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登天(下)

人间某座小镇,某处集市,热闹嘈乱,空气里弥漫着烂菜叶和鸡屎的味道。一个男人提着一壶酒,走进一间肉铺。屠夫关上铺门,带着那人登上二楼天台,对桌坐下,开始喝酒吃肉。

酒徒望向天空某处,嘲讽说道:“他总说昊天飞的再高又有什么用,如今看来他再强又如何?终是要离开人间,向天空飞去。”

屠夫说道:“为了那些莫名的念头,便要放弃永生,去对抗永远不可能战胜的上苍,在有些人看来这或者很潇洒,实际上不过是愚蠢罢了。”

……

……

西陵神国深山老林里。

陈皮皮跪在知守观里的湖畔,对着天空不停流泪,双肩塌着,身体不停颤抖,眼睛哭到红肿,就像被雪迷了眼睛的兔子。

中年道人站在他身后,叹息安慰说道:“夫子既然已经显圣登天,那么你父亲便可以回来,至少这算是一件好事。”

……

……

陈皮皮的父亲是知守观观主。

他叫陈某,无数年来身上都是一袭青色道衣,故号青衣道人。

多年前,书院轲浩然遭天诛而死,夫子登桃山,入西陵神殿,知守观被迫全力出击,此一役,道门无数强者殒命或重残,青衣道人哪怕请动悬空寺讲经首座联手,依然无法在夫子手那根棍子下支撑片刻。

那之后,他被迫飘零于南海之上,终生不敢踏足陆地一步。

青衣道人在南海无数岛屿间流浪,跟随渔船漂泊,他不停修行,与南海取珠的渔女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把那个孩子送到了夫子门下。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踏上陆地。

因为夫子不准他登岸。

今日夫子终于登天,按道理来说,他终于可以登岸了。

但青衣飘飘。依然在南海无数海岛间来回。

一座葱葱郁郁的海岛上,忽然出现他的身形。

下一刻,他便消失。

数千里外,他的双脚落在另一座海岛的沙滩上。

然后他再次消失。

在每一座海岛上,他都只能停留片刻,甚至无法停留,便要再次奔亡。

青色道衣上染着血水,道髻早已凌乱。他很狼狈。

那是因为。有根短短的木棍,始终在追着他。

每当他瞬移到一座海岛上,那根木棍便会紧跟着出现。

他的右肩已经那根木棍击中过一次。

如果不是他对南海上的无数岛屿非常熟悉。或者他根本无法避开这根木棍。

他是道门最强大的人,晋入传说中无距境界。

但夫子的木棍,亦有无距的境界。

他只能继续逃亡。直到夫子真正离开人间。

或者到那时,这根木棍才会落入海中。

……

……

知守观后方有座山。

山岩与泥土都是红色的,似极了陈年的血,只不过山崖表面生着无数青藤,所以看上去像是一座青山。

那些茂密的青藤,遮住了苍天,也遮住了青山里如蚁穴的那些洞窟,最重要的是,遮住了洞窟里那些强者的气息。

数十道或沙哑或尖锐的笑声。从洞窟里传出,穿透青藤,向人间而去。

这些笑声里充满了悲伤愤怒,又显得那般狠毒暴戾。

青山蚁窟里,住着很多道门强者,其中绝大多数都已经是知命境巅峰,甚至有几个人已经越过五境。成为传说中的存在。

他们都已重伤,都已重残,一半人是伤在书院轲浩然的剑下,另一半人,则是伤在当年夫子登桃山斩花一役中。

书院这两个字。是这些道门隐世强者的恶梦。

轲浩然很多年前便遭天诛而死,今日夫子终于显圣登天。

人间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他们感到恐惧。

他们终于迎来了重见天日的时刻。

所以他们痛哭,所以他们欢笑,所以他们手舞足蹈,虽然基本上都少了只手,或是断了脚,他们放肆地释放着自已的气息,向人间宣告自已的强大。

他们太过放肆。

那些强大的气息,不止向人间四处散播,甚至快要触到天穹之上。

他们并不担心昊天会惩罚自已,因为他们是昊天最虔诚的信徒,最忠实的下属,昊天不会让他们这时候便回归昊天神国。

但他们忘了此时的天空上还有人。

那道高大的身影虽然渐渐消失在无限光明之中,却还没有完全离开人间。

“我本不想再管人间之事,但既然你们愿意现身,那便善终吧。”

