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安陆都阴雨绵绵,夹杂着早春的严寒,湿冷湿冷的,京城来的长喜和陆璘都有些不习惯。

不知是不是吹了风,陆璘还犯起了咳嗽,断断续续咳了两天,到第三天越发严重了,一早起来便咳。

长喜说道:“公子那个药方呢,待会儿我去给你抓点药。”

陆璘一边用着早饭,一边回答:“在床尾那个箱子里。”

长喜从里面找到一张纸,看了看,正是那药方,便叠好了收入怀中,放心道:“这下好了,这药方真真是不错,既简单,见效也快。”

陆璘想起什么来,回头看他道:“有一个药铺,叫馨济堂,你……别去那家。”

长喜疑惑:“为什么?那家药铺的药不好?”

“不是。总之,去别家药铺。”陆璘说。

若是去她所在的药铺抓药,碰上面,总归是不好。

长喜不再问,待陆璘去前堂,便出了门去,乘的正是刘老二的车。

上了马车,长喜问:“这安陆县,哪家药铺的药好?”

刘老二很快道:“馨济堂啊,他们家药贵是贵一些,但成色肯定好,有一家平安药铺,之前还把萝卜须当人参须卖,那叫一个缺德!”

“除了馨济堂呢?”长喜问。

“为什么要除开馨济堂?”刘老二问。

“就是除了馨济堂,还有哪家药铺?”

见长喜问得认真,刘老二只好道:“城西的千草堂,也算不错,不过我没去过,听说是不错,就是远了些。”

“那就去千草堂。”长喜说。

刘老二已经很努力推荐馨济堂了,但长喜坚持,他只好往千草堂去。

走了一会儿,终究是忍不住,他问长喜:“是不是你们家大人……不太喜欢馨济堂?馨济堂得罪大人了?”

长喜不知道,也不能乱说,只好回道:“不该打听的别乱打听。”

刘老二连忙答应:“好好好,我明白,我明白,我就是有点儿意外,前些日子,还见大人和施大夫说话来着,施大夫还上过公堂帮助查案呢!”

这下轮到长喜吃惊了,不由问:“馨济堂……是施大夫的?”

“不是,馨济堂的东家是周大夫,但他年纪大了,现在一般是施大夫在坐诊。”刘老二解释。

于是长喜这下明白了,原来前少夫人在馨济堂……他要去抓药,不就碰上了么?少夫人发现他好好的,自然能知道是他家公子犯咳嗽,这个倒是挺尴尬,难怪公子说不去那儿。

刘老二还指望长喜多说几句,给他解惑,没想到长喜兀自凝眉想着什么,竟再不说话,他只好作罢。

长喜跑大老远在千草堂抓了药,回到县衙,让仆妇将药煎好,然后趁热端去陆璘办公的廨署。

“公子,药来了。”长喜将药放到陆璘桌上。

陆璘放下公文来喝药,一旁杨钊问:“陆大人这两天在咳,是染了风寒吧?”

长喜回答:“公子在换季时容易犯咳嗽。”

“咳嗽我倒有个药方,用枇杷叶,冬桑叶,甘草,薄荷叶,一道煮水煎服,一准能好,我亲自试过。”杨钊说。

长喜意外道:“这可真是稀奇了,我们家公子用的正是这个药方,这还是……”话到一半,长喜看看陆璘,改口道:“还是京城一个大夫给开的。”

杨钊一脸惊奇:“京城也有大夫知道?我还道是施大夫独门秘方呢,反正我在别处大夫那里没听见过,还是施大夫告诉我的。”

“施……大夫啊?”长喜看看杨钊,又看看陆璘,不知再说什么:难怪都是同一个药方,原来都是少夫人开的……

陆璘一直沉默着,将喝完药的空碗递给他。

长喜拿了药碗出去,陆璘感受唇齿间甘甜的气息,想起四年前,她将药方写下交给他。

其实这药方,正是她施家的独门秘方吧,长喜不该说是京城里大夫开的。

他回道:“京城那名大夫喜欢四处游历,那时候正好从安陆回京城,兴许是从施大夫这里学来的药方。”

