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扈蛮夷也,凶残狡诈,约盟相欺,于云朔屠我悍卒;继而恃铁甲快骑悍然南下,陷我河东、河北、陕西、河淮之地,戮我千万黎庶百姓、尸骸曝野。天宣圣帝、宗室子弟、后宫妃嫔乃煌煌之躯,贵不可言,然与王公大臣万余众被胡虏掳至漠北,冰天雪地,受**赤足之寒;饮浆食泥、不如牲畜;蓬头垢面、役以奴婢;而妃嫔皇姬之躯更是倍受胡虏侵凌**、惨绝人寰。天宣圣帝,乃陛下皇父,亦臣之君父;慈明圣后,乃陛下皇母,亦臣之君母;宗室皇姬乃陛下兄弟姐妹,亦臣之手足也。陛下之恨,亦臣之恨也,天下臣民之恨也。自汴梁沦陷以来,臣无一日不想着灭恨雪耻,臣以为陛下亦无一日敢忘国耻家仇也……”

“是役,臣统领天下勤王兵马,于淮西之地逐杀胡虏,幸不辱圣命,于淠水河口围歼赤扈族兵及叛军三万八千有余(详表略述),然东路之虏兵,犹有二十万众备于下蔡、颍上等地,以窥江淮。臣难自安,臣以为陛下亦难自安……”

“幸得我东路之师,有靖胜军四镇主力、选锋军一部、燕部(契丹)援骑总计六万五千精锐,有寿春三万悍卒,有左右骁胜军三万精锐,有以右宣武军为主的淮东军四万精锐,有诸路勤王兵八万人马,同时还有信阳、荆州、淮东水军总计一万五千将卒,复计精兵悍卒有二十六万有余,凛然不畏胡虏也。而我东路之师新获大捷,军民士气高昂,人人皆迫切渴望渡淮杀敌以雪国耻、以洗国耻,臣以为此亦陛下所愿也……”

十一月底周鹤、汪伯潜以及魏楚钧等人归京复旨,董成、郑屠二人亦携带徐怀在涧沟镇大营所书《渡淮条陈》以及《奏请授田军功将卒条陈》的两封奏疏随同入京进奏。

魏楚钧沉默地站在垂拱殿中,看着绍隆帝咬牙切齿的将徐怀奏疏一字一句的读出来,手背上青筋暴露,恨不能将奏疏撕成粉碎生吞下去。

天宣帝及数千宗室子弟、皇女妃嫔被掳漠北是怎样一个惨状,这些年一直都是朝野讳莫如深的禁忌话题。

即便建继帝在位时,有个别臣子上疏时提及这事,也受到严厉的惩处。

徐怀肆无忌惮的在《渡淮条陈》里将伤疤血淋淋揭开来,并以此盛气凌人的质问绍隆帝要不要渡淮,魏楚钧真是不难想象绍隆帝胸臆间翻腾的滔天怒火。

“朕忘不忘却,朕自不自安,要这竖子妄加揣测,要这竖子指手画脚?”绍隆帝将奏章摔到石地上,怒不可遏的斥骂道。

“臣等无能,使竖子相欺陛下,请陛下赐罪!”汪伯潜跪在殿中,恳请建继帝息怒。

“朕若不应,韩时良、葛钰据着寿春不让,这竖子真能拿朕如何?”绍隆帝强抑住胸臆的怒气,坐回御案之后,眼神阴戾的盯着魏楚钧问道。

“顾藩、孔昌裕、刘衍、邓珪、杨祁业等人的奏疏,应该今天就会抵京,”

魏楚钧胸口似被塞了一团杂草,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徐怀与顾藩、孔昌裕等人奏疏,陛下皆留中不议,周鹤、王番、朱沆等人便会上书质询其事。目前除了荆州水师有三千将卒留驻真州,说是防备赤扈水师有可能卷土而来,实则是建邺与淮南之联络,皆是京襄的掌控之中。徐怀近来还调整了牛首山义军的统兵将领,将陈肃、程啸、周山等将都调到涧沟镇大营另有任用,而使王徐两族嫡系子弟王峻、徐忻等将直接节制牛首山义军。臣以为陛下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却将诸多有关劝谏渡淮的奏疏置之不理,徐怀很可能就会以陛下受奸佞蛊惑的名义,调动兵马杀入建邺城中,将臣等视作奸佞从陛下身边清除掉……”

京襄(楚山)众人出身草莽,这些年征战杀戮无算,怎么可能是良善之辈?

