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七十四章 唯一的选择
风雪中,大黑伞缓缓来到宫门前,在大唐文武百官身前停下,然后收拢,露出伞下宁缺和桑桑的身形。
皇城之前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寒风卷着雪片的呜咽声,雪片落在护城河冰面上的簌簌声,还有人们自己的呼吸声。
这些大人物们看着宁缺,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似乎非常不解在夏侯大将军离京这日,书院十三先生想来做些什么。
复杂神情和困惑,其实都是掩饰。
他们都清楚那个传言,知道军方曾经调查过宁缺与那些椿命案的联系,所以能够猜到他的来意,只是从夏入秋再至寒冬,长安城已经平静了很长时间,在全世界都以为宁缺已经放弃的时候,他却真的出现了。
一片沉默中,众人神情警惕,隐藏不安看着宁缺,人群中的文渊阁大学士曾静,看着宁缺身旁的桑桑,更是面露担忧神情。
亲王李沛言向前缓缓走出一步,看着宁缺隐怒说道:“你想做什么?”
许世将军面无表情看着宁缺说道:“如果你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刺杀我大唐王将,我会非常佩服你的勇气以及愚蠢。”
大雪持续向皇城飘落。
宁缺拂掉肩头上几片厚雪,说道:“我就算有这种勇气,也不会愚蠢到这种程度,只不过既然我来了,那么总要做些事情。”
许世淡淡嘲讽说道:“唐律在前,你又能做些什么?”
皇城门洞前的这番变化,惊动了羽林军和大内侍卫,先前送夏侯出口的太监首领更是早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向宫内跑去,想要把这里的消息告知皇帝陛下。
朝廷很多属员从广场周围走了过来,走到大人身后,撑开伞,替大人们遮挡风雪,朱墙之前,顿时开了很多不同颜色的花。
宁缺的大黑伞已经收了,被桑桑拿在手中,主仆二人就这样平静地站在风雪中,看着面前那些越来越多的伞。
伞的阴影,把大人们的脸颊笼罩进去,便再也看不到他们脸上的情绪,也无法看到他们眼眸里的所思。
宁缺看着许世平静说道:“唐律为先,这是书院的铁律,我身为书院弟子、夫子学生,当然会遵守,所以日前军方调查我是不是那些凶案的嫌犯,在我看来实在是荒唐到了极点的事情。”
许世微微皱眉,说道:“朝廷这么多位老大人,站在风雪之中与你对话,难道就是要听你替自己洗清冤屈?”
宁缺没有再理会这位大唐军方的领袖,转身望向夏侯,说道:“很多人都在猜我会怎样做,相信你也一直在猜,事实上从决定要杀死你的那天开始,我自己都在猜我会怎样做。”
确实如此,皇城前这些大唐帝国最重要的大人物们,都一直在猜测宁缺会怎样做,哪怕此时看着他出现,也不知道他准备怎么做。
寒风寒雪朱墙渐冷,宁缺看着夏侯认真说道:“直到秋天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
“我要挑战你。”
……
……
他的声音,在呼啸呜咽的风雪声中,并不如何清晰,然而这句话的内容,却清清楚楚穿透了风雪,传进了所有人的耳中。
声音渐渐消失在朱色宫墙上,一张薄薄的纸,从宁缺的袖子里飘了出来,无视自天而降的大雪,缓慢而平直地飘向夏侯的身前,皇城前的风再骤,雪再大,似乎对这张薄纸都造不成任何影响。
夏侯沉默看着不远处的宁缺,看着那张仿佛被无数根线牵着,缓慢地飘了过来白纸,被伞面阴影笼罩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情绪。
他抬起右手,抓住那张飘至身前的薄纸。
那是一封挑战文书。
……
……
从宁缺说出要挑战夏侯那句话开始,皇城前变得更加安静,死寂一片,甚至连风雪的声音都仿佛消失,所有人的耳中都在回**着他说的那句话,所有的目光都看着那张在风雪中缓慢坚定前行的薄纸。
宁缺要正面挑战夏侯大将军?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朝廷里的人们当然清楚,宁缺是夫子的亲传弟子,还从颜瑟大师处学了一身符道本领,修道不足两年时间,便已经是洞玄境的强者。
洞玄上境,在世间凡人看来已经近乎神仙一流人物,然而数十年前,大将军夏侯便已经是武道巅峰强者,是世间最强大的男人之一。宁缺凭什么,有什么资格挑战夏侯?