杨钊笑道:“这便对了,施大夫为人好,有好药方从不藏私,那是真心实意要治更多的人。”

陆璘“嗯”了一声。

不过两日,三剂药下去,陆璘的咳嗽便好了,天也晴了。

陆璘在县衙看了几日地图,却对辖下村庄一无所知,天放晴,便想去看看,第一处要去的,就是前年大水、被淹了的罗平镇下几个村。

云梦泽一带,属水乡,最易发洪灾,一旦遇大水,小则是庄稼受灾,大则是村落被淹、百姓家破人亡。

前年大水后,经过近两年的治理,县衙内的公文上据说是免赋税徭役,百姓还乡,已经恢复成受灾之前的样子,他要去看个究竟。

从县城到罗平镇,要过一个湖,须坐船过去。

陆璘一早乘马车到了湖边渡口,却只见一只空船,不见船家,也不见别人。

刘老二说,大概不过节,也不赶集,所以乘船的人少,船家也没守在这儿。

等了一会儿,远方过来几个人,刘老二老远就道:“是施大夫。”

长喜一阵震惊,没忍住,又扭头看了自家公子一眼。

嗯,没什么表情,似乎只是遇到不认识的人一样。

所以,为什么他这个下人反倒有点紧张?

没一会儿,那几人越来越近,果然是施菀,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严峻和枇杷两个徒弟。

严峻背着医箱,枇杷拿着个包袱,施菀也拿了个小一些的包袱。阴雨之后,天日更回暖了一些,施菀没有披斗篷,改成了薄一些的披风。

陆璘总觉得四年后的她似乎有些过于怕冷,却不知是为什么。

施菀自然也看到了陆璘,上前道:“见过陆大人。”

严峻也随她一同行礼,倒是枇杷,因为没想到在这儿遇到知县,也没怎么见过官,直愣愣盯着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陆璘回道:“施大夫多礼了。”

长喜觉得见了前少夫人,总要表示表示,但又不能暴露这关系,只好迟疑道:“施……施大夫好。”

施菀朝他颔首笑了笑。

这时刘老二问:“施大夫这是去哪里?”

施菀回道:“回施家村,去我三婶家看一看。”

“哦,我想起来了,上次你不在药铺,别人就说你去看你三婶了。”刘老二说。

施菀回答:“她有痹症,须常常针灸推拿,我隔些日子便要去一趟。”

刘老二问她:“这船家怎么还没来?”

施菀说:“上次我过河,他说若不赶集,没有节气,他就先把家里的活忙完了再来,可能会晚一些。”

正说着,船家来了,招呼几人上船。

刘老二不去,将陆璘与长喜送上船就赶着马车回去了,严峻与枇杷倒陪着施菀一同坐上船。

船两侧各有一条长板,长喜与陆璘坐一侧,施菀三人坐一侧。

五个人,却异常沉默,只有船家在船头划浆的声音。

枇杷是个闹腾的性子,虽然一直偷看陆璘,但时间长了也憋不住,便起头和身旁严峻道:“你听说过一句话吗?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什么共枕眠,女孩子家的,不害臊。”严峻说。

枇杷怒声道:“你才不害臊,我主要说的是前一句你没听懂吗,你就尽想着后一句,流氓!”

