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璘又给她写信,终于不再是些不着调的**词浪语了,突然就正经起来,却又唠叨了许多,信那么多,来来回回就是那些话,什么要休息,要注意,不可这样,不可那样。
还总给她捎东西,江陵的糕点,江陵的瓜果,然后是银耳,燕窝,红枣这些药铺就卖的补品,直到最后,他竟专程派人从江陵拿坛子装了两条活鱼回来,说是鲈鱼鲜美,让她炖了吃。
鲈鱼的确鲜美,但她莫名就想起了从岭南运给杨贵妃的荔枝,于是写信过去一再交待,让他再别这样了,她不爱吃鲈鱼。
于是陆璘下次回来,给她带了一袋海鱼干,足有半人高的鱼,小刺比湖鱼的主刺还粗,鱼肉尤其肥美,让人吃过就觉得“山珍海味”四个字名不虚传。
但施菀实在不能接受如此奢靡的吃食,又劝他:“我若想吃点好的,自己就能炖点鸡汤,煮点新鲜的鱼,何必那么远送东西来?”
“鸡汤,鱼,猪肉,来来回回这几样,总会吃腻,自然要换一换。”陆璘说。
施菀说:“可孕期若是吃太好,胎儿养太胖,会难产。”
陆璘一惊,脸色大变:“你在骗我吧?别人不是总说孕期要补身体?”
“那是对穷苦人来说,吃了上顿没下顿,或是每日清汤寡水伴咸菜,才要想尽办法补一补,我平时也没受饿,哪里用得着补?”
“真的?”
“真的。”
陆璘拉住她:“那有什么办法能让你胖,不让孩子胖?”
施菀笑起来:“哪有那样的办法,反正我是不知道。再说我也不想养胖啊,你存的什么心,要我养胖?”
陆璘笑:“这么瘦,再胖点又怎么样?”说着将她抱入怀中,抚着她肚子问:“我能听见他动吗?”
施菀无奈:“傻不傻,那至少得四个月,现在还没呢!”
“你给孩子取的名字呢?”她问。
陆璘回道:“本来是拟好了几个,但我听别人说最好要按生辰八字来取,五行缺什么补什么,也不可取得太大,怕压不住,所以就先放下了。”
施菀笑他:“还五行,你们读书人不是只信孔夫子不信鬼神的么?”
“不信也要敬,孩子有菩萨保佑总会好一些。”陆璘说。
不管那菩萨在不在。
施菀掩嘴笑。
今年雨水不多,偏干,到七月,有些地方出现了蝗灾。又是治水,又是抗蝗灾,陆璘回来得就少了,从七月到八月都没见人。
秋分时,暑热终于完全退去,施菀已有五个月身孕,孕肚看得十分明显了。
她与秀儿一起从船上下来,又乘了轿子,一路到江陵的安抚使衙门。
在门口,两名衙差正在闲聊着什么,见她们靠近,立刻将她们拦住:“做什么的?这是衙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施菀道:“我找你们安抚使,我是他夫人。”
衙差愣了一下,将她从上到下看一遍,最后摇头道:“去去去,我们安抚使的夫人不在江陵。”
施菀说:“我从安陆过来的,你们通传一下便能知道。”
两名衙差对望一眼,另一名衙差道:“安抚使倒确实常回安陆去。”
之前那名衙差便朝里吆喝一声,叫来了个书办模样的人,朝他道:“这有个娘子,说是安抚使的夫人,要不然你去通传一声?”
那书办看了眼施菀,见她只穿着布衣而不是绫罗绸缎,还只带了一个丫鬟,总觉得不太像,但她站在那里,又不似普通农妇,气度非同寻常,便让她稍后,马上回去通传了。
但是久去不来。
外面衙差又开始闲聊起来。
先前那衙差道:“有空你帮我问问,诊金多出点就多出点。”
“行,我去问,但那老大夫确实年纪大了,记性差,我看一是难请得动,二是他看了也不一定有效。”
“就试试,我也是没办法了,外面是风言风语,亲家那边还来打探,她一个姑娘家哪里受得了,前些日子还说要去寻死。”
那衙差跟着叹气:“总有办法的,我替你去问问那大夫。”
施菀这时问:“你们找大夫做什么?”