这就像是一朵花要去挑战一片树林,一只螳螂要挑战一辆马车,一颗鸡蛋要去挑战一座石山,一个乞丐要去挑战伟大的陛下。
许世将军在心中默然想道,宁缺大概真的是被逼疯了,如果不是疯了,怎么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
亲王殿下李沛言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转瞬间却变得重新温和起来,他觉得自己大概猜到了宁缺的想法。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又不可能违背书院意志和唐律,那么便来挑战夏侯一场,即便输了也算是有所交待。
皇城前的人们,在震惊之后,纷纷得出这两个方向的想法,宁缺如果没有疯,那么他挑战夏侯将军,便只是寻求精神安慰。
看着沐浴在风雪中的宁缺,看着他平静的神情,大人物们不觉得他真的疯了,那么心想接下来应该不会发生太血腥的事情。
宁缺不可能战胜夏侯将军,夏侯将军就算在这场决斗中获胜,想着书院和夫子,也不可能真地把这位十三先生杀死。
是的,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画面,直接摧毁了他们所有的想像和期盼。
宁缺从桑桑手中接过一把小刀,用刀锋刺破自己的左手掌心,然后开始移动,刀锋在掌面上移动的速度很缓慢,锋利的刀口缓慢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开始渗出,翻出的略白肉皮瞬间被染红。
皇城前响起一片惊呼,以及倒吸冷气的声音,人们看着刀锋在他掌心缓慢割行,仿佛觉得锋利的刀尖正在割自己的身体,异常痛楚。
宁缺没有受到这些惊呼的影响,脸上的神情很平静,非常专注,似乎不是在割自己的手掌,而是要在掌心刻出一朵花。
“宁缺!你疯啦!”
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再也无法保持沉默,满脸焦虑地走出人群,看着桑桑厉声喝斥道:“你还不赶紧阻止他!”
桑桑低下头,看着踩在雪中的靴子。
亲王殿下的脸色骤然间变得异常苍白,许世将军飘舞的雪眉骤然间降落,仿佛难承重荷,皇城前所有人的脸色都异常震惊。
只有夏侯依然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他平静而专注地看着宁缺割开自己的手掌,阴影中那两道铁眉缓缓挑了起来。
令场间众人震惊、甚至感到匪夷所思的,不是宁缺自割掌心可能带来的痛苦,而他这个动作所代表的涵义。
唐人尚武,性情简单而直接,一言不合便往往挥拳相向,决斗便成为了长安城里最常见的风景。两年前春天的那个夜晚,宁缺和桑桑从渭城回到长安,当夜便在街头看见了一场决斗。
当时他对身旁的小侍女解释过,长安城决斗的规矩是割袖代表挑战,而那被称为活局,只要分出胜负便好,可如果挑战者在自己的左手掌里割一切,便代表这场决斗是一场死局。
此时在皇城风雪中,宁缺缓慢地割开自己的左手掌心,便代表着他今天向夏侯发出的挑战,并不是先前人们所以为的精神安慰为主,而是一场必分生死的死局。
在场的文武官员们,虽然地位尊崇,不可能遭遇挑战,但毕竟都在长安城里生活,哪里会不知道这个极出名的规矩。
所以他们震惊,甚至脸色苍白。
今天的这场挑战,在他们看来,理所当然是夏侯大将军必然会获胜,然而如果真是一场死局,宁缺如果死了,以他夫子亲传弟子的身份,依然会对大唐朝堂带来极恐怖的冲击。
李沛言脸色苍白盯着宁缺,说道:“你打算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院长的愤怒?这样值得吗?而且院长是何等样的人物,岂能被你所用?”
刀锋已经划破了掌根,宁缺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依然是那般平静,似乎掌心处的痛苦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他看着这位亲王殿下,说道:“此事与殿下何干?莫非你怕我下一个挑战你?”
许世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生死局决斗,需要官府批准,我可以告诉你,整个大唐朝廷,没有任何人敢批准这场决斗。”
“当初道石僧来挑战我时,是军部批准的,柳亦青挑战我时,也是军部批准的,我今日挑战夏侯将军,难道军部不批准?”
宁缺看着他认真问道:“我大唐军方还要脸吗?”
许世眉头微蹙,不再说话。
宁缺看着皇城前的所有人,说道:“你们都说唐律第一,那好,我便依着唐律的规矩挑战,我想知道谁还能阻止我?”
然后他望向夏侯,说道:“除非你不接受。”
夏侯缓缓摩娑着指间那张薄薄的挑战书,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看着他说道:“你的选择,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宁缺说道:“我向来不走寻常路。”
夏侯轻弹手中的薄纸,说道:“先前见这张纸缓行于风雪之中,便知道你念力敏锐度很高,很可惜的是你的雪山气海诸窍不通,对天地元气的操控糟糕到了极点,甚至比你现在理应拥有的洞玄境更糟糕,这样一个糟糕的你,居然妄想越境挑战本将军,我只能说你走上了一条死路。”
宁缺看着他说道:“我没有任何别的道路可以走,所以只好走这条路,至于是不是死路,总要走到尽头才知道。”
夏侯说道:“对你来说,正面挑战我,是最坏的选择。”
宁缺说道:“既然是唯一的选择,那么就是最好的选择。”
……
……
(宁缺这个选择,是我开书的时候就定下来的,就是他和桑桑入长安城那夜,便已经确定的后文,真真是唯一的选择,最好的选择,但他不是许乐,不会匹夫之勇这般爽的概念,只是无奈之后缜密思考之后的笃定。在这里报告一声,离杀夏侯还有段时间,这事只是根骨头,我还有别的东西要写,那些是肉,很重要,今天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