐颤抖着。

紫竹讶异地看着无忧,小声道:";夫人,你的手......";

情深不觉秋光换。鸟去鸟来,冰雪堆砌百二山河。炎之陌坐在酒楼二层的临窗雅座,远远的还能看到好多断壁颓垣,和新建的屋宇隔着街道相对。

战火已经烧至了豫州城边境,半城喧嚣半城荒,废墟上的片点绿色,是繁华的剪影。而这座酒楼里的人们,还在醉生梦死中,好像战争从来是与他们不沾边的事。

白玉酒杯擦着唇边,却并未饮下,炎之陌喃喃道:";天下已乱,可惜这里的人犹在梦里呵。";

折叠式的山水屏风将他的话阻隔在一边,也隔去了外边的凡尘气息。

话音未落,屏风一动,从后面旋出一名白衣男人。素白色的袍子上绣着金丝密线的暗花,头巾冠带,气质卓然。墨玉般澄净深透的眸子盯着炎之陌看了半晌,似笑非笑地扬唇:";炎兄来得好早。";

桌子上早已空了两只酒壶,可见炎之陌一早就坐在这里等候了。

听到男人悠远得已经有些陌生的声音,炎之陌的手蓦然颤动了下,几滴酒液从杯子里漾出来,溅到了手指上。

难怪觉得陌生了,是啊,三年多没见了。

炎之陌暗自摇头,缓缓地转过身,看向来人。眼光落定的一瞬,微微叹息:三年,果然可以改变很多人。

想是这么想,他还是举起酒杯款款一笑:";别来无恙,君兄。";

站在炎之陌面前的,正是天朝的銮王,君寰宸。

君寰宸挑眉轻笑,看着炎之陌豪爽地先干为敬,于是也走到他对面,坐下,自斟自饮了一杯。

三年来,南北朝两位年轻的王,都流落在民间,一个是战败后下落不明,一个是监国时擅离职守,镜像的经历,却在三年后,于豫州城重聚首。

早在一天前,炎之陌就收到线人的消息,得知君寰宸进入了豫州。几番焦虑斟酌之后,决定先发制人,主动邀请他在凤仙酒楼见面。

看着身边的无忧,再想到君寰宸的出现,就足以令他夜不能寐。是以大清早就离开冠华居,来到凤仙楼等候。

如今,看到一身白衣的君寰宸坐在自己面前,反倒觉得镇定了。他风雅依旧,面容稍显清减,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疲惫。数年来在民间的奔波使他光华蕴集的眸子里多了几许沧桑。现在的他,不再是那倨傲华贵、深不可测的王爷,更多的像个质朴谦逊、浪**天涯的云游书生。

现在的他,也许不具备和自己争无忧的资格了吧。炎之陌稍稍坐直了背,举着酒杯的手也更有了底气。

为两人斟满酒,炎之陌再次举杯:";多年不见了,我敬你。";

两人手中的酒杯终于碰在了一起,清脆的撞击声,一擦即离,各自抿唇饮尽。

君寰宸以袖擦拭唇边酒液,淡笑道:";收到炎兄的邀请,我可是吃了一惊。看来这次我没找错地方。";

炎之陌也回以一笑:";豫州地属南楚,我是主,你是客,我应该尽地主之谊的。不知君兄要在豫州城找什么东西呢?做兄弟的也许能帮到你。";

君寰宸刚提起的酒杯忽然放下,眼神亮了亮,绽放一丝希望:";这个忙,兴许真的只有炎兄你能帮得上我。";

";哦?说来听听。";炎之陌继续为两人斟酒。

君寰宸礼貌地将空酒杯递上,看着酒液滑入杯中,缓缓开口:";实不相瞒,三年来我游**诸城,只为寻找一人。";

手腕一僵,炎之陌突如石化,定定的不动弹了。倒出的酒液早已满了一杯,壶嘴里还在淳淳地向外倾倒着透明**。

君寰宸出声提醒:";炎兄......?";

";啊?";炎之陌蓦然惊醒,赶忙放下酒壶。

君寰宸不禁逡起了眉。本来炎之陌突然邀请,他就觉得事有蹊跷,再看此时炎之陌的反应,心中更加笃定。于是试探地问:";炎兄是不是知道忧儿的下落......?";

方才那么一说,炎之陌已经可以肯定君寰宸此行的目的,如今听他直接问出来,更觉忐忑。不能,不能再让君家的人接近无忧,绝对不能让他找到!

