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红蕊全身心跌进他怀里, 好似终于不再压抑自己,肆无忌惮地失声痛哭起来。
“黄老爷……奴婢再也不是奴婢……奴婢再也不回那里了……呜呜呜……”
“好好好,红儿以后只在黄老爷身边!”
崇文帝心疼地搂着少女脆弱的身体, 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小东西, 为什么总是这么让人心疼呢。
美好的场景,连德仁在一旁看着都抬起袖子, 擦起了眼泪, 裴三却如遭雷击。
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
那居然是皇帝!
他断定袭红蕊这次出来, 一定有个奸夫, 但他万万没想到, 那个奸夫居然是皇帝!
过往的一切,像一座大山般压来, 捶的他脑壳嗡嗡作响。
他想起袭红蕊最后和他说的那句话:“裴三, 记住你今天说的所有话!”
嗡——
像是一瞬间被什么击溃,裴三看这个世界的视角,都变得很奇怪, 头重脚轻的不知自己踩在哪里。
“格老子, 是不是找死!”
一声暴喝将他拉回现实, 裴三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 走到了路中间,一个赶车的汉子一把攥住他的衣襟。
被这样粗暴对待的裴三,才算找回理智,一把甩掉那莽汉的手,落荒而逃。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世子府时, 正有人找他:“你去哪了,世子妃正找你呢!”
裴三像是猛然被惊醒, 急匆匆地赶过去。
就见世子妃端坐高座,神情平淡地看着他:“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了,原来我也想把红蕊嫁给你,看来是我乱点鸳鸯谱了,既然你和凝梦才是真有情的,我便做主,把她配给你吧。”
凝梦素日稳重的脸,露出一抹娇羞,垂下头去:“奴婢谢世子妃娘娘赐婚。”
裴三却应激般抬头,猛然喊道:“不行!我什么时候和你有情!你又在主子面前胡说什么!”
凝梦一愣。
裴三和袭红蕊,是彻彻底底的撕破脸,这时候正是他最懊恼的时候,所以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肯定会立刻接受这门亲事,现在是什么情况?
凝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想挽回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当初在楼上……”
裴三的眼里,却充满了怨恨,都是这个贱人挑拨离间,他才会和红儿彻底决裂,她现在还敢如此算计他!
双眼血红道:“闭嘴,还不是你刻意设计我,才让我们产生误会!你又在世子妃身边搬弄什么口舌了,我跟你说,你就是比不上红蕊,模样比不上,能力比不上,什么都比不上!”
凝梦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
为什么,为什么裴三突然性情大变起来。
她眼角浸出几滴眼泪,备受打击地看着他,试图挽回局面:“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吗……”
裴三却宛如疯狗一般,直接撕咬起来:“你别装了!谁不知道你怎么回事,王府的时候,你爬上世子爷的床,却不承想世子爷根本瞧不上你,你便动了我的心思,见我和红儿相好,就要搅和在其中,太不要脸了!”
凝梦:!
“是谁这么跟你说的……是不是……”
裴三却哈哈大笑:“还用谁说吗,你那点事,整个王府谁不知道!”
凝梦如坠冰窟,看了一眼林绾,赶忙跪下,声泪俱下道:“世子妃,奴婢实在冤枉!”
转头又怒向裴三:“明明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间就要这么对我,我做什么得罪你了吗!”
裴三泪流满面。
为什么,为什么,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一瞬间,所有的事全变了。
此刻他看凝梦时,心里只有怨恨,都是她,都是她,都是她!
就是因为她,他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心里充满了欲诉无门的怨愤,可他那么激烈的情绪,反而激起了林绾的逆反心理。
林绾一拍桌子,疾言厉色道:“住口!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诋毁我的人!”
裴三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世子妃虽然面上不显出来,但谁都知道她很介意世子爷身边的莺莺燕燕,怎么知道凝梦和世子爷的事后,一点反应没有呢?
林绾却怒气萦胸。
人生在世,看人不能光用眼睛看,而要用心看,她和凝梦相处这么久,凝梦是什么人,她还不清楚吗?
这世上的人,每诋毁女子,必要在私生活上做文章,她原以为裴三是个挺不错的人,没想到他居然也会因为一些道听途说的流言,这么伤害一个女孩子!
清白对一个女子来说,多么重要,用这点来攻击人,其心可诛!
原本他们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裴三怎么会突然间态度大变,肯定是袭红蕊离开时跟他说了什么。
她自去攀了高枝,却还要搬弄口舌,让裴三和凝梦不好过。
裴三平时也是个有原则的人,怎么如此轻易落了套,难道真的是个男人,就无法拒绝美色的**,被人牵着鼻子走吗?
