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沾衣来见红蓼的时候, 天色已经不早了。
待客折腾了一段时日,红蓼本就起来得晚,冥界里的天色总是那么昏沉阴暗, 时间早晚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
门徐徐打开,屋内香风阵阵, 是她身上特有的味道。
之前听人说,狐妖身上都有独特的sao味,哪怕面容再美得迷惑人心, 闻到那股味道就能清醒许多, 这是破解狐妖魅术的关键所在。
但红蓼身上完全没有那个味道。
她小小一只站在门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银色的长发松松绾着,她抱来的那只狐狸不知去了哪里, 但无所谓,他今次来的目的,那狐狸在这里也是只是碍事罢了。
谢沾衣跨进门内,红蓼神色淡淡地收回视线,盯着桌上的白玉杯研究。
“你喜欢?孤以后寻更好的给你。”他慷慨地说。
红蓼立刻丢了白玉杯,清楚地表示自己才不喜欢。
她对他还是那么嫌弃,谢沾衣都有些习惯了。
可习惯了不代表就能接受。
束云壑的话犹在耳畔,他真要这么一辈子讨好她下去吗?
哪怕他不愿意承认, 但若这样下去, 他迟早得看着红蓼被云步虚抢走。
她还是会回到他身边, 不会留在这里, 留在她厌恶畏惧, 与她格格不入的冥界。
将她身上的血脉夺走, 这样她就走不掉了。
真正地占有她, 这样云步虚就不会要她了。
束云壑太了解他,实在很懂说什么才能让他动心。
谢沾衣微微抬手,身后大门无风自闭,红蓼顿了一下,重新望向他。
“你终于忍不住要对我出手了?”她站起来,“就知道你这个人靠不住,之前还表现得好像会对我很好,全都是骗人的罢了。”
她轻蔑冷酷地说:“说什么我忘了云步虚一心同你在一起就会对我好,左不过是为了让我甘心将血脉交给你的托词罢了。”
谢沾衣张口想解释,可他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现在要做的确实是夺走她的血脉。
结果是这个,那是否真心实意对她好,红蓼也都不会在意了。
他明白得到过血脉的人心里是何感想,换做是他要被抢走令他变强的血脉,也是不会原谅对方的。
无妨,等红蓼没有选择的时候,她只能试着接受他。
这才是他们妖魔冥惯用的手段,等什么心甘情愿回心转意?
想要的,强迫得到手就行了。
“你莫要挣扎。”谢沾衣慢慢走过来,“我不想伤到你。”
红蓼步步后退:“做梦呢吧,抢我血脉,还想让我不反抗?”
“即便是云步虚,在冥界与我动手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你觉得你可以?”谢沾衣扬起手,“取走血脉只是会稍微痛苦一点,等结束之后你还是可以过和之前一样的生活。听话。”
红蓼眯了眯眼,看不出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盯着他的脸。
谢沾衣越走越近,她没再后退,好像真的认命了一样。
是啊,连云步虚上次都没讨到什么好处,她又能怎么样呢?
——扯吧就,云步虚人都把他嘎了,还没讨到好处?
要不是能死而复生,谢沾衣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想拿这种话来让她束手就擒,痴心妄想。
红蓼心里多思,面上却分毫不显。
她脸色苍白,目光莹莹闪动,是刻意表现出来的色厉内荏。
时间不多,哪怕有云步虚挡着束云壑,她这里也还是尽快成事比较好。
红蓼闭了闭眼,像是怕极了,人往后倒,被谢沾衣接住。
他冰冷的手贴着她的脊背,隔着轻纱衣料,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红蓼凝望近在咫尺的遮面黑纱,眼底一片赤红。
“别反抗。”谢沾衣循循善诱,“我会很轻的,不会让你特别痛苦。”他几乎是温柔地抚慰着,“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比云步虚对你更好,听话。”
他一再地重复着“听话”二字,仿佛说得多了,她就真的会听他的话。
红蓼咬着唇,双手无助地上攀,落在他身上,这样的触碰让谢沾衣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她对他没有那么抗拒。
是真的害怕了吧,真是令人心疼啊,可也真是令人快活。
这才是对的不是吗?
这样的相处才是他需要的模式。
受够了被她拒绝,现在这样才——
面上金光一闪,之前还什么门道都摸不着的小狐妖仿佛忽然换了一个人。
谢沾衣从不觉得红蓼聪明,甚至觉得她有些笨,所以没想过她真的能破解他面纱上的阵法。
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和她打之前的赌。
只他无法料到的是,从一开始红蓼就不是一个人。
他想不到云步虚那么能屈能伸。
他有太多的想不到,也就注定了今日的失败。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看到过自己的脸了。
在他的印象当中,那是一张丑陋到连他自己见了都会忍不住作呕的脸。当面上黑纱被摧毁的那一瞬间,他仿佛照到了镜子的丑陋恶妖,嘶吼一声化为黑雾,在大殿之中四处躲藏。
而红蓼手上拿着破碎的黑纱,人有些呆滞,就像是被他的脸吓傻了一样。
谢沾衣尖叫着,哀嚎着,如厉鬼一般围绕着红蓼。
红蓼手动了动,视线追着他的黑影过去,他怒吼道:“不准看!”
红蓼抓紧了手中黑纱,表情一言难尽。
“你怎么可以……”
谢沾衣怨气冲天地不断质问着她“怎么可以”。
红蓼闭了闭眼:“我怎么不可以?你忘了自己和我说过什么话了吗?”