炎之陌定了定神,诧异道:";忧儿......是谁?";

";就是昔日我王府的小妾,秦无忧。与炎兄你还有救命之恩,你怎么会不记得了呢?";

";噢......我想起来了。";炎之陌恍然大悟,";我这三年游手好闲的,过去的好些事都记不清了。她现在好么?我还想日后报恩呢。";

炎之陌如此回答,让君寰宸好生失望。他垂下了眸子,黯然道:";忧儿失踪了,我找了她三年,至今下落不明。现在战火连绵,希望她不要在外面流浪才好。";

看着君寰宸失魂落魄的样子,炎之陌手心微微颤抖,脸上却是一片惋惜:";这样啊......真是可惜。君兄,你放心好了,我在这豫州城消息还算灵通,若她也进入了豫州,我定会第一时间派人通知你。";

";如此,便多谢了。";君寰宸举酒相敬。

";不客气。不知君兄打算在豫州城待多久呢?我好派人帮你安排住所。";炎之陌这么问,其实关心的是君寰宸何时离开,最好能将他与无忧隔得远远的,免得夜长梦多。

君寰宸摇头叹息:";我寻找了许多州郡,有些不足半日便离开,也有些一待便是大半年。这次来到豫州,还没决定会待多久。但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在这里一定会遇到忧儿。";

炎之陌顿时一惊,额上不知不觉滑下一滴冷汗:";既然这样,君兄不如到我府上暂居一段日子?";

炎之陌这话,实在是兵行险招,他深知君寰宸多疑,绝不会相信自己片面之词。自己主动发出邀请的话,他反而不会答应,也便不会怀疑到冠华居了。但君寰宸若是一反常态,冒出一句";恭敬不如从命";的话,那他真是自掘坟墓了。

对面,君寰宸好像在思索什么,炎之陌攥了一手的汗。半晌,他终于抬头,歉意道:";不劳炎兄费心,我习惯了一个人。而且找不到忧儿的话,我也许明天就离开了。";

炎之陌这才松了口气:";也好。如果君兄在这里遇到什么麻烦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

两人又喝了几杯,随便聊了些话,炎之陌便先行离去。

二楼临床的位置上,君寰宸捏着酒杯,俯瞰街道上炎之陌离开的背影。忧儿,会在炎之陌那里吗?

本来,进入豫州城只是他茫茫旅途中的一个站点,他也没有希冀会在这里找到忧儿。但是,却让他遇到了炎之陌。而炎之陌的种种表现,又显得颇为怪异,好像在刻意隐瞒什么。思及此,君寰宸的心中开始蠢蠢欲动,被浇熄了三年的希望,不由地又重燃了起来。

夕阳涂织,将这个傍晚晕染得无限美好。没想到在战时还能见到这样的景色。

走出酒楼,君寰宸显得有些熏熏然,仰面望着天空,胸腔中被压抑许久的某种情绪又重新活跃了起来。

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

不诉离殇啊不诉离殇,伊人何在?离别之苦,又有谁懂?

步态微浮,君寰宸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大街上晃**,时不时轻笑出声。转过一处僻静的角落,一低头,就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坐在地上,不哭也不闹,一双黑艳艳的大眼睛格外明亮,很少能有小孩子有这样通透的眼神,只是那里面,现在盛着些无措的悲伤。

借着酒意,君寰宸蹲下身子,与小男孩平视,笑眯眯地问:";你是哪家的小公子,迷路了吗?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

男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眨巴着大眼睛打量了他一会,便指着巷子那头的一条大街道:";我家在那边。";

君寰宸笑了下,这孩子倒不怯生。伸手把他抱起来,放到自己肩头坐着,说:";我现在抱你过去,遇到转弯的地方,你就伸手指一下方向。";

男孩点了点头,两人于是就出发了。不过路程并不像君寰宸想像的简单,因为一路上,男孩常常会盯着小摊上的糖果,眼巴巴地看很久,直到君寰宸都走过了,小男孩还是执拗地回头盯着看。