夫子的声音响起。

一只脚从天空里落下,踩向青山。

青山里的笑声骤然变成了惊怖的尖叫,与恐惧的呼喊。

数十道极强大的气息喷涌而出,向着青山外逃去。

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那只脚落在青山上。

青山平。

道门隐世强者,尽灭。

……

……

天空之上,光明之中。

夫子抖了抖脚,把鞋底的泥土岩屑抖掉。

他看了人间一眼,又望向桑桑问道:“想回去?你回不去了。”

桑桑完美的脸上本来没有任何情绪,此时却忽然流露出极大恐惧。

光明大作,然后散开。

昊天神国的大门,就此崩塌。

天穹开始震动,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极细的裂痕。

天空里极细的裂痕,对人间来说其实已经无比开阔。

无数非金非玉的白石,自天而降,呼啸而落,与空气急剧摩擦,变成数万颗流火的陨石,落在宽阔无比的海洋上。

海上生起无数巨大的浪花。

生出无数炽热的水雾。

水雾里有无数死去的鱼与鸟。

人间无恙。

在数万颗流火陨石里,有一颗近乎透明如同水晶般的石头。

当流火入海时,那颗水晶,折射着天穹散放的光明,在空中画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向着人间北方而去,最终不知落在何处。

……

……

书院后山。

老黄牛无精打采地躺在草甸上。

大师兄把一篮最新鲜的青草放在它身前。

二师兄把一盘最鲜美的鱼脍放在他身前。

老黄牛不肯吃草,也不肯吃鱼,显得很落寞,很疲惫。

它缓缓闭上眼睛,有滴水从眼角淌下。

又有水滴落在它的脸颊上。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水滴。

大师兄和二师兄抬头望天,才发现下雨了。

……

……

夫子登天后,整个世界开始下雨。

这场雨很大。延续的时间特别长。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暴雨如注,偶尔有几个时辰会细雨如诉,但中间完全没有断过。

这场雨注定会被载入史册。

这场雨注定会改变人间的很多事情。

……

……

夫子曾经说过。从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如果往北一直走,最终都会走到一座雪峰下。那座雪峰,便是这个世界最寒冷最北的地方。

极北寒域从来没有下过雨,只下雪,当黑夜延长,荒人部落南迁之后,这片全无人烟的静寂之地,更是连雪都很少下。

但就连这个地方都开始下雨。

热海表面的雪层,被暴雨击打的千疮百孔。

那座世间最高的雪峰上,也因为暴雨产生了几次滑坡雪崩。

其中有一处最大的豁口。看上去就像是被天外飞石击中一般。

……

……

宁缺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已在荒原之上。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他只能从身旁青草上的水珠和泥泞的土地,判断出这里曾经下过好大的一场雨。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但想来已经是段很长的时间。

很多天食水未进,他的身体虽然强横,依然感到了虚弱,被夫子填饱的肠胃早已空空如野。但他什么都不想吃。

他坐在雨后的草地里,坐在泥泞的原野间,抱着双膝,瑟瑟发抖,看着雨后的天空。瘦削的脸颊被天光照的非常苍白。

天还是那个天。

没有任何变化。

老师与昊天的这一战,应该是输了吧?

老师死了。

桑桑是昊天。回去了,也就是死了。

他很痛苦。

最令他痛苦的是别的事情。

直到此时,他才想明白老师登天之前对自已说的那番话。

他本来有可能改变这一切。

但因为很多原因,他没有想到,或者说不想想到,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眼睁睁地看着昊天找到了老师。

他眼睁睁地看着老师登天一战,然后失败。

宁缺抱着双膝,看着天空。

他就这样坐着。

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想。

他不知道自已该做些什么。

就这样,从白天一直坐到日落,坐到黑夜来临。

宁缺看着渐黑的夜空,忽然呆住了。

他站起身来,摇摇欲坠。

他放声而笑,笑声越来越大,因为声音很嘶哑,所以听着像是在哭。

他躺倒到湿漉的草地上,纵情地笑着哭着,像孩子一样打滚蹬腿。

……

……

一轮明月,出现在夜空里。

那当然不是真的月亮,或者说,不是宁缺熟悉的那个月亮。

他的视力很好,没有看到环形山,只看到温暖的光明。

荒原深处传来几声狼嚎,它们从来没有见过月亮,不知道这是什么。

宁缺知道这轮明月是什么。

夫子还活着,还在天上战斗,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夫子说过,那一定很美。

这画面真的很美。

他对着夜空里那轮明月喊道:“一定要赢啊!”

……

……

明字卷上面写着:“日月轮回,光暗交融,生生不息,自然之理。自然之理谓之道。道以衍法。法入末时,夜临,月现。”

佛陀观明字卷后,曾在笔记里写道:“日月轮回,光明交融,月便应在夜里。然无数劫来,万古长夜不见月。”

夫子便是月。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