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焦斩首前的那一夜,沈及又来找我喝酒了。

前一天雪下了一整日,那夜冷风吹,吹得人心头发凉,只有喝几口酒才能稍稍觉得温暖。在我的记忆中我四哥露出这种哀痛的神情,除了从前惠安公主出事时之外,就只有我大哥沈一离开长安时了。

之后的这么些年大哥偶尔会和大嫂一起回家中看看,上次我从西北长安他也回来了,只是第二日就又走了。

我大嫂行医,志在云游四方,治疗天下疑难杂症。

我大哥……我大嫂干啥他陪啥。

沈及看着再不正经再不靠谱,但对我来说,他带着我长大,给了我精彩的年少生活。我四哥之于我,就如同我大哥之于他,甚至更严重一点儿。

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四哥,唯一怕的人就是我大哥,讲个笑话大哥若是没笑都要心惊胆战咬嘴唇的那一种。

这回我大哥身边的人出了事,他再怎么也是心中痛苦的。

沈及只喝着酒没说一句话,我也就只静静地陪着他,末了轻轻将他抱住。他身形僵了半晌,随即整个人软在我的肩头。

“那年大哥走之前告诉我,让我给你做个好榜样。他还告诉我,若是方焦在长安城就让我多少顾着她一些。我没做到大哥吩咐的,可小八我真的尽力了……”

——尽力收敛自小张狂桀骜的性子,做教你疼你的四哥,这已经耗费我的全力。

我收紧手臂,吸了吸鼻子,“四哥,方焦的路是自己选的,你左右不了她的想法,大哥会理解的,他不会怪你的。”

因为方焦算是近阶段第一个斩首的要犯,怕路上出什么差错,除了原本的守卫之外,又有我这个大理寺少丞亲自带着那队禁军护送。

昨夜喝酒喝得头有点儿疼,晨起时几乎是被我娘揪着耳朵拉起的,我素来有些怕冷,官服下面套着厚厚的大棉服,远远看去活脱脱就一熊瞎子。

这比喻是后来何进和我说的,段子何的原话是这样的:“但见茫茫雪地间一人形巨物缓缓地向监斩台方向而行,比熊瞎子多双眼,比大象少条鼻。众守卫大喝一声:‘呔!来者何方妖孽’”

那妖孽冷笑,将一张脸露了个清楚。

监斩官顿时浑身抖若筛糠,“妈呀,战百郎!!!”

很好,我这个名号已经从西北火到大长安了。

一路到刑场都没出什么事儿,我找了个能晒得到阳光的地方,垂着头昏昏欲睡。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沈及昨晚除了发泄下自己内心的苦闷之外还有故意灌我酒的嫌疑。

我这人爱心软,我对方焦虽不如他,但到底是个熟人,眼睁睁地看她被砍头还是很不舒服。如今头脑不清楚也好,等清醒时一切就第结束了。

迷蒙中我是被一嗓子吓醒的,那声音沙哑粗粝,响得能震碎树杈上的积雪。

我恍惚一下身子一个趔趄,脸被横过来的一只大手直接托住,我的手顺着抓住他的胳膊站稳。

“这样站着也能睡着,真是服了你了。”我睁开眼,就见谢湛一脸的“你这孩子没我可怎么办”的表情。

方焦的鲜血染红的那一大片白雪前,几个禁军正拉着一个男子,方才那声音就是他喊出来的,此刻他的一身华服早就失了颜色,消瘦憔悴到快要分辨不清容貌。他扑在地上,手一下一下抓蹭着雪,拼了全力想要往前。

“这是齐王?”

“是,是我二皇兄。”

我看过无数的虐恋情深话本子也不及眼前给我的冲击大,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忘记这一幕——正阳的黄,雪的白,血的红。围观人的冷笑,偏执人的尸身,还有一个人在幡然悔悟后,自顾自的情真。

人死才知情,这是做给别人看,还是做给自己受尽谴责的良心看的?

