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昏时分沈及扯着我出了侯府,拿着一个食盒直奔大理寺而去,路上却一言不发。

“四哥,出什么事儿了?”沈及的眼神有些深邃,和平素里相差太远,远到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四哥被人掉包了。因着我大理寺少丞的身份,我们一路畅通无阻,最后停在天牢门前。

“四哥?”我实在纳闷得很,我没听谁说过大理寺天牢里关着沈及认识的人啊?

沈及眼睛微眯,大踏步就走了进去,随便扯了个狱卒问:“四方楼的淮方被关在哪儿?”

狱卒看了看眼前来者不善的年轻人,视线越过他又看了看我,求救一般的目光,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才松口气道:“这位公子这边请。”

淮方后日便要斩首,在大理寺一号牢房里他住在一个独间里。陈升虽然性格耿直,但人心却是很善良,自打他五年前做大理寺卿之后就对那些要上黄泉路的罪犯非常友好,一应吃穿都尽量给好的。那时候的大理寺还处在和刑部抢风头的时候,就打出了广告——

“大理寺天牢,舒适度媲美长安城悦方客栈,是送您归西的最佳选择。现往大理寺投案自首,还可获赠榻上三件套。”

这么搞的下场就是大理寺因为这榻上三件套银子赔了不老少,最后彻底沦为刑部的手下,但是这给死刑犯独间牢房的待遇却是一直沿用到现在。

狱卒打开了牢门,本靠在墙上呈挺尸状的淮方听见动静没回头,只唇角勾了勾,“所有的事情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又来找我做什么?我只求一死,什么都不必再问了。”

“我来送你。”沈及走了进去,将食盒放在地上。

淮方身形一滞,怔怔地望着他,那双清亮秀气的眸子里浮起一层水雾,“四公子……”

这种场合其实我是应该走的,但我实在是控制不住那颗想八卦的心,遂将自己缩成一团蜷在墙角边,看沈及将酒菜摆在地上,随后直接坐在淮方对面。

“我一开始没猜到是你,我一直以为你消失不见是因为大哥跟着大嫂云游四海不想留在长安,却不想你改头换面开了四方楼。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方焦?”

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整个天牢都被狂风掀开,随后三道大雷齐齐地劈在我的脑顶,劈得我外焦里嫩。

我眼前浮现一个身姿俏丽的姑娘,极是好看的眉眼慢慢和眼前淮方的眼重合在一起……我的娘啊,还真是她。

说起方焦,就不得不提到武安侯府大公子,我大哥沈一。

我大哥在长安城时那可算是黑白通吃,手下小弟众多,关系网十分庞大,方焦是他的左膀右臂。我那时还不到十岁,只记得她总爱穿俏丽颜色的衣裙,总是眼睛晶晶亮地看着我大哥。

后来沈一跟着我大嫂离开长安城之后,方焦也跟着不见了踪影,再也没出现过。

“我这条命是老大给的,他离开长安的时候我追了上去,我说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只想留在他身边。可是他说啊,他说我总不能这么看低自己一辈子,他说聚散终有时。他不要我了,他眼里心里只有他的穗穗。”方焦牙根一松,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砸开一朵朵清亮的花。

沈一为人孤傲,在我记忆里他从未笑过,只有面对我那大嫂时才有笑模样。他能这么掏心掏肺和地和方焦说出这番话,也是真的拿她当亲近的人。

“这天大地大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我游魂一样就近扎到一家酒肆,喝得昏天黑地,出来时人已经快废了,被几个贼人看见拖进了巷子里……”她话头顿了顿,泪眼里满是苦痛,却又瞬间柔和下来,“然后我遇见了他,他救了我。我从没遇见过他那样温柔的人,他拿着绢帕一寸寸擦着我脸上的脏污,他告诉我再是伤心也不应来作践自己……”

一个刚无家可归的苦难女孩,再次深陷泥潭时任何人来拉一把她都会千恩万谢,更何况是谢元启这样本身就出众的贵公子。

我叹了口气从牢房离开,后面的故事不用听也能猜个大概了。

不知道方焦是不是命里没桃花,我大哥不解风情就算了,这谢元启也不是正经可托付的对象啊!他和齐王妃十五岁便成婚,夫妻俩青梅竹马好的和一个人似的,王府里别说侧妃,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方焦也应该是知道这点,便换了个默默守护的路线,服了药改了身份化名“淮方”回到长安城,接了我大哥从前在长安的关系网,建了四方楼和谢元启有所联络,再然后同上一条船。

