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神色肃穆的握住腰间的刀柄,站在望楼之上,眺望七八里外的战场。

选锋军两千重甲步卒在徐惮、孙延观的率领下,与部署于侧翼的靖胜军兵马交换阵地之后,并没有停止步伐,而是在越发激烈的战鼓、号角声中,一往无前的继续往侧前方挺进,就像两支黑色的巨箭,直指敌军于长滩寨两翼部署的赤扈骑阵。

兵力更占优势的赤扈骑兵,因为靖胜军侧翼防线严密,一直都没有机会参与作战,这时候看到选锋军重步甲卒竟然主动朝他们杀来,顿时间就像雨滴溅入沸油锅里沸腾起来。

一队队虏骑很快动作起来:

有人下马持盾矛,结成坚实阵列,负责遏制选锋军的进攻势头。

赤扈披甲重骑虽说不多,但四五百人在下马作战的步甲两翼结成四队锥形阵型,他们将承担凿穿、撕开选锋军阵列的重任。

持弓弩的轻甲骑就像轻灵的风,快速往更外侧的散开,甚至有近百精锐弓骑手,迎头往选锋军的锋线驰来,将一支支羽箭快速又准确的射入选锋军行进阵列之中,又赶在选锋军阵列中的弓弩手还击之前,快速驰马避开。

这一刻战马嘶啸的声响仿佛狂风大作刮过滔滔淮河,清晰的传入南岸观战众人耳中。

而在北岸战场的正面,靖胜军第一镇除了在后方留下少量的预备兵马外,这一刻也是倾巢而动,分作数股洪流,不仅将锋线上千余京西汉军席卷其中,更是径直往后方京西汉军的本阵快速杀去。

以少击众,就是要以最快速度将其本阵搅动起来,绝不能给敌人从容反应、调整部署的时间。

陈子箫与徐怀一样,站在望楼上面无表情,看不出心里悲喜。

虽说韩圭面带笑意,但刘师望看得出韩圭这是故作轻松,他自己心里这一刻也是忐忑不安。

初战能否取得好的结果,不仅决定这次渡淮作战的走势,甚至还将直接影响后续三五年的部署安排,由不得人不紧张。

在战前进行部署时,大家都倾向初战应求稳,第一天甚至只要求在北岸获得稳定的立足点、在靠近淮河的地区将一两座简营建起来,就算初战胜利。

然而第一天初战进行到申时,在北岸督战的史琥、陈缙看到京西汉军阵脚有所松动,便遣人渡河过来请示,他们想在黄昏前将北岸兵马都压上去,与京西汉军进行决战。

韩圭、刘师望、周景、张雄山等人都主张慎重,但陈子箫以为时机合适,应该提前决战,徐怀最终给予支持。

无论是史琥、陈缙看到京西汉军阵脚松动后,有意第一天就在作战方案之外大幅加强进攻力度,还是徐怀最终给予支持,主要还是受淮河北岸的地形限制,选锋军的骑兵部队没有办法第一时间进入北岸,是他们难以克服的弱点。

正常情况下,靖胜军就算能在临近淮河的近岸地区,从正面击溃京西汉军,但没有大规模的骑兵部队配合追亡杀溃,甚至还要反过来受赤扈骑兵的压制,根本就没有办法对京西汉军制造大的杀伤。

岳海楼在战前将京西汉军的主力主要部署在淮川以北、距离淮河沿岸约三四十里、六七十里不等的诸多城寨之中,过去一年多时间,重点加强淮川北部的城寨建设,形成从汝阴南下、经泉河、焦陂衔接淮川的阶梯防线。

岳海楼如此部署,一方面是淮河近岸多淤滩、多汊河,东西方向上容易被切割,唯有将主力兵马部署在北面的诸城寨,才能更快的对京襄渡淮地点进行更快的狙击、拦截,也更方便与赤扈骑兵在汝颍之间的平川地带进行配合作战。

当然,岳海楼也考虑到狙击失败,京西汉军在临淮地区有可能被京襄精锐击溃。

他将真正的防御重心放在北侧,与淮河拉开一定距离,一旦兵马被击溃,溃兵溃卒就可以在赤扈骑兵的掩护下,往北快速逃到颍水以南的焦陂、泉河等地重新进行集结,京西汉军的实力并不会受到太大的损伤——再往北、往东,则是汝水夺颍形成广及两三百里的洪泛区,在寒冬完全冻实之前,谁都没有能力进入作战。

不过,事事都没有绝对。

倘若正面击溃发生在黄昏之时,京西汉军溃败后没有组织,没有指挥,入夜后混乱一片,人心惶惶,大部分溃兵溃卒往往会自发的往东面更近的淮川城逃去,而非往更远方向的泉河、焦陂等地逃跑。

这么一来,靖胜军后续只要有机会将淮川城围困住,就有机会真正消灭京西汉军的有生力量,从而真正获得京西战场上的战略优势,而非僵持与无谓的消耗——后者才是赤扈人与岳海楼、仲长卿等人的如意算盘。

史琥、陈缙在渡淮抢滩的第一天,就下决心要在夜色降临之前,从正面击溃京西汉军,主要还是在淮川、泉河以及颍水下游重镇、颍州治汝州等地,包括京西汉军、赤扈镇守兵马在内,敌军总的兵力规模还是远远凌驾于靖胜军及选锋军之上。