先前那衙差看向她,面前的衙差回:“他妹子得了怪病,无故肚子就大起来,旁人就有风言风语,闹得夫家都要来退亲了,要找个大夫给看看。”
施菀看向那衙差:“是不是体形消瘦,面色黯黄,却又腹部和下肢肿胀?”
衙差连连点头:“是是是,就是这样。”
施菀道:“多半是水肿,你若信得过我,有空把你妹子带来给我看看。”
衙差喃喃道:“你是……”
“我姓施,在安陆行医,我家药铺叫……”
“你是安陆那位小医仙,女大夫施菀?”衙差立刻问。
施菀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竟知道自己,秀儿笑道:“正是。”
那衙差还没来得及高兴,另一名衙差道:“我听说安抚使夫人就是安陆的施大夫啊!”
先前的衙差反应过来,连忙跪下:“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将夫人拦在门外,求夫人恕罪!”
另一名衙差也跪下。
施菀弯不了腰,让秀儿去拉他们起来,然后道:“你们在此把守,拦住闲杂人等是你们的职责,何谈有罪。”
那衙差往后面看,嘀咕:“怎么还没音?”说着就又连忙道:“施大夫……不,夫人这边请,陆大人在里面呢,小的领夫人进去。”
“有劳了。”施菀与秀儿随他进去。
一路穿过衙署,衙差小心问:“夫人真愿意替小人妹妹看病?若是愿意,小人下了值就把她带来。”
施菀点头:“你看自己有空就好,我最近都在江陵,你若没见我人,就问你们陆大人。”
衙差半晌无言,心想他怎么可能有胆去找陆大夫问他夫人在哪里?还是等下值立刻就带妹妹来,那时夫人也许还没出衙门,可以候在门口。
衙差带了施菀穿过大堂,到二堂西边公办房内,便见之前那书办站在外面,不时往里面探脑,见他们来,朝他们“嘘”一声。
这时里面则传来陆璘的呵斥声。
“时至今日,还有人要拜蝗神,你们可都是十年寒窗读圣贤书考上来的功名,不是去庙里拜来的!要觉得这些有用,今日你便去拜,看我明日免不免你的职!”
“所有人,给我抄录《治蝗全法》,想一切办法灭蝗,再让我听到要设祭坛拜蝗神的,一律重惩!”
里面语气严厉,说得几名官员大气也不敢出,衙差也不由后退两步,这才知为什么书办一直没去外面回话。
好在里面训斥也差不多结束了,几名官员低着头依次出来,衙差瞅瞅里面,朝施菀道:“夫人,里面没人了,夫人就直接进去吧。”
施菀道:“多谢。”说着就进门去。
陆璘仍然沉着脸,将桌上几份文书砸在地上,骂道:“胆小怕事,不知所谓!”
他身旁的书办立刻蹲下去捡东西,施菀看他道:“没成想你在衙署脾气这么大,看着好吓人。”
陆璘一惊,回过头来,意外看到她,怔神半晌才错愕道:“你……”
施菀问他:“你不要我来吗?”
陆璘立刻过来扶住她,惊喜道:“当然要,我要回去,却没空,你怎么来了?”说着看她,又看她肚子:“你这样怎么来的?这么远,能在路上颠簸吗?”
施菀回道:“你放心,我乘船过来,又乘的轿子,只是路上走得慢了点,没什么事。”
陆璘一把抱住她:“以后别再这样了,要过来好歹让我去接你。我万万想不到你竟会过来!”
