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北面传来的消息说,胡狗子还没有从汝州、蔡州撤军,不知道京襄能不能支撑住……”

“现在是汛季,胡狗子虽说没有从汝州、蔡州撤走,但想强攻我们的城寨也难,暂时还不虑会出什么岔子——照我看来,真正考验还是在秋后。现在汛季,胡狗子都不从汝州、蔡州撤走,三十万人马钉在战场上,这是打定主意要从汝州、蔡州刨开缺口才甘心。京襄已经支撑了这么长时间,但能不能再多支撑一个年头、撑到明年,谁都说不好啊,再一个谁都不清楚胡狗子这次会咬住京襄多久,谁又保证拖到明年就一定会撤军?我看也未必啊……”

“以一路之力抵挡三十万虏敌,能支撑一个年头,也是幸亏有靖胜侯坐镇;换作别的将帅,还真难想象能否抵挡住啊!”

“现在也只能指望京襄能多撑些年头,要不然还能指望谁啊……”

虽说当下战事主要集中在京襄路北部的汝蔡二州,两淮及汉中等地大体平静,甚至获得极难得的休生养息的机会,建邺城看似距离战火也远,但建邺城里有不少人经历过中原沦陷的惨烈创痛,他们怎么可能忘了当年赤扈人从撕毁盟约、在云州重创宣武军、骁胜军,到悍然侵入河淮、兵围汴梁是何等的迅猛,是何等的令人措手不及?

河北、河东大片城池、城寨,几乎在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就沦陷殆尽,屹立河淮平原之上的汴梁城陷落更是没有费赤扈人吹灰之力。

目前看汝蔡二州距离建邺看似尚有千里之遥,但兵败如山倒,京襄大军如在汝蔡对峙战场没有支撑住,最终被三十万赤扈大军击败,很难想象还能指望他们守住方城、南阳、襄阳一线。

而对地理堪舆略有见识的人,也很清楚汝蔡二州失陷后,赤扈铁蹄从方城隘口杀入,可能仅需十数日就能沿着汉水两岸杀入荆湖腹地,到时候真指望沿江制置使司所辖的三五万水师,能抵挡住赤扈兵马沿江东略建邺?

“真他娘都是属狗的,以往没有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对京襄乱吠个不休,不知道往京襄头上泼了多少脏水,现在终于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郑屠坐在茶肆的雅间里,一只胳膊压在窗台上,能清晰听见外面大厅里的高谈阔论,不屑的评价了两句,又问晋龙泉,

“晋庄成那边老实些了吧,没有再整天想着给京襄下绊子了吧?”

从绍隆帝继位以来,建邺的大街小巷里都充塞着对京襄(楚山)的非议,除了暗中有人怂恿之外,也确实是有一批士绅从南阳、襄阳、荆州等地迁来建邺定居,又或者是他们在建邺的亲朋故友,对制司(行营)所推行的清田限佃、乡司治理地方等政心怀不满。

不过,自去年秋后三十万赤扈兵马从中路对汝蔡二州发起前所未有的攻势以来,不仅民间对京襄的非议之声戛然而止,朝中更多也是担忧京襄大军抵挡不住敌军的后果会有多惨烈。

“先帝在世时,虏兵悍然渡过淮河南侵、兵围寿州,其时也不过动用十三四万人马。虽说先帝那时四处调兵遣将最终将虏兵击退,但淮王府军、神武军、左右宣武军死伤惨烈,事后经过两年补充,诸军才陆续恢复过来。前年赤扈人从河西、关中对秦陇及渭南地区发动攻势,总计动员兵马也就十一二万,虽说顾高二帅最终将虏兵拒之蜀地之外,但秦岭北麓的城寨皆失,兵马也损失有四五万。”

晋龙泉轻轻叹息说道,

“却是赤扈人这次从中路发起的攻势有着前所未有的凶猛,纠缠将近一年却还没有退却的迹象,打定主意要从中路撕开缺口,谁能不忧、不惧啊?京襄崩溃了,谁能置身事外?晋庄成这些人再狭隘,还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透……”