他们担心拖到第二天,集结到正面战场上的敌军兵力规模更大、防御也更严密,想从正面击溃敌军将难上加难。

当然,这样的决定,除了冒很大的风险外,也注定要承担更大的牺牲与伤亡。

选锋军重步甲卒要在战场,结阵抵挡赤扈骑兵的强攻,当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是主动对赤扈铁骑发起进攻,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选锋军也必须先牵制住两翼的赤扈骑兵,靖胜军才能肆无忌惮的从正面进攻京西汉军的本阵。

一道道凛冽的刀光往赤扈人的披甲重骑劈斩而去,刀锋所至,甲破血溅,所向披靡,但同时马背上的赤扈武卒挥舞攒刺的长枪,也在选锋军进击的重甲阵列之中带起一蓬蓬鲜血。

寒风萧瑟、战马嘶啸。

虽说选锋军接战后无时无刻都有将卒不幸倒下,但重甲步卒迎击披甲重骑,居然能不落下风,已经足以惊人了。

韩圭、刘师望等人在南岸看到这一幕,稍稍心安。

即便徐怀组建重甲步营的一个初衷,就是要挑选身强体壮的精锐悍卒,披以坚实的铠甲,以陌刀、重锋矛、大盾等重械从正面接住赤扈轻重骑甲的进攻——进攻时,笨重的战械发挥作用的空间要小得多——以弥补京襄骑兵短缺的劣势,但之前并没有机会在战场检验重甲步营组建的成果。

之前两三个时辰的鏖战,京西汉军没有占到半点便宜不说,还承担极大的伤亡,士气原来就下滑得厉害。

此时看到靖胜军有如洪流一般、数倍猛烈的从正面进攻过来,仿佛狂风扫落叶,锋线上的京西汉军又看不到两翼有赤扈骑兵增援过来,顿时间就有些慌乱了。

这时候虽然有仲长卿一些将领非常心里清楚锋线绝不能垮的意义,果断驱使更多的兵马往锋线顶去,但也无法弥补与靖胜军之间的巨大差距——北岸靖胜军、选锋军发动决战很是突然,也没有给他们从容调整部署的时间。

随着一队队有着抵抗意志的兵卒被消除、打散,或击溃,京西汉军前锋线就像垮塌的堤坝,一旦被拉开缺口,就会倍加快速的被洪流冲击得七零八落。

溃败永远是一个加速再加速、无可挽回、弥补的过程。

仲长卿这时候亲率所部五六百精锐从本阵杀出,距离前锋线还有三四百步距离时,与坚定往京西汉军本阵推进的靖胜军甲卒撞上,更加清晰、深刻的感受,败局注定后,个人是何等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虽说京西汉军集结到长滩寨两翼兵力是靖胜军的两倍之多,但在这一刻,仲长卿却觉得前后左右都是靖胜军奋力厮杀的兵卒。

仲长卿御马而行,人在马背还有三四里方圆的视野范围,在他的视野之内,京西汉军兵卒数量不少,甚至还要更多一些,但有效的抵抗基本上都被瓦解掉,以致他有一种彻底陷入靖胜军汪洋大海之中的错觉,他与附近的京西汉军兵卒再多,却只是被洪流抛起又抛下、肆意摧残的浮萍。

仲长卿这一刻心生怯意,身边嫡系兵卒也被靖胜军切割成数股,他不敢再往前冲杀,挥舞手里的长枪,尽可能接应更多的嫡系侍卫聚集在一起,往侧面杀去。

仲长卿好不容易从靖胜军主攻方向脱离出来,看到身边嫡系已剩不到百人,欲哭无泪,驰上一处平岗,焦虑的眺望远处战场,就见暮色下京西汉军在长滩寨两翼的本阵,已经被万余靖胜军犀利的杀入,并快速搅动起来,抵抗是有,但极其薄弱,是那么的苍白。

选锋军两支重甲步卒兵马并没有对赤扈骑兵持续不断的发动攻势,此时已经收缩起来,退据到之前两军锋线接战区域的两翼,恰到好处的掩护住靖胜军主力的侧后。

北岸的选锋军、靖胜军几乎倾巢而出之后,为南岸兵马后续渡河作战腾出空间,此时就见一队队人马正快速通过栈道登岸,稍作集结,就以一两百、二三百人为一队直接投入战斗。

看到这一幕,仲长卿知道大势已去,看到岳海楼也在侍卫的簇拥下从长滩寨撤出,不再试图挽回败局,他也不再多想什么,带着百余侍卫先往焦陂方向撤退,心想等到焦陂之后再想办法集结溃兵。

涉水渡过浅淤的涌金河,这时候天彻底暗了下来,好在星月尚好,不至于完全看不清楚左右的草木,远处的树林也隐约可见轮廓。

只是这时候路上遇到溃兵溃卒明显变少了,更多是往北撤退的赤扈骑兵,仲长卿心头猛然悸痛起来:

他们是知道涌金河浅淤不说,甚至提前在涌金河上架设多座津桥,填出十数道堰堤切断涌金河,正常说来是根本不用担心往北撤逃的道路不通,但是普通兵卒在被杀溃后,天地昏黑一片,他们哪里还可能都头脑清醒的寻路往北面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