裴三呆愣在原地,属实没想到会有这出。
凝梦看着林绾的神色,心终于定下来,捂着脸痛哭起来。
林绾扶起她的身子,怒目而视。
裴三:……
怎么办,不仅没能成功甩脱凝梦,反而得罪了世子妃,以后的路更不好走了。
裴三浑浑噩噩地来到酒馆,跟跑堂叫来一坛酒,大口大口地灌起来。
烈酒入腹,辛辣的滋味割的他喉咙发痛,在被呛入肺,剧烈咳嗽后,看着酒坛上自己狼狈的身影,裴三大脑突然一亮……
还没有到绝路……还没有到绝路……他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
裴三在面馆里那场大闹,深深的伤害了袭红蕊,以至于最近这些日子,一点精神都没有,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以往宅子里充满了她的欢声笑语,现在她不闹了,整个宅子都冷清了许多。
德仁看着直抹眼泪:“黄老爷,这可怎么办啊,红姑娘这样,奴婢看着都心疼……”
崇文帝看着趴在亭子边缘,呆呆望着水中游鱼的袭红蕊,捋捋胡子,思忖了片刻:“就交给我吧。”
某日清晨,袭红蕊如往日一样,懒懒地撑开窗子,看看外面的天光,却忽听得一阵虫鸣鸟叫,不由目光一驻。
一夜之间,不知为何,各色鲜花铺满了院子,花间彩蝶翩飞,鸟雀啾鸣,通天香气,钻入鼻尖。
袭红蕊一下子愣住了。
顾不得梳洗打扮,直接推开门扉,赤足奔波于鹅卵石上。
茂盛的群花,一起散发着撼动灵魂的香气,袭红蕊目视着争奇斗艳的群芳,一直以来的颓丧逐渐散去,露出一个惊奇的笑容。
伸出手指,一只蝴蝶不知喝醉了,还是什么,竟然落到她的指背轻轻振翅,袭红蕊惊讶地睁大眼睛。
突然一声琴音的震颤,蝴蝶飞离掌心,袭红蕊也随着蝴蝶的远离,猛然看向琴音的方向。
崇文帝今天穿得很随便,坐在亭子里,随意地拨弄着琴弦。
他是个王爷的时候,并无意于帝位,每日纵游在山川之间,只与琴为伴,画为友,此刻,好像又回到了那悠闲的时光。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多了一个身影,崇文帝一曲终了,按下琴弦,一回头,就见少女赤足立于亭中,乌发倾垂,不施粉黛,神魂出离,怔怔地看着他。
好一个芙蓉不及美人面,水殿风来鬓生香。
崇文帝掩琴起身,立时看见了她被石子硌红的圆润脚趾,不由心疼:“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袭红蕊顿时反应过来,连忙将脚趾藏在裙底,脸色羞红起来。
崇文帝却并不以为忤,转头招呼德仁。
德仁忙去招呼下人,不一会就托出一只精巧的绣玉鞋。
崇文帝将绣鞋拿在手中,竟是亲自蹲下身子,要将鞋子给她穿上。
袭红蕊羞耻的蜷起脚趾:“大官人,这如何使得!”
崇文帝目光很坚定地看向他:“如何使不得?”
袭红蕊目光怔怔地看着他,崇文帝也不再遮掩自己的情意,一瞬间,过往种种,全部明了了。
崇文帝还是像以往那样圆润慈祥,但在那副慈祥的外表下,却是和天下所有男人一样的掠夺欲。
袭红蕊被这目光看得满面飞霞,然而最终还是放松足弓,沉吟不语地任他将鞋穿上。
一瞬间,崇文帝被巨大的满足感填满,这个动作代表什么意义,再不用说明。
抬头觑着袭红蕊的表情,小丫头已经像一只被蒸熟的虾子一样,满面通红,语带嗫喏道:“黄老爷,今天这些……都是为什么啊……”
“呵呵。”
崇文帝乐呵呵地被德仁搀起来:“当然是为了让我们红儿开心,只要我们红儿开心,黄老爷做什么都可以。”
袭红蕊看着满院的繁花似锦,不知要花多少功夫,双眼含泪地看过去:“可是奴婢……怎么配得上呢……”
崇文帝当即摆手:“我可不当你是奴婢。”
袭红蕊目光怔怔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再次落下泪来。
崇文帝在满院的盛景中,将她搂入怀中,霸气道:“以后只许再哭这一次。”
袭红蕊呜咽着点头,用尽全力靠在他怀里。
再到晚上,袭红蕊又恢复了平常的快乐,像一只活泼的小鸟,跳跃到阶下:“黄老爷~天色晚了,今晚有月亮,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游船~”
德仁乐呵呵地凑到崇文帝耳边,小声道:“主子的法子可真好使,红姑娘又像原来一样了呢。”
崇文帝捻着胡子,颇为自得道:“那当然~”
“那咱们去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
“好嘞,老奴这就去准备~”
下人在一旁忙碌着,袭红蕊却已经先一步跑出去了,站在门外对着他们挥手。
正在崇文帝快乐的颠颠赶过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红儿——”
听到这,袭红蕊猛然回头,看着来人,瞪大了眼睛:“怎么是你!”