“以前听使君说什么‘无事夏迎春、有事钟无艳’,琢磨来琢磨去,意思总是隔了一层,没有那么透彻,现在总算是明白了……”郑屠哈哈笑道。

“制司后续有什么打算,还是继续动员三十万兵马填在汝蔡等地苦苦抵挡?”晋龙泉问道。

“下一步不会那么硬顶了,钱粮花得跟流水一样,史先生在制司整天叫苦,说他有七手八脚也没有办法将所有的缺口都堵上,一再要求裁撤掉一部分人马,”郑屠说道,“史先生叫苦,有给周运泽等人看的意思在里面,但汝蔡等地的兵马也确实大幅缩减下来了,即便到秋后也不会再大规模扩充。听使君他们话里的意思,后续主要还是要依赖于防线建设的优势,抵消掉兵力上的劣势,却无需担忧会出什么漏子……”

郑屠作为制司的进奏官,平时都常驻于建邺,但每隔一年半载还是会回泌阳一趟述职——毕竟建邺有很多微妙之处,并非信函能一一尽述的。

郑屠这次返回泌阳述职月余,晋龙泉前前后后超过两个月没有郑屠暗中联系了。晋龙泉这条线一直以来都是郑屠单独联系,因此他也有一段时间不清楚京襄最新的动向。

“契丹残族南迁大理之事,制司有做怎样的打算?”

晋龙泉这些年来跟随在晋庄成身边做事,虽然一直都没有正式的官身,但地位及影响力,也已经不容小视了。

这除了晋庄成在朝中的地位、权势日益稳固,很多事务都依赖于晋龙泉外,更为主要的还是南阳等地士绅成百上千举族迁来建邺定居,在建邺形成一个不容小视的小圈子。

晋庄成除了在礼部事务繁忙外,平时还要跟朝中的公卿贵戚保持密切的联络,联络南阳士绅之事,主要是晋龙泉在做。

现在晋龙泉除了更精确掌握建邺士绅、朝臣的动态外,有时候也能巧妙的加以引导。

现在涉及京襄有两桩事最为重要,一是抵御住赤扈人三十万大军旷日持久的进攻,第二就是契丹残部南迁之事。

前者,朝野基本上都已经达成共识,就是指望京襄能撑住,已经没有谁还满心想着去拖京襄的后腿——即便视京襄如仇寇的葛伯奕等人,也不敢去想象京襄没能守住汝蔡二州的惨烈后果。

后者,朝野并非没有争议。

去年武装商团三月份从泌阳出发时,徐怀就上表请求朝廷恩准,并遣国使出使大理国方便行事,当时绍隆帝将徐怀的奏章留中,没有予以明确的答复,就想着武装商团在大理国碰壁,再藉此对京襄发难。

却不想王举、史珣等人直接矫诏出关,并假借出使的名义进入大理国境。

等到广南西路经略使遣人赶到建邺密奏其事时已是九月,其时赤扈镇南宗王府集结三十万兵马往汝、蔡两州进逼而来。

这时候谁敢严旨追究京襄矫诏出关的罪责?

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仅矫诏之事毫无声息遮掩过去,无人提及;至于萧纯裕、萧泫、邬散荣等将率领千余契丹骑兵赶往京襄参战之事,朝野心里对此是指望能京襄能藉此增强一两分抵御虏兵的实力,没有谁会强烈反对。

不过,将近十万人众的契丹残部经洮源南迁,下一步极可能经大理国入关之事,朝野却是议论纷纷。

“这也是我这次回来,就紧急联络你的关键,”郑屠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晋龙泉,压低声音说道,“使君要你在暗中予以配合,以便能将这几人里的一个贬往黎州……”

“黎州?”晋龙泉微微一怔,有些不明所以的问道,他甚至一时都没能想起黎州在哪里。

“契丹人众此时正往黎州以西聚集,”郑屠说道,“要开辟邛崃山道增援契丹在黎州以西立足,非要花费绝大气力不够,非京襄亲手施为不可,但朝廷与高家都不可能同意京襄直接插足黎州。照史先生的意思,还是行瞒天过海、暗渡陈仓之策,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贬到黎州,极为关键……”

晋龙泉一时半会没能想明白要怎么做才能将京襄希望的某个人选精准无比的流贬到黎州,但看名单上第一人竟然是朱沆之子朱芝,微微一怔,问道:“使君征讨洞荆逆匪,朱沆就令其子朱芝弃官返回建邺,之后也与京襄再无联络——就算费尽千般气力将朱芝贬往黎州,他会配合制司通过邛崃山支援契丹残部?”

晋龙泉又想到使君或许暗中与朱沆另有联络,有些机密不该他问。

“我也觉得不解,京襄与朱府这两年都没有什么联系,每逢时节我送礼过去,都被拒之门外,”郑屠说道,“但使君、史先生说这事想要有十拿九稳,就不要指望能瞒过有心人,我们依计行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