谢沾衣当然没忘,可红蓼真的得了手,他根本无法接受。
他最丑陋的地方被她看见了,今后恐怕夺了她的血脉,她也再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谢沾衣周身冥气暴涨,压得红蓼近乎窒息。
她目光复杂地睨着飘来飘去的鬼影,回忆起对方的那张脸,其实一点都不丑。
非但不丑,甚至很美,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因为太久不见天日,苍白得毫无血色,就像画皮妖最美的画作,虚假又迷人。
谢沾衣一点都不丑。
他没有照过镜子,仔仔细细看过自己吗?
为何他会觉得自己很丑?
红蓼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直接化出一面水镜,让满屋子乱窜的谢沾衣被迫去看清自己的脸。
“你自己看。”她朗声说,“看看你那张令人无言以对的脸。”
谢沾衣怎么可能接受?他尖叫得越发厉害,几乎要落荒而逃。
可那水镜很大,无处不在,一点死角都没给他留,他躲避了很久,还是不得不去面对。
他都不记得上一次看到自己的脸是什么时候了。
他只记得很丑,丑陋到他根本无法看第二眼,从那以后就再也不容许任何人窥见他的真面目。
……都怪红蓼,都是因为她,束云壑说得对,他引狼入室,迟早会死在她手里!
谢沾衣知道不能再等,他被浓浓的危机感包围,恨不得马上杀了她!
也就在这时,他看清楚了自己的脸。
那实在不能说是一张丑脸。
天底下比这张脸还要好看的应该也没有几个了。
谢沾衣怔了怔,电光火石间,一些记忆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他确实从来都不丑陋。
他从小就生得好,所以在底层时才会更受欺辱。
他回想起曾因为这张妖孽的脸被如何对待,也回想起自己是怎样将命门封印在这张脸上,下了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的心理暗示。
这么多年来,连他自己都从未怀疑过他的脸不丑,甚至自己都忘记了命门就在此处,如今照了镜子,心理暗示破灭,他回忆起一切,无法再自欺欺人,别人自然也能知道真相。
看到这样一张脸,没有人会不去猜测他为何不丑却要隐藏真面目了。
红蓼应该也已经明白,他的弱点就在这张脸上。
留不得她了。
她现在还不知道如何通过脸杀了他,还来得及。
只要把她的血脉夺走,再将她杀了,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谢沾衣俊美无俦的脸上浮现出类似悲痛的神情。
“为何要逼我。”他压抑地说,“我没想杀你,是你自己找死,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呢?”
红蓼被铺天盖地的杀意包围,人却显得很镇定,一点都不害怕。
她一直盯着谢沾衣的脸,没错过一分一秒寻求破绽的机会。
谢沾衣身后掠起巨大的鬼影,红蓼被无尽的黑暗笼罩,人渺小得如海中的小鱼。
她情不自禁地后退,那鬼影顿时迫得更近。
她屏住呼吸,在谢沾衣双手化为鬼爪,几乎要将她撕碎的时候,她突然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脸。
谢沾衣如同吃人的巨兽,就要将红蓼吞噬。
红蓼没有逃离,反而抬起手,捧住了巨兽的脸,触碰他的獠牙。
她的手不断颤抖着,指腹圆润温暖,轻抚过那张数万年无人抚摸过的脸,肌肤与肌肤接触,那久违了的温暖令谢沾衣恍惚了一瞬。
“真是一张好看的脸……”
红蓼是个颜控,说这句话时是那样的真心实意,其中的喟叹和赞赏令人感受深刻。
她尖锐的指甲刺入他眉心的时候,也是那样的令人感受深刻。
谢沾衣瞪大眼睛,呆呆地与她对视,红蓼眼睛泛红,朝他轻轻呵了一口气,飘忽地问:“这样你就死了吧?”
谢沾衣:“……”
他没能说得出口。
他有很多话想说,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样他就会死吗?
不可能的,抓到他的弱点又如何,只是这样他是不会死的,他……
脊背被灵光劈开,眉心的指甲缓缓拔·出,鲜血喷涌而出,红蓼眼神复杂地望着他,在他无法反抗的情况下,双手结印,红光刺入他眉心,他那张如梦似幻的脸,一点点开始龟裂崩塌。
“这样你就肯定死了。”
红蓼的目光错开一些,落在赶来的云步虚身上。
“我做到了,对吗?”
在独自面对谢沾衣的所有时刻里,她其实都很害怕。
好几次谢沾衣都几乎要杀了她,更别说刚才,她看着天空中巨大的鬼影,几乎就要扛不住逃跑了。
还好,还好她站住了,她没有跑,她成功了。
云步虚早已恢复原貌,谢沾衣看到他的那一刻就知道什么都完了。
他还想挣扎,再求一线生机,可云步虚早已杀过他两次,再来一次也没有什么难的。
带着淡淡玉兰檀香的灵力将神府搅碎,谢沾衣身影骤然化为飞烟,他不甘心,最后一刻还试图将红蓼也带着一起去死,望着红蓼的眼神充满了怨恨和不甘。
云步虚将红蓼护在怀中,抱着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将她手上的冥血清理干净。
“结束了。”
他简简单单三个字,为此次冥界之行画上了句号。
伴随着谢沾衣此次的灰飞烟灭,整个冥界开始震**,无数冥鬼倾巢而出,将他们团团包围。
在冥鬼光影之后,束云壑的傀儡静静看着这一幕,试图抢夺谢沾衣留下的血脉。
但很可惜,云步虚比他离得近,先一步将血脉提取了出来。
红蓼见到那代表着谢沾衣真正死亡的东西,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之后,倒头昏了过去。
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她先是看见云步虚面不改色地屠杀冥鬼,再便是那张属于谢沾衣的,俊美苍白,写满了入骨恨意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