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奕闷声道:“知道,早知道是他,我之前便不会对他那么客气了,你也不早和我说。”

他语气里透出几分委屈来,施菀轻轻一笑,说道:“怎么和你说呢,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当时就想不和他碰面最好,结果这样那样的事,还是碰到了,弄到最后,县城里的人还都知道了。”

“你放心,都知道了也是说他,不会说你。”丰子奕。

施菀回道:“其实都没有错。我之前,很鬼迷心窍地喜欢过他……”

丰子奕心中一紧,他之前很想知道她和陆璘的过去,但她从来没提起过,如今愿意和他说起来,却是这样的开头。

原来她之前是喜欢陆璘的。

施菀缓缓说道:“他是温润如玉的名门公子,年轻俊朗,又是在京城里, 第一个对我和颜悦色的人,我喜欢上了他,但也只敢默默喜欢。

“后来我们就按他爷爷的安排成婚了,成婚后我才知道,其实他不喜欢我,不愿意这桩婚事,当时他有个心照不宣的未来的妻子,只因为我的到来,就这样错过,而且我的身份与见识,也让他颜面无光……

“总之就是,我在那里格格不入了三年,而他也厌恶了我三年,后来那位与他门当户对、本该做他妻子的姑娘出事,他为了照顾她,于是要娶她做平妻……我那时才醒悟,自己的执着有多可笑。

“我们便是这样和离的,我在那时候提了和离,他同意了,我就回来了。这就是我和他的所有,其实也没多少情分,我们两家这样大的差距,当初的婚约就不该有,我去京城,也该避了祸就回来。”

丰子奕小心问:“那你现在呢?还喜欢他吗?”

施菀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喜欢任何人了,只想用余生做个好大夫。”

“但不是所有人都是他,你不能因为他对你不好,就再不碰所有的男人。”丰子奕不甘心道。

施菀幽幽回道:“但我,就是没有力气再去儿女情长了,也不再想迎合婆家、接受婆家的审视,更何况你们家对我来说也是高攀是不是?丰子奕,我怎么会再嫁呢,我依然出身普通,没有娘家,还是个成过婚的人,同样的路,我真的不会再走了。”

丰子奕半晌无言,他想用什么理由来说服她,想来想去,却说不出来。

许久他才问:“现在他还总来纠缠你,你呢?会想和他复合吗?”

施菀回答:“他没有总来纠缠我,之前来找我几次,大概是因为……怜悯吧,他那时的确厌恶我,但他也是个好人,见我孤身一人,至今未嫁,他会觉得是他害了我终身,理所当然会觉得抱歉和同情,若我嫁了人,他就不会这样想了。”

“那你还不嫁人,犯得着让人家来同情你……”丰子奕嘀咕。

施菀一笑:“我总不能为了让他不同情我,就跑去嫁人吧,嫁人哪有那么儿戏。”

“那你会不会受他哄骗,和他复合?”丰子奕问。

施菀认真回答:“第一,他也不会来哄骗我,他对我只是一时同情心泛滥,没有那样的耐心的;第二,我自然不会和他复合,那时的痛,我大概会记一辈子吧,再也不会了。”

丰子奕想了想,她不嫁自己,是因为从前受伤太深,那她应该也不会再嫁陆璘,因为伤她的就是陆璘。

这样想来,他倒还有机会。

夜近三更,施菀才在丰子奕的陪送下回来,施菀在院门前回头道:“好了,你快回去吧,明天不是还要去点货么?”

“你先进去,你进去了我再回去。”丰子奕说。

施菀便笑笑,开门进去,在门后和他道:“行了,你快走吧。”

“上元节我再陪你看焰火。”丰子奕说完,这才转身。

施菀的院门已经关上了,他一人就着月色往家中走去,却总觉得周围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此时七夕夜的热闹早已过去,巷子内静得出奇,他不由想起之前近距离见过的县衙验尸房的尸体,加快脚步往前走。

在他离去后,陆璘才从墙角处出来,看看远去的丰子奕,又看看施菀的院门。

他们果然在一起,还一起看焰火了。

他也看了,那样的时候,会对身旁的人涌现出难以抑制的感情来,他亲眼看见周围的少男少女在焰火的照耀下牵起手,也看见有妻子依偎到丈夫的肩头。

他们不会……已经在今晚定情了吧?