只见一身酒气,胡子拉碴,一脸落拓的裴三,对着她伸出手,神情愧悔难言道:“红儿,原谅我好吗,我现在才知道,都是凝梦那贱人,在我们中间搅和,才让我们分开,我知道错了,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袭红蕊一巴掌甩他脸上,怒目圆睁:“你是不是昏了头了!”
裴三见袭红蕊毫不放松的神色,神情一痛,竟是直接跪下来,照准自己的脸,左右开弓来了无数个响亮的巴掌。
“是!我是昏了头了!我昏了头才会相信那个贱女人的话!我昏了头才会同意和你分开!可我是爱你的啊!我这辈子只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立刻死在这里,只求你原谅我好吗!”
裴三抬起的眼里,充满了癫狂的爱意,好像整个人的命,都悬在了袭红蕊身上。
在无尽的惶恐不安中,裴三有如神助的,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对策。
无论如何,他一个平头百姓,都没办法和皇帝比。
但如果,是袭红蕊自己,主动放弃成为娘娘的机会呢?
你看这市井话本中,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不就是愿意为了心爱情郎,抛弃荣华,抛弃一切,为爱私奔吗?
袭红蕊最爱听这样的话本,每次听到关键处都要流泪,其中有一折叫《鸾凤误》的,她尤为喜欢。
讲的是张生和莺娘在婆婆的掺和下,误会重重,无奈分离,被赶出家的莺娘因为美貌,竟被皇帝看中,封为娘娘。
回头教训了婆婆后,婆婆悔过,张生三跪求莺娘,莺娘被他的诚心打动,三求君王,最后君王感其夫妻情深,许其夫妇破镜重圆,并点张生为头名状元。
当初裴三听时,只觉异常扯淡,哪有二嫁妇人,出门就遇皇上的,难怪袭红蕊这么喜欢看,真符合小女人的妄想。
万万没想到,天下竟真有这么巧的事!
裴三在心神俱乱后,很快就找到了一丝救命稻草。
袭红蕊是莺娘,他何不能是张生呢?
他求的会比张生更狼狈,更真诚,更深情,袭红蕊一个小姑娘,怎么会不感动呢?
到时候“莺娘”会自己拒绝皇帝,而高高在上的皇帝,又怎么会对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奴婢强求!
完美无缺,他什么都不会失去,还会得到一个有机会做娘娘的女人!
所以裴三一直准备着,就为了等今天这个机会。
为我感动吧,为我留下来吧!
袭红蕊看着他宛如跌到泥地里,像一条狗一样卑微乞求的样子,果然露出一丝动摇。
裴三心中霎时升起无限希望,她真的动摇了,真的动摇了!她爱她!就算对面是皇帝,她也只爱他!哈哈哈!
只要袭红蕊放弃皇帝,重新回到他的怀抱,就算跪下来求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大丈夫能屈能伸!
然而他不知道,在袭红蕊摇曳的外表之下,却是一抹冷冽的微笑。
裴三,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
崇文帝正兴冲冲地迈步出来,在听到裴三和袭红蕊的对话后,却一点点停住了脚步。
和袭红蕊是一个“单纯懵懂”的小姑娘不同,崇文帝是个“聪明睿智”的男人,所以在袭红蕊心神巨震的时候,崇文帝却抢先注意了一点——
裴三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察觉到他的目光,秦行朝立刻谢罪:“主子恕罪,可能是那日我接红姑娘来时,不小心暴露了行迹。”
“那他认识孤吗?”
秦行朝垂下头去,思忖了片刻:“或许当日去世子府时,曾经见过。”
“呵。”崇文帝冷冷的笑了一下。
如果他和红儿只是萍水相逢——
如果他不知道红儿是她的天命之女——
如果他没有历经艰难,才和红儿互通心意——
如果他不知道裴三认出了他——
那他确实愿意随手成人之美,毕竟他是天子之尊,万民之父,不会和一个平头老百姓抢女人,他日史书,徒惹人笑话。
可惜没有如果,所有如果不成的东西,都是真的!
于是这位一直以豁达著称,连朝堂上听大臣吵架,也懒洋洋不在意的随和天子,第一次生出了无比暴怒的情绪——
贱人!焉敢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