估计齐王自己大概都不知。

我摇摇头,突然感觉一道灼热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我看。我迅速回头,正撞进一男人的视线。见我发现他也不躲闪,轻轻地一笑,以视友好。

这么坦诚,那我心思也不往龌龊了想。

片刻后他转身自人群中离开,脚下很轻,落地无声。

除了谢湛之外,终于有个正常人能透过我狂放不羁的外表,注意到我那颗富有智慧的心,我很欣慰。

我回过头,脑子又是一阵发蒙往前一栽,还没触到地就被谢湛伸胳膊捞了回来,他的手指戳了戳我困得一点一点的脑袋,“下次困成这样就不用过来了,本来就不聪明,再砸到脑壳儿可如何是好?”

我打了个哈欠,耍无赖道:“傻了你养我呗,反正是工伤。”

话出口我就有点儿后悔,这话说得好像有点儿不要脸。

谢湛的手从戳改为揉额角,声音带着笑,雀跃又轻快,“好啊,就这么定了。”

“好了我让人先送你回去吧,我还得留在这儿走不开,晚些时候我去带你吃东西。”顿了顿,他又道:“最近长安城有些不太平,你平日除了武安侯府最好不要到处走,危险。当然,我带你去是可以的。”

得,把我当柔弱小姑娘了,当我战百郎是吓大的?

我睡眼惺忪地斜睨着他,还有,我怎么觉得你更危险呢?

谢湛所说的长安城最近不大太平也并不是空穴来风,其实但凡双眼未失明的都能看出来。当然良善如我,就把他多此一举的叮嘱当成是关心了。

我爹武安侯沈青山自从大梁没什么大的战事之后就赋闲在家,打打儿子,陪陪老婆,日子过得逍遥又自在。这几年他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往皇宫走一趟,去皇上那点个卯:臣还活着,老婆还是我的,谢谢。

因为很多年前,我娘姜梨和宣昭帝是正经的青梅竹马,若不是我娘不爱钱不爱权,我如今可能就是金闪闪的公主殿下了。

于公于私,皇上都是不想多看我爹一眼的。但这段时日,皇上频频地召见我爹入宫,一去就是好几个时辰才放回来。

我和沈及明里暗里多少次盯着我爹娘那院子的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知道内情的机会点。这一晚快到子时我爹才从宫中回来,甫一推门进院,我往前一扑抱住他的大腿,沈及从墙外飞身而出,双臂吊在他的脖颈儿,两个人一前一后就是俩千斤坠,哪怕我爹虎背熊腰也挣扎不开。

“两个兔崽子做什么?快放开,老子等着去见媳妇儿的。”

在外威名赫赫的武安侯,回府时不管夫人在哪儿都要立刻去见,随后柔情蜜意一番。

在我情窦初开的伊始,每逢见到还会羞羞脸,后来就麻木了。沈及的长相随了我娘,但是宠媳妇儿这点却十成十地随了我爹。

“请武安侯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否则今夜就算我们拼了性命也绝对不会让您踏入尊夫人房间半步的!”沈及阴恻恻地开口,我狐假虎威地随声附和着:“没错!”

我爹低头看着我,我忙道:“这边要是动静弄得有些大惊动我娘出来,只要她一个眼神扫过来爹你照样要从,还不如现下就说了,这天寒地冻的,折腾我娘再得了风寒什么的,到时候——”

“闭嘴!”我爹额角青筋一跳,声音压得更低,“要问什么快点儿问!”

沈及道:“爹你进宫干什么去了?”

我附和,“什么去了?”

我爹浓眉拧了拧,“皇上最近精神好了些,找我这个老朋友谈谈心。”

沈及:“胡说!皇上看您一眼病情只会加重,咋可能找你谈心。”

我:“就是!”

我爹本就不擅长说谎,平日里板着一张严肃脸掩盖所有情绪。这下陡然一本戳穿,他整个人恨不得头发都竖起来。沈及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侧头,扯嗓,一个山路十八弯的“娘——”只是喊一半就被我爹捂住了嘴。

“长安城巡防营和禁军重新布防,皇上来找我商议。我只能和你们说这些,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我爹眉心结松开,仰头看着一轮清月,轻轻地叹了口气,轻松将我和沈及都挣开,快步进卧房去抱媳妇儿了。

沈及:“……”

我:“……”

敢情我爹就是逗着我们玩儿的,姜果然还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