旁边还有别人,施菀立刻推开他:“好了,你这里有地方让我们先安顿下来吗?你好继续忙你的事。”
一旁的秀儿和书办都低头假装自己隐形,陆璘看看他们,拉了施菀道:“走,我先带你去后院歇歇。”说着就带她往衙署后面而去。
这安抚使衙门比安陆县衙大得多,迈过二堂到后院去,里面有个花园,跨过花园便是住处,有个明间,往里是卧室。
施菀第一次来,见他这儿和清舒阁倒差不多,干净整洁,只是大概因公务繁忙,没什么摆设。
他牵她到卧室的床边坐下,抚向她肚子:“这么大了,会累吗?腰疼不疼?”
“还好。”施菀回答,“现在有胎动了,等下他要动我让你看。”
陆璘看她半天,又忍不住抱她:“怎么就突然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施菀回道:“丰子奕成婚,在江陵行礼,丰家给我送了请帖,我就过来了。”
陆璘皱眉:“因为他成婚,你就带着我的孩子长途跋涉过来?”
他就知道她不是来看他的!
施菀笑道:“那不是正好也能来看你么?”
正好?陆璘不悦,还要说什么,她继续道:“再说丰大掌柜提了几次到江陵开药铺,说正好有合适的铺子转让,邀我到这里来看看,我就来了。”
陆璘听她一直提着丰家,心中本不欢喜,再一想,却是愣到:“在江陵开药铺?”
她看着他:“是啊,再过几个月要生了,要在家中休息,我也想你陪在身边,孩子出世了也要人照顾,正好就来江陵,你不是说置了个大点的宅子吗?”
陆璘欣喜不已,之前的不悦立刻烟消云散,很快道:“是,今日我就让他们去收拾,明天带你过去看,丫鬟奶娘我都让人去请!”
说着立刻将她抱住。
她在他怀中道:“来江陵行医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却一直不愿来,让你辛苦两地跑,你会生气吗?”
他低头看她,抚着她发丝轻声叹息:“你总是如此心善。你曾和我说过香囊的事,我怎么能不明白你的惧怕?你曾为我付出,毫无回应,如今我只是要自己跑去见你,你就在家中等我,我有什么理由生气?我只是恨……自己舍不下心中的抱负与执念,要不然就能辞官守在安陆陪在你身边了。”
施菀讶异,随后笑道:“你要辞官了靠我养,我才看不上你。”
陆璘不服道:“哪里就要靠你养,就凭我的履历,哪怕开个学堂教学生也能收无数束脩,养十个你都养得起。”
这一说倒也是,他一直都是明珠般耀眼的人,哪怕没有官身。
她看向他:“现在我来了,不要你辞官了。”
“只是……一定要和丰家合作么,你就用了我给你那些钱自己开药铺不行?”他问。
施菀回道:“我和丰家也是有情分在的,当初那样的情况,丰大掌柜愿意相信我,我想回报他。总之,你就专心你的事,不用管我。”
陆璘还想坚持,却是欲言又止,最后道:“好,你愿怎样就怎样吧。都是明年的事对不对,这几个月你就好好在江陵养胎待产,休息。”
施菀点头,陆璘松了口气,抱抱她,又笑道:“我竟有这么一天,爱妻娇儿在身旁,今日着实是大惊喜。”
她道:“你还在忙,先去前面吧,我自己在这儿歇歇就好。”
“那你饿吗?我让人给你送吃的来。”陆璘问。
施菀摇摇头:“不太饿,我自己坐会儿,等你放衙了与你一同用晚饭。”
陆璘轻笑着点头,在她额间亲了亲,出去交待好,便回前衙去了。
他走后,她就留在房内,在里面转了转,到了次间的书房。
书架上放了半排的书,桌上放着几叠公文,她没去看,但旁边还有张叠放的纸,像是他平时给她写信的纸,她便拿了出来,果然是给她写的信,就写了一半,无非又是之前絮叨的那些话,实在没什么新意,她笑了笑,又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