现在京襄(楚山)没有动手,无非是徐怀对内以及对外向来都高举“驱逐胡虏、收复中原”的大旗,并以此为大义名分,聚拢人心;除此之外,赤扈人的存在也令京襄(楚山)心存忌惮,害怕擅行谋逆之事,内外惊扰之余,会给赤扈人可乘之机。

当然了,要是他们在朝堂之上再犯什么愚蠢的错误,给了京襄“清君侧”的借口,就不要指望京襄还会隐忍不动手;他们这些“奸佞”之臣被诛除后,绍隆帝也将完全落入京襄的掌握之下,到时候圣旨怎么写,还不是京襄一言以决之?

目前建邺城内外,主要的守卫力量,除了三千原淮王府卫的皇宫禁卒,以及战斗力不怎么值得期待的万余府军外,就是徐怀孤舟东渡勤王之后,在牛首山召集的义军。

成立新编靖胜军后,有一部分牛首山义军将卒应募编入靖胜军,但从秦淮河口大营,往西到当涂、芜湖、繁昌以及溧水等长江南岸诸城,目前还一直由万余牛首山义军将卒驻守。

牛首山义军一直以守御京畿长江防线的名义没有解散,目前也是建邺(京畿)辖内最为主要的战力。

最初时,徐怀以史琥、傅梁、陈肃、程啸以及周山等人为将,节制、统领牛首山义军——其中除了史琥乃是京襄嫡系外,傅梁、陈肃、程啸等人原为荆湖北部兵马都部署司武吏,周山早前更是刘衍身边的侍卫官。

在靖胜军成立后,史琥、傅梁等人调入靖胜军为将,徐怀调王举次子王峻节制牛首山义军,近来更是将陈肃、程啸、周山等将调往涧沟镇大营,将徐忻等京襄嫡系出身的将领调过来,协助王峻节制牛首山义军。

牛首山义军,主要从附近军寨子弟里招募兵卒,正常情况下也不大可能会盲目助纣为虐,跟随京襄做倒行逆施之事。

不过,徐怀这次所奏请的军功授田,除了涵盖原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以及新编靖胜军的有功将卒外,还涉及牛首山义军将卒——牛首山义军将卒大部分本身是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将卒的子侄父兄,这一次的军功授田利益交叉覆盖极深,而诸军兵卒牵涉进去的利益极深。

这时候谁若站出来反对军功授田,想也不用想,稍加鼓噪就能再而三的重演北城哗变之事——牛首山义军将卒也将比谁都更为踊跃的站出来“清君侧”。

而目前军功授田将主要集中寿春以西七县,位于淮河与淮阳山之间。

为了使北迁光州授田的家小能安心耕种,军卒从上到下也有迫切的渡淮、在淮河北岸立足,令虏兵不能再涉足淮河的强烈意愿。

“调韩时良、葛钰率部进京呢?”绍隆帝沉吟良久问道。

“以什么名目调韩时良、葛钰率部进京?”

魏楚钧担忧绍隆帝在这个节骨眼上会任性行事,问道,

“寿春守军撤下来休整可以,但徐怀也指定庐州或扬州为寿春守军休整地,我们也许可以争取韩时良、葛钰驻守淮东,但渡江驻守建邺的可能性不大。”

韩时良、葛钰率部两次守御寿春都长达一年多时间,其部之精锐自不待言。

他们倘若能成功将韩时良、葛钰所部调到建邺驻守,他们至少还能掌控朝堂,还能令两浙、江东、江西以及福建等路奉从朝堂的政令诏旨行事。

在赤扈人威胁没有解除的情况下,魏楚钧相信徐怀也不可能丧心病狂到直接率兵强攻由韩时良、葛钰率部驻守的建邺城。

问题是,徐怀可能会放韩时良、葛钰所部渡过长江吗?

“直接调韩时良、葛珏率部南下,应是不行,”汪伯潜说道,“明旨不行,周鹤这几个老匹夫已经硬了心倒向京襄,一定会死命劝谏;密旨更不行,恐怕韩时良、葛钰率部稍有动作,京襄就会直接调派牛首山兵马杀入建邺城来。不过,倘若能先争取韩时良、葛钰率部戍守淮东,这事应该还有徐徐图之的余地。楚钧,你以为呢?”

魏楚钧心神一动,蹙着眉头,说道:“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太冒险了一些。”

“哦,如何徐徐图之?”绍隆帝神色一振,他此时处处受制于京襄,哪里顾得上冒险,当即倾过身子看向汪伯潜、魏楚钧二人,压抑住激亢的声调,说道,“二位爱卿替朕仔细谋划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