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茶室在堂下摆了两把椅子,左右两边各有五把椅子,最后面还有两条长凳。

堂下那两把椅子,自然是官府中人的,左右第一把椅子是给大夫的,也是医药行里最高地位的大夫。

以前周老大夫是医药行行首,无论铺子还是医术还是资历,做行首都无可厚非,现在周老大夫不在了,剩了城中两名中流砥柱的小周大夫和百草堂的方掌柜,小周大夫医术上比起父亲来略差,而方掌柜虽有资历,但晚年则以经营药铺为主,坐诊全是请的大夫。

所以两人都觉得自己才能做下一任行首,但都抻着,不说自己做想,可当有人提起由对方来做,便以公正严谨的态度提出反对。

这两人都没坐到左右上首,而坐在第二排,施菀过去与几位大夫打完招呼,坐在了靠下的椅子上。

她自认医术并不输周大夫与方掌柜,杏林馆也是大药铺,但资历毕竟浅,更何况作为女子,必须要比男子强得多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所以她不愿去争先后位置。

没一会儿,其他大夫都已到场,陆璘与李由也过来了。

陆璘伤势未痊愈,走路不快,却是端庄挺拔,英英玉立,并不似有伤在身的样子。

周继率先道:“知县大人重伤未愈,却已到县衙来理事,实在是一片丹心,为百姓而鞠躬尽瘁,教人景仰。”

大夫们也纷纷关心他伤情,陆璘只回道:“劳烦诸位挂怀,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随即便进入正题:“今日召集诸位杏林圣手前来,是因我听下面官员禀报,城中似乎出现一种病症,像秋疫,却又不完全像,但比平常秋疫还易传染人,且有可能会致死,是这样么?”

他问出口,下面大夫静默一会儿,周继再次率先起身回道:“说来,倒确有此事,以往在秋疫盛行时,我馨济堂一日会接到四五名发烧咳嗽的人,但最近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每日都能接到十来名秋疫病症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也的确有人除了发烧咳嗽还会寒战、全身疼、恶心呕吐,却也不多。但说是致死,倒没看出来,反而大部分人回去服了药,都好转了。”

方掌柜也不甘落后道:“我们百草堂也接到不少秋疫病人,且有的是夫妻一同染病,父子一同染病,也许这次的疫病是容易传染一些,但是不是容易致死,我倒不能确定,至少我这里没听过一例服了药还死去的。”

其他大夫也有说,兴许是近来骤寒骤暖,这秋疫便比平常来得更凶,阴雨天也容易引发关节痛,发热也会引起恶心呕吐,所以大约只是传染性更强一些的秋疫,不必过于担心。

周大夫与方掌柜又各自数起以往某些年秋疫肆虐时,药铺如何忙,又如何死人,言语中觉得这病不管是不是平常秋疫,也没那么可怕,病死的都是本就身体羸弱的老人和孩子,但凡身体强壮一些,都不必担心。

说到最后,两人提起马上要召开的医药行大会,声称暂无行首,想请陆璘代为主持。

似乎存着心想由官府出面将行首之位定下来。

陆璘没做回应,看向一直沉默的施菀。

他一直在伤病中,也因隔行如隔山,并不清楚城中病况,便想看看施菀对这些大夫的看法,有没有意见提出来。

施菀看到他眼神,明了他想法,起身说道:“我日前正好读到一本书,是济州府名医上官纶的《疫论》,上面最后一句便是说,若有疫病苗头,切记及早防范,若待疫病完全蔓延开,便来不及了。

“我想,不管这病是普通秋疫,还是一种新的疫病,还是提高警惕为好,我们各家药铺可以将疑似新疫病的病人或治疗情况记录在册,界时再来县衙同官府一起商讨,到于医药行大会,我想……可以延缓些时日也不迟。”

周继这时笑道:“我知道,施大夫是最爱看医书的,对各种知名或不知名的医书是信手拈来,但光看书是不行的,你毕竟是年轻了些,我在小时候可是亲眼见过瘟疫,那瘟疫不是这样的。”

“但瘟疫也有许多种,《疫论》上说……”

“施大夫恐怕不知道,若有疫情,官府要上报,要查明原由,要封锁各个城门,不能出不能进,兴许还要设坛赶瘟神,眼下正是收粮纳税商家结款的日子,仅凭一本《疫论》,就让全城大动干戈,这引起的后果,难道由施大夫来承担?”周继打断了她。

面对前师妹,周继的话过于严厉刻薄了。

馨济堂本是县城最大的药铺,后来居上的杏林馆因为背靠大树,门面做得比馨济堂还大,又有施菀坐诊,一瞬间就引去了大量的女病人,让馨济堂这个前东家结实被打了两巴掌,周继心里便窝了一团火,这时候有意无意,就这么将不悦表现在了脸上。

方掌柜等人心知肚明,只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地看热闹。

施菀不是喜欢出风头的性格,以前在馨济堂对周继也多有忍让,但如今她却知道,她不能再忍让,因为她不再是馨济堂一个坐诊大夫,而是代表着杏林馆。

她看着周继道:“知县大人既然叫我们来,自然是要我们原原本本说出心里所思所想,让他好作判断,而不是遮遮掩掩,自吹自擂;也不是闲得无事,要去参加医药行大会。能让知县带伤出行的,自然是事关全城百姓安危的大事。”

她说话轻柔,不如这些男人们中气十足、慷慨陈词,可字字在理,让周继一时无言以对。

陆璘看向她,心中舒朗。

这种时候他当然可以替她说话,却又万万不能替她说话,显露出私心。

她用了那么大气力才可以与这些男大夫们平起平坐,如果他在此时表露出对她明显的偏袒,只会让人觉得她一切都是靠男人,那她的医术、她辛苦开下的杏林馆,又算什么?