谢元启利用淮方来杀我,这是一个死局,不管我死不死四方楼和淮方都是一定保不住的,很显然是他是早就看出了淮方就是方焦。

他算准了方焦的心思,料定了她会一口将所有都咬死。如果不是他用来安抚方焦心思的绣件和四方楼特殊的构造漏了一点儿痕迹,这件事可能永远也不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以情杀人,给不了名分甚至连爱都给不了,就能若即若离吊着方焦这么多年,谢元启也是个人物。如果不出事改行去写个什么《我有撩妹一百计》,估计会火爆长安城。

我心里有些发堵,天牢再往前就是谢湛平日里办公的院子,也不知他这时候在不在?

原地扭捏地纠结了没一会儿,我就迈开步子往那边走了。这条路不算太宽,两边都种着树,这也是当年陈升大人的手笔,说多种花多种树,建立我大晋最美衙门。

……这人从前怕不是说快板的?

此时树叶早就掉光,灰突突的枝桠灰突突的树干,好在有夕阳最后的光斜斜地映过来,红融融的看着才不至于那般凄清。

我刚走到第六棵树,突然从树后窜出来一个人,我捏着拳头下意识地就往出挥,幸亏看了一下他的脸不然这小拳拳可能捶得他毁容。

他的眼皮内折出淡淡一道褶,此刻正因笑弯着,“沈大人不必每次见到我都要打一顿吧!”

想一下我和纪南方这几次相遇,还真的不是在打他,就是走在打他的路上。我忙将拳头收起来,轻咳了一声道:“你怎么在这儿?”难道刑部大牢待不下他跑到大理寺大牢继续蹲了?这人莫不是蹲大狱有瘾吧!

纪南方向后退了一步,手将挺起的胸膛拍得“啪啪”作响,“我从刑部大牢出去之后,想了想还是从了我爹,从今日起我和沈大人就是同僚了。”

我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着绛紫色的大理寺官服,看胸前绣的图样是正七品所用,应该是大理寺负责抄目、文书和案件档案的主簿。

敢情这位大牢坐了个遍,妖也作了个遍之后同意他爹的决定,花钱捐了个芝麻小官,真是魔幻人生。

大晋朝堂一直有这个规定,六品以下的官位可以花钱来买。人家花钱捐官是为了面子上好看,朝堂因此能多赚一大笔,这是双赢的买卖。而且若是真的有能力做出成绩,皇上会酌情提拔。

在拐弯抹角往国库划拉银子这一点上,当今宣昭帝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只是纪南方来的地方是大理寺,谢湛对这位的态度貌似不太友好……再看纪南方,我不由得心怀同情,小哥,保重啊!

“我听大理寺的同僚说,每次有新人来年纪相仿的同僚都有聚一聚以表示欢迎的老规矩,我已经做了一揽子安排,不知道沈大人晚上有没有空?”纪南方一笑,抛去不正常的脑回路不谈,人温温润润的很让人心生好感。

他进刑部大牢我真的做了巨大“贡献”,和新来的同僚保持友好的关系也是很有必要的。这样想想,我点点头答应下来。

纪南方左手一捶右手,“太好了,算上沈大人和五殿下刚好十个人,十全十美,大吉大利。”

我:“……你还请了五殿下?”

纪南方“啊”了一声,手往前边一指,“我刚从五殿下那儿出来。”

“他……还答应了?”

纪南方清了清嗓,有些不好意思道:“五殿下说衙门里大家都去他便去,我就说年纪相仿的所有人都答应了,五殿下特意问了下沈大人是否答应了?我觉得沈大人这么好肯定会答应,就直接点了头。”

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又来了,我默了默问道:“当时五殿下是什么反应?”

纪南方摸了摸下巴,“五殿下笑了一下说:‘很好’。”

心惊肉跳之余,我还有点儿想哭。谢湛对别人笑那是习惯使然,对纪南方笑,那还能很好?很好就出鬼了。

“沈大人怎么了?在想什么?”

“我想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