陆璘相信只要自己去努力,一定能挽回她的心,可他就怕她不会给他足够的时间。万一她在此之前嫁给丰子奕了呢?

不,应该不会,他们刚才道别的样子虽然温情,却并没有恋人间那种难舍难分的模样,应该还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沉住气,不能胡思乱想、自乱阵脚。

隔天一早,施菀开门出来,却见陆璘正好经过自己门前,垂着头,眉头深锁,似乎在想着什么难题。

听见动静,他才意外抬起头来,见了她,回过神道:“施大夫早。”

施菀奇怪地问:“陆大人没去县衙?”

“是去的。”陆璘说完,又解释道:“有个问题没想明白,所以今日没有乘车,特地要一边走着,一边好好想一想,这条路僻静,正合适。”

施菀点点头,往药铺而去。

陆璘却叫住她:“施大夫,你说一个女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杀人?”

施菀停了脚步,他继续道:“就是之前那丫鬟凤儿的案子,按死因和死亡时间,我们找到凶手了,不是那家主母,却是一个之前从未露过面的姨娘,她说她亲眼看见家中老爷与丫鬟调情,暗恨丫鬟勾引老爷,所以一气之下杀了那丫鬟,但她并不知道丫鬟怀孕了,我总觉得她在说谎。”

“她认罪了?”施菀问。

陆璘点头:“是,认罪了。”

“那她为什么说谎呢?”

“这正是我们想不明白的地方。”陆璘说道:“只是这老爷向来好渔色,将丫鬟收入房中也不是第一次,连他夫人对此也只能忍气吞声,她一个姨娘,说因忌恨而去杀人,总觉得过于牵强。”

施菀想了想,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她连罪都认了,再说谎似乎有些多余……那胎儿的生父,确定了吗?”

陆璘说:“他们府上的人都觉得自然是那老爷的,因为老爷曾将凤儿留在房中,但老爷却没认,说是并没有得手,也不知是真是假。

“府上还有个四少爷,有人说他在凤儿生病时给她送过药,我之前也怀疑他就是孩子生父,但这四少爷性情纯善,年龄也还小,也从来没有好女色的传闻,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也不好确认。不过他是那姨娘的独子。”

施菀这时抬起头,目光慢慢空洞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抿抿唇,说道:“要不然,去审问一下那四少爷,到姨娘这个年纪,最在意的应该是孩子,而不是丈夫,说不定……凤儿腹中的胎儿是四少爷的,姨娘发现四少爷和老爷抢丫鬟,那丫鬟还怀了少爷的孩子,此事必然惹得老爷不满,也影响日后婚事,为了四少爷的前程,她便铤而走险,去杀人了。”

“但如果是这样,凤儿腹中的胎儿是她的亲孙子,她真能狠得下心?”陆璘疑惑道。

施菀沉默一会儿,低落地回答:“和儿子比起来,一个未成形的孙子不算什么的,再说只要儿子好好的,再要多少孙子都可以。”

陆璘看着她,觉得说出这句话的她显得尤其冷漠。

其实他本就会将那家人抓起来一个一个审,姨娘嘴硬,但其他人不是,诸多证词和细枝末节比对,总能找到真相,他今日在这里,只是找个理由见她而已。

但他没想到,她真能说出其中一个可能,而且是他觉得非常有逻辑的可能。

他意外的是,这样的可能会从她嘴里说出来,这样阴暗的人性,她也曾听说或见到过么?

