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蓼醒来时人已经在湖心的桃花小岛上了。

她没立刻起来, 趴在床榻上醒了醒神,盯着窗外簌簌落下的桃花想着一件事。

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蓝金的身影遮住了视线,红蓼目光上移, 看到了云步虚精致如画的脸。

他没有表情,正凝着她身上的伤口, 有之前谢沾衣打的,还有他留下的。

他微微蹙眉,似乎对自己的粗鲁感到不适应, 为她疗伤上药的速度细致缓慢。

“你能行吗?才刚好一些就动灵力给我疗伤?”

云步虚眉眼不动:“这不算什么。”

红蓼睨着自己渐渐痊愈的伤口, 胳膊重新变得白皙如雪,但小臂处骨化的部分一直无法恢复。

看着血肉中突然出现白骨,红蓼抿唇把衣袖拉了下来不给他看。

“待我回道圣宫看过医书就能治好你。”云步虚摸摸她的头,语气低沉, 柔和又怜惜,“了了。”他唤了她一声,自责道,“对不起。”

“是我不好。”

红蓼眼睛酸了酸,她不是不委屈的。

明明之前他每次都来得很快,怎么偏偏这次这样迟?

他有句话确实是对的。

跟他在一起,她一直都处于危险之中,但她已经无路可退了。

真的好无语, 他们这些大能斗法, 就不能堂堂正正的, 别拿她这个小鬼开刀吗?

她只是一只无辜可怜的狐狸精而已啊!

红蓼别开头不理人, 开始赌迟来的气, 云步虚不道歉不自责还好, 越是这样她越是不高兴。

他会不会觉得她很无理取闹?

会不会觉得她不懂事, 他连自己都顾不上,醒了就在为她疗伤,她还要赌气。

红蓼余光偷看他的神色,见他盯着她一条被骨化的尾巴不知在想什么。

她立刻把尾巴收起来,换了个他完全看不到的方向。

云步虚沉默片刻将她整个人捞进怀里,小小的一团,毫不费力。

红蓼窝在他怀里,鼻子越发酸了,没忍住咬住了他的胸口。

隔着衣料也不知道咬到了多少,唇舌反而被道袍上的刺绣刺得不舒服,她负气地松了口。

云步虚伸手扯开衣襟,露出被她咬的地方,她看到几个血牙印不禁一怔。

摸摸牙齿,原来不自觉露出了尖牙。

她红着眼睛给他吹了吹,想帮他把伤口消除,但被他握住了手。

“发觉结界波动时我正在画阵法。”

他声音平稳有力,八风不动,只要听着他说话,就有种天塌下来都没关系的安全感。

“此阵法十分特殊,只可开这一次,若没完成就再不能用,是以护阵光较之其他阵法更厉害些。我在感知到波动的一瞬间回来寻你,不曾想还是迟了。”

“……那阵法完成了吗?”

没有。

他只想着她的安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阵法。

但他没说出来。

红蓼只当他默认了,又接着问:“是什么阵法?”

云步虚没有隐瞒:“封印来处的阵法。阵法完成之后,不管你来自何处,无论你用什么方法,都再也回不去了。”

……原来是那种阵法。

其实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所谓,她这种了无牵挂的人,生活在哪个地方都无所谓。

不过为了锁住她,置她的安危于不顾,还是有些不可原谅。

“谢沾衣将冥河修到了青丘之下,是我始料未及之处。”他轻抚着她的头,“是我不好。我不该自负。”

他在解释,解释得很清楚,并未替自己找补什么。

他前不久才跟她特别狂妄地说过从不自负,如今就承认自己自负了。

云步虚心里的纠结起伏绝不会比她少。

红蓼沉默许久才说:“早点弄死他!”

说到“弄死他”三个字,她简直是咬牙切齿。

云步虚扫过她因为情绪激动跳出来的尾巴,看到那条骨化的,半阖长眸道:“好。”

虽然只是简单应了一个字,语气都没什么波动,但不管谁听了都能感觉到他的认真。

红蓼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注意到他的目光,砸吧砸吧嘴说:“这个其实也没有很严重,大祭司说可以帮我治好。”

虽然她很爱美,确实有些接受不了这种难看的骨化,但只要知道很快可以治好,也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大祭司。

那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雪狐。

云步虚自然不希望他靠近红蓼,他想说他也可以,回去找医书看看就行,但注意到红蓼眼底的委屈和介意,云步虚什么都没说。

……于她有好处便够了。

能快点治好她的尾巴就行。

说完这些,红蓼突然想起自己之前想到最重要的一件事。

“等等。”她支棱起来,抓着云步虚郑重道,“问你个问题。”

云步虚被她抓到之前咬伤的地方,长眉动了动,红蓼手一松,伸进他衣服里面轻轻摩挲,云步虚这下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慢吞吞吐出一个字:“问。”

红蓼凑近了一些,舔舔唇有些不好意思道:“……就是……就是我们每次那个……”她视线乱飘,手摸着他毫无章法,带起一阵又一阵痒意。

“我们每次那个之后……”

她闭了闭眼,吐字艰难,云步虚听了一会说:“之后怎么了?”

红蓼深呼吸了一下,望进他的眼睛快速道:“我们每次那个之后都没有措施,你每次都在里面了,我会不会……会不会揣崽啊??”

“……”

云步虚很久都没说话。

他表情空白了一秒,之后变得有些复杂。

红蓼好像还从他眼底看出一些压抑来。

……这是什么意思?

叫人好不安。

不会她已经揣上了吧?

红蓼捂住肚子,瞪大眼睛,有些无措。

云步虚一见就知道她误会了,拉起她的手很慢地说:“不会。”

“哦……”红蓼愣了愣,说不清心里是失望还是庆幸,只是点点头,“那便好。不过这是什么原理?”