这时施菀看向他道:“知县大人,别家医馆也许情况好一些,但我们杏林馆,我自认都有仔细看诊、对症下药,但几乎没看到明显的缓解。

“譬如若是普通秋疫,两剂药服下,一定能退烧,且不会再发烧,可这一次却不是,许多有寒战恶心的人服下药只是暂时退烧,随后又很快再烧,有一名六十岁老者便是如此反复五天之后离世,所以我怀疑这病不是秋疫,我按秋疫来治并不对症。”

陆璘看向其他大夫:“今日探讨之后,县衙是否认定城中有新的疫病存在、作出什么应对,是衙门的事,与诸位大夫无关。但诸位大夫却也要告诉我实情,不能有意遮掩。”

说完他看向方掌柜:“百草堂在治病中,有觉得对病患病症力不从心吗?有没有让大夫疑惑不解的地方?或是好转的和加重的病人相比,是否确实是好转的人更多?”

方掌柜想了想,认真回道:“因为我没有亲自诊病,对具体病情知道得确实不多,但药铺中大夫一开始确实全都当秋疫来治的,直到后来有人的病症一直不缓解,才回想起来,这些人大多都有寒战、关节疼痛,恶心呕吐这些少见的症状,所以,若单把这些病人拎出来说,如果它不是秋疫,而是另一种疫病,我们药铺治好的成算便极低。

“而且可怕之处在于,若不按秋疫治,那我们几乎不知道按什么病来治,又该给什么药,这岂不是……束手无策,只能让病患熬着,听天由命?”

这时另一个大夫说道:“如果这是一种我们都没见过的病,不知怎么治,而十个里,又有两个会死,这病便是十分可怕的病了!”

“是啊,如果这些病人统一算作秋疫,那确实不可怕,有治好的,也有没治好的,病死的也并不算多,但如果单独持拎出来当成一种新疫病,又正好病死的都是生的这种病,那这疫病便不可小视。”

大夫们纷纷倒戈,倒让周继尴尬着急了。如果按这个思路,那他便错了,错也不打紧,因为方掌柜也错了,但陆知县第一个问方掌柜,方掌柜也马上改口倒戈,自己此时不加入这倒戈的队伍,到时候真出了问题怎么办?

可陆知县又没问他话,他现在主动附和,不是打自己脸吗?

就在他犹豫时,陆璘已经作出决断:“既如此,那就按施大夫所说,你们回去将病人情况记录在册,凡遇到疑似新病的情况便着重关注,若有病死的,立刻上报县衙。”

大夫们一齐道:“是。”

看着他们,陆璘心中涌起一隐忧,先看一眼施菀,随后朝众人道:“若此病能传染,又可能致死,诸位大夫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危。”

此话一出,大夫们皆是惊出一身冷汗。

要真有新的疫病,那么多人来寻医问药,大夫岂不是最容易染上疫病的一部分人?

众人带着凝重与忐忑离去,施菀也与一行人一同离去。

短短五天,事情便急转直下,因为城中病死的人突然就增多了。

连普通百姓都已感觉到不对劲,开始恐慌起来。

直面病人的药铺则更心惊胆战,大夫已将那些发烧咳嗽之余会寒战、会全身骨头痛、以及恶心呕吐的人单独分出来诊治,最后发现这些人果然服药不见效,且大部分病情会迅速恶化,最后相继离世。

县衙迅速将此事上报德安府,德安府又迅速禀报江陵府。

与此同时,云梦县传来消息,云梦发现不明瘟疫,城中几乎有三成百姓染病,棺材铺的棺材都被买空,药铺关门不接诊,县衙官员闭门不出,几乎沦为疫城。

等到江陵府回信说会派大夫与官员来安陆县查看时,安陆县情况已经愈发严重起来,大药铺馨济堂闭馆了,因为周大夫也病了。

陆璘再次召集之前那多名大夫,问对应之策。

周大夫没来,又因县城本就是人心惶惶,大夫们的样子和上次截然不同,一个个安静坐着,屏气凝声,不知是怕说错话,还是怕别的。

陆璘问:“当务之急,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尽快找到良方,救治病人;第二件,是想到办法,怎么防止新的人被传染,诸位若有想法,可畅所欲言。”

方掌柜很快道:“关于治病良方,我已和铺中大夫彻夜翻查医书,一定尽快找到答案;关于防止疫病蔓延,我想它和秋疫是一样的,会以口沫传染,所以要告诫城中百姓,勿与病人离太近,勿与病人同桌吃饭。”

另一人说:“也可告诫百姓,不要去病人家中走动,而确认患病的,则要警告他们,须闭门不出。”

“听说云梦县已是半座死城了,县城门口要设关卡,严禁云梦县人进城来。”

……

李由将这些话一一记下。

到后面,大部分人都说过,陆璘有意无意看向施菀,施菀缓声道:“我觉得……这病似乎不是马上就有病症的,而会安然度过五六天才开始发烧、咳嗽,我想……若有一个人看着是好的,但其实已染病,这种情况下,他会传染给别人么?”

这话一出,一时间鸦雀无声。

如果是这样,那可以说,在场所有人都有可能已经染病。

如果他还能传染给别人……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仿佛一开口就会被传染。

陆璘只是问:“还有吗?”

片刻,没人说话,他便道:“以上这些,我会与县衙其他官员商讨,最后作出决策,以防止疫病蔓延。而同时我想征召几名大夫,专程研治药方,可有人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