“那……你觉得,那四少爷有参与这件事吗?他是否知道他母亲的行动?”他问。

施菀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似乎也不重要……这取决于,他母亲愿不愿意让他知道,有没有提前和他谋划。”

陆璘还在想着她的话,她却突然道:“陆大人——”

他抬眸看向她,只见她脸上透着一种苍凉与悲戚,语气带了几分凉薄,说道:“我急着去药铺,先走了,今日的话我就是随口一说,大人后面慢慢再去查,失陪了。”说完,她未等他说话,头也不回往药铺而去。

陆璘总觉得自己这步棋走错了,他的确找理由和她说上了话,但她最后却并不见得是高兴的。

他到底是哪里说错了?

她对这案子的结果分明是关心的,他也的确是在和她说案子,并没有扯其他的。

可是,好像他的话勾起了她什么不好的情绪。

有心将她叫住,问自己是哪里说得让她不悦,却又怕弄巧成拙,更让她厌烦。

他只好忍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进药铺,施菀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番苦涩暂时压下,进了前堂。

正逢周继过来,叫她道:“施大夫来,正好说个事。”

施菀看向他,其他学徒与伙计也都停了手中的事围过来。

周继说道:“过两天,有个双喜镇的肖大夫过来,一起坐诊,肖大夫可是医学世家,也擅治女科,正好能与施大夫相互学习。”

“又有大夫要来了,咱们这馨济堂越来越红火了!”有人说。

施菀没出声,只是轻轻笑了笑道:“原来是肖大夫,确实早有耳闻。”

这肖大夫的医术据说是还不错,但他却有个比他医术还出名的事,便是他在行医中,与一个女病人有染,被女病人丈夫发现,将他打了一顿。

这种事,于医者来说,比医术不精更让人鄙视。

周继明显知道她话里的不屑,却还是假装没听出来,转而说起别的。

等到下午,枇杷提议去外面吃肉丝米粉,拉了严峻与施菀一起出去。一等到米粉店,抓到机会枇杷便道:“师父,真是奇怪,照说咱们药铺要请也是请个擅接骨的大夫来啊,师父力气小一些,周大夫对接骨没那么擅长,怎么再请个擅长女科的?谁还能有师父擅长?”

施菀的擅长,除了是医术上的擅长,还有性别上的优势,同样是大夫,同样医术精湛,城内外女子自然更愿意找女大夫治,施菀也比其他大夫看过的女病人多得多,更有经验,再请个大夫来,不是坐冷板凳么?

严峻说道:“我倒是想,药铺平时似乎也没忙到那份上,怎么还要再请一个大夫?满县城里,也没有哪家药铺有三个坐诊大夫的。”

施菀说道:“他没准备要三个坐诊大夫,他是准备我识趣自己走的,等新大夫来了,工钱一定会往高了给,又要以年龄排尊卑,我要屈居新大夫之下,里子面子都没有,我自然待不下去了。”

枇杷吃了一惊:“周大夫他,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他为什么要逼师父走?”

严峻却比她看得明白,带着几分鄙夷道:“自然是觉得师父挡了他的财路,他和师父一同坐诊,师父仁心仁德,相比之下,他自然就显得唯利是图,毫无医德,与那奸商没有区别。”

“小周大夫确实心黑了些,上次有个寡妇,本就是艰难讨生活的人,卖了家里的耕牛来给孩子治病,明明是三剂汤药能治好的,他非得减小药量给人开七剂,还加了人参须,那寡妇捏着手里的钱,差点哭出来。”枇杷说。

严峻看着施菀:“那师父怎么办?你真的不考虑去江陵府吗?”

“江陵府那么远,你少撺掇师父了,师父医术口碑这么好,别的药铺抢都来不及。”

严峻却是沉声道:“可是我怕,馨济堂是城内最大的药铺,又是医药行会会长,别的医馆有顾忌怎么办?”

枇杷凑近施菀道:“师父,要不你去我家乡的镇上行医怎么样?我们那镇上的大夫连个滑脉都断不出来,正好缺个厉害的大夫。”

“小地方的人,更习惯去熟人那里治病,师父真过去肯定很长时间都没人来看。”严峻打击她,很明显,两人都不希望施菀跟着对方走。

施菀回道:“你们别□□的心了,还有两天,我再想想,粉再不吃要糊了。”

几人低下头来吃米粉,却吃得忧心忡忡,并不开心。

到第二天,施菀还在坐诊,丰子奕却来了,将她叫了出去。

施菀跟他出去,到药铺外的僻静处,不知他有什么事,正要问话,就听他着急道:“你们那小周大夫,真又请了个大夫过来,还是擅长女科的?”