这么……这么频繁,还没有措施,居然不会揣崽的吗?

红蓼是真觉得这有点危险,她可完全没有做好当妈的准备,所以还是要尽量避免。

他的办法到底保险不保险,万一有什么意外可怎么办?

正这么想着,云步虚开口道:“我不会有孩子。”

红蓼怔住,表情变了几变,无一不是诧异的。

云步虚手撑在她身侧,倾身在她耳侧道:“我不能有孩子,所以不管我在里面多少次,都不可能让你有孕。”

红蓼抓紧了衣袖。

她沉溺在他近在咫尺的眼眸中,像被冰冷的湖水淹没,有些窒息。

云步虚捏住她的手臂,眼睛在她脸上左右一转:“你很想有孩子?”

“若你很想要。”他冷静地思索,“我会想办法。”

他天生仙体,天之主转世,可造万物,本身却没有孕育子嗣的能力。

地之主一脉倒是能生,以前掌控地之主血脉之一的魔尊就生过孩子,不过最后被束云壑抢了位置和血脉,不得好死。

如果红蓼很想要,他会想办法,用类似的方式为他们造一个“子嗣”。

红蓼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她只是有点担心会怀孕罢了。

现在知道他完全没这个功能了……其实也有点奇怪,不过无所谓了,这都不算事儿。

红蓼张口欲语,门外传来陌生稚嫩的声音,是只天狐幼崽来替大祭司传话。

“大祭司说姐姐尾巴的骨化宜早不宜迟,让您过去疗伤!”

一提到被骨化的尾巴,红蓼顿时紧张起来,推开云步虚说:“不会有那就没事了,我先去疗伤。”

她提起裙摆就跑了出去,毫不犹豫地跟少年走了。

云步虚没追出去,他仍保持着被推开的姿势,低着头在想。

她是不是介意了?

听说妖族都有非常强烈的繁殖欲望。

她是不是嫌弃他无法孕育凡嗣了?

青丘大祭司住在青丘的神殿之中,整个神殿建设得如同祭坛,里面摆着无数圣火,白日里也不会熄灭。

大祭司就站在无数火焰的中间,雪白长袍如被火点燃,在万千灰烬中睁眼朝她看过来。

“你来了。”

忘忧君宽袍大袖,白发披散,珠串和红绳重叠在白发和白衣上,他踩着优雅的步伐一步步走下高台,穿过火焰来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

红蓼差点哭出来。

好帅。

这是她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遇见的第几个绝色美人了?

红蓼摸摸鼻子,非常矜持地后退一步:“不用劳烦大祭司,我自己走就可以。”

她真是太有妻德了,云步虚不来给她磕一个都说不过去了吧?

大祭司幽幽地看了她一会,用一种谁都没办法质疑的语气说:“这里有禁忌,没我的带领你进不去。”

红蓼脑袋冒出一个问号:“……那要不要换个地方疗伤?”

她也确实不太想在青丘秘密的祭坛里疗伤,这里的氛围太古怪了,不管做什么都感觉像在进行什么仪式,好担心大祭司突然把她给献祭了。

“不行。”忘忧的手就没放下去过,“只有这里才能解除你身上的冥气,阻止血肉的骨化。”

他说了一件红蓼没有想到的事:“你是不是觉得这些骨化的范围只是这样,不会再增加了。”

红蓼一怔:“不是吗?”

“不。”忘忧君忽然一笑,长睫如振翅而飞的蝶翼,“它会越来越大,只是你肉眼不可察觉。”

“越到后面,骨化的速度会越快,到那个时候,即便是我也无力回天。”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你很幸运,六界之内除了我,没人能解除冥皇的绝技。”

“……道圣宫也没人可以吗?”

“道圣宫……他们当然很强。”忘忧君缓缓道,“道祖座下的见尘真君是此中圣手,可在这件事上,他比不得我。”

“道祖若肯帮你,假以时日肯定也是可以的,但你怕是要等到回了道圣宫才可以开始疗伤,届时你的骨化可能已经漫延到身上了……”

话说到这里,忘忧的手已经被抓住了,红蓼抓得很紧,他苍白得有些不健康的手指都泛起了红色。

“请马上开始吧!现在就来!”

雪狐耳朵动了动,长发无风自起,笑靥如花地牵着她的手进了祭坛。

祭坛之外,阵法隔绝,云步虚已经守在这里许久。

有了前车之鉴,他不会再放任红蓼独处,她来疗伤,他就在外面守着。

让道祖替她守门,这可真是叫人听了都觉得恐怖。

云步虚的修为高深,他生命中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是在道圣宫的圣殿里度过的。

圣殿高于道场许多,其中清冷孤独,只他一人,但青丘不一样。

青丘到处都是狐族,修为高的只占很少一部分,幼崽也很多,即便他们距离祭坛还有一段距离,以云步虚的修为还是能将他们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甚至是心音都能听得见。

修为太低了,在他面前仿佛白纸一张,心里有什么好与坏全都无所遁形。

这还是在青丘,若是在人界情况会更严重。

云步虚烦不胜烦,却没有屏蔽听觉。

他可目视千里,瞬息万千,祭坛里发生了什么,只隔着几道阵法是没办法阻碍到他的。

他亲眼看见红蓼和忘忧手牵手走进了火焰缭绕之中,亲密无间地面对面坐着。

忘忧俯身靠近她,气息洒在她脸旁,红蓼闭着眼看不到,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忘忧眼底那种窥探放肆的神色。

云步虚已经往前一步,几乎就要打开那对他来说不值一提的阵法,但忘忧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了出来。

“