君寰宸索性折回去,买下糖果塞到男孩手里,于是他就溢出甜甜的笑。那种笑很舒心,依稀记得很久以前,有个人也是这样笑的,那个人是谁,他却想不起来了。

这样,再抱着他继续前进。一路上停下了许多次,直到男孩手里再也拿不下了。

有时候君寰宸觉得自己是疯了,同情心泛滥到送迷路的孩子回家,还陪他逛街当免费奶爸。只是看到孩子童真的笑容,就会不由的心动,甚至想,如果他的曦儿长大了,现在也该跟这个孩子一样的年龄。大概自己是真的喝醉了。君寰宸摇摇头,继续按孩子指的方向去走。

而此时的冠华居里,无忧还在为方才街上的惊鸿一瞥而失神。

那样熟悉的侧影,终其一生,她都不可能忘记。真的会看错吗?还是三年了,自己仍旧无法忘记他,甚至思念成狂,产生了幻觉?

使劲地摇晃着脑袋,无忧觉得今天自己太反常了。

一旁的紫竹提着医药箱站了半晌了,无忧愣是没搭理过她。正着急着,炎之陌刚好从门外进来,紫竹立刻道:";主子,你可算回来了。夫人今天可邪门了,无缘无故地被茶水烫伤了手,却跑到门外去,这回子又一直摇头晃脑地叹气,也不让我包扎。";

";哦......?";炎之陌竖起了眉,走到无忧面前,大手贴着她额头问,";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无忧往后避开,摇了摇头。

炎之陌更加疑惑,桃花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有心事?能说给我听听吗?";

无忧抬起头,眉梢微蹙,咬着嘴唇纠结了许久,才忐忑道:";我今天......好像看到了宸......";

";什么?你见到他了?";话音未落,炎之陌已经牢牢抓住了无忧的手腕,横在面前。

无忧挣扎了下,解释道:";我只是看到一个侧影,还不能确定......你抓得我好痛......";

炎之陌惊觉自己的失态,赶忙松开手:";对不起,我只是太惊讶了。";

无忧抚着自己的手腕,上面已经被捏出了一道红痕:";你怎么反应这么大......也许只是我看错了,别太担心。";无忧自发自觉地认为炎之陌的异常激烈的反应,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心中不由生起一股温暖。

转头去看后院,曦儿已经不在那里了,于是问紫竹:";对了,曦儿呢?我刚才走神呢,不知道他去哪了?";

";曦儿......?";紫竹也愣了愣,";我刚才去帮夫人拿药箱了,没注意啊。他不是一直在后院玩吗?";

说着,三两步跑到后院去,却见小院里空****的,连个人影都没。忘记上锁的铁门开了条缝,风儿疏落地吹来吹去。

";曦儿......!";一股恐惧的不安袭上心头,无忧失声唤出。

炎之陌赶紧跟上来,看清后院里的情形后,安慰无忧:";别太担心,也许曦儿只是贪玩。他这么小,走不远的,我们赶紧去找找。";

无忧焦急地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点头。三年来,曦儿第一次一声不吭地离开她身边,一种莫名的恐惧充斥了全身,她止不住地颤抖着,却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跑。

炎之陌赶紧拉住她:";你身体不好,别出去了。我派人去找,你留下来,万一曦儿自己回来了呢?";

无忧鼻子抽噎着,点了点头,周围的姑娘们很快地就会意,纷纷从后门出去找了。

而此时的冠华居正门前,君寰宸正抱着满手糖果玩具的小曦儿,仰头看巨大的牌匾。

";冠、华、居......你家就在这儿吗?";君寰宸一字一顿地读着,将怀里的小男孩放到地上。

年纪小小的曦儿用力地点头,嘴巴里还唆着君寰宸刚买给他的糖葫芦。

看他可爱的样子,君寰宸忍不住再次发笑,弯下腰来摸摸他头顶,微笑道:";既然你到家了,叔叔就先走啦。以后可不要再迷路了。";

男孩在他大手的抚摸下又是重重地点头。君寰宸于是转身,逍遥离去。

还未走开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女子欣喜的叫声:";曦儿......是曦儿!原来你在这啊!";

听到";曦儿";二字,尚未走远的君寰宸身形一怔,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