施菀更意外:“你知道了?”

这消息着实有些快。

丰子奕回道:“你竟不和我说,这还是百草堂的掌柜和我说的,我还不信呢!”

施菀温声道:“小周大夫也是才在药铺里说,再说,这是我的事,我和你说了也没什么用。”

丰子奕叹息,这才无奈道:“百草堂的掌柜要请你去坐诊,一个月这个数,问你去不去?”

她看了看丰子奕比的手势,确实不少,却是细心地问:“你怎么还和百草堂的掌柜认识了?”

“本来不认识,他来找的我。”丰子奕说着往馨济堂方向看了看:“那周继实在太翻脸无情了些,气死我了!我和你说,他就是忌妒你,之前他爹在世时都说过,他行医天赋不如你,勤奋也不如你,就这话,倒把他给气着了,这不明摆着的吗?他爹不说,人家自然看得明白!”

“行了,你别说太大声。”施菀制止他。然后问:“百草堂这样和你说,是他们听到了这边的消息?还是你先知道了,故意去给人套的近乎?”

丰子奕不满道:“请大夫这种事,就是酒楼请厨子,关系到人家一个铺子的生死,你觉得这是套个近乎能决定的吗?他若看不上你,我给他磕头他也不会同意。”

施菀笑了起来:“好了,我知道了,你和人家说的什么时候给回音?”

“就这两天。”

“那你暂时别回他,我再想想。”

丰子奕好奇:“你是哪里不满意?这百草堂也就比馨济堂小那么一点点,给价也高,你是嫌离你住的远?”

“那倒不是,只是多走几步的问题。”施菀有些犹豫:“我就是……太突然,和那掌柜也不熟,还要再想想。”

丰子奕不再催她,答应道:“好,那你再想想,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马上和我说。”

施菀点点头:“我回药铺去了。”

两人道别,她转身回了药铺。

到下午回家,施菀关好了门,便从厨房抱出一只旧坛子来,从里面倒出这几年的积蓄,仔细数了一遍。

其实从周继流露出对她的排斥与防范开始,她便有隐隐的想法,想自己开个药铺。

可是……一个药铺要的钱太多了,就算是个存药很少的小医馆,铺面加药材也要不少钱,她将所有积蓄拿出来也不够,除非把现在住的宅子卖了。

就租一个小铺面,吃住都搬到那里面去,只卖简单的药……却不知能不能收支相抵。

馨济堂的招牌是从老周大夫开始挂起来的,又在热闹的街道,那么大的铺面,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名气能起来,大半是馨济堂带起来的。

没了馨济堂,她是女子,人又年轻,加上一个偏僻的小铺面,境况一定好不到哪儿去。

第二天她没去药铺,先去了自己之前看中的商铺,问过价格,比自己预估的还要高一些,又去牙人处,询问宅子出售的价格。

牙人是个精瘦矮小的男子,听她说要卖宅子,当即就要去看看,她便带着去了,看过之后,牙人在院中问:“夫人想卖多少?”

施菀想了想,迟疑道:“八十……两。”

原本要报八十八两的,但话出口,又忍不住将那八两抹掉了。

牙人说道:“这价不算高,但也不算低,能卖出去,却要碰运气,正好遇到买家,正好买家又喜欢,我就替夫人留意着,遇到有人问起,我就来找夫人。”

施菀点点头,她听说有的牙人会两边蒙骗,赚差价,总觉得自己太实在了,似乎应该报高些,等牙人自己觉得高了给压下来,却又担心是自己多想了。

这买卖的事,她还是不懂啊……或许哪天,还是要问一下丰子奕。

她不由叹了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