“你……”严峻被气得脸色通红,想骂回去,却不擅骂人,想不到好的词。

施菀及时阻止他们:“好了,多大了,还吵上了。”

“我好好说话,才没想和他吵,我八成是上辈子作了孽才和他乘一条船。”枇杷往施菀这边坐了坐,以示和严峻拉开距离。

严峻终究是男子,只是怒看了她一眼,忍住没和她继续打嘴仗。

枇杷说完,看对面的知县大人神色清冷,怕自己说错话得罪官爷,又不敢和陆璘说话,便朝他身旁的长喜道:“我说的是他,和大人无关。”

长喜知道她是施菀的徒弟,态度不由就和气道:“我知道,我们公子只是不爱笑,其实人很好的,你们随便谈笑,不碍事。”

因为他的好态度,枇杷不由就有了勇气,继续道:“上次孟家村那个案子,那方氏到我们药铺来找过师父了,还说因为朱秀娥进了牢房,孟洪生又发现朱秀娥和别的人也不清不楚的,倒回心转意了,安心和她过起了日子。”

长喜自然也听说了这桩案件,回道:“这样听着,这孟洪生倒很有些三心二意,之前还那么维护那寡妇。”

“就是说嘛,也不知那方氏怎么想的,竟又忍气吞生和他一起去了,白瞎了县太爷免她刑罚,师父救她的一片苦心,师父那件斗篷还是去年冬天新做的!”枇杷说起来便一肚子气。

严峻说道:“她日后再遭嫌弃,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那当然,谁教她没骨气!”枇杷说。

施菀温声道:“女子生存不易,她有她的思量和选择,你不是她,不知她的苦,骨气在你说来就是两个字,在她那里,却有可能是更无望的后半生,不可随意评价他人的选择。”

枇杷想起自己之所以能来药铺拜师学医,也就是因为娘亲过世后给她留了钱,因为还有舅舅给她撑腰,如果没有这些,她说不定已经被继母和狠心的爹爹随便找个人嫁了,那方氏就算和离了也是再嫁身,又能怎么样?

她低下头,回道:“是,我知道了。”

严峻意外地看向施菀。师父与京城的夫君和离后回到安陆,拜师、学医,凭一己之力成为安陆唯一一个女大夫,又是安陆医术最精湛的大夫之一,他以为这样的师父,会像枇杷一样指责方氏和孟洪生和好,谁知她却是那个替方氏说话的人。

是因为设身处地替他人着想,因为一片善良怜悯之心吧,师父当真是女中华佗。

抬起头,他看向师父的侧脸,觉得那样温婉清丽,美貌动人。

再要回神,却发现知县大人旁边的仆人看着师父,知县大人也似乎看了两眼师父。

……

整个湖的渡船时间,就枇杷说了些话,施菀偶尔回话,严峻不愿搭理枇杷,话说得少,陆璘更是一句话也没说。

船靠了岸,船家道:“你们都还回来的吗?”

严峻回答:“回来。”

长喜也回答:“回来。”

船家说道:“下午太阳落山时我再过来,晚了我可就走了,人少,早晚只跑一趟。”

严峻之前陪施菀来过,明了地点点头,回了“好”,长喜看看陆璘,也回:“知道了。”

几人依次从船上下来,长喜看看这陌生的地界,瞧了施菀一眼,问她:“施大夫,那个杜家村往哪里走?”

施菀给他指路:“往这边过去,上一道坡,有条大道,走到第三个村庄便是。”

长喜又关心道:“那施大夫要去的施家村呢?”

施菀指了另一边:“往这里走。”

两个地方,是不同的方向。

长喜说道:“多谢施大夫。”说着还朝她拱手施了一礼。

待两行人分开,枇杷见知县大人走远了,便朝施菀道:“这京城来的人就是不同,那知县大人身边的仆人对师父可真客气。”

施菀沉默着没说话。

陆璘与长喜走了一段路,果然见到一个坡,上了坡,便是一条可以走车的大道。

那大道地势高,从上面可以看到远处的施菀师徒三人,他们正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路旁是待耕作的农田,田梗交错,碧草如茵,再往前,便是一片水塘,是很美的田园景致。

长喜这时说道:“施大夫果然没嫁人,要不然去探亲肯定是夫君陪着,而不是徒弟陪着。”

陆璘回道:“少论事非。”

长喜立刻低下头,乖乖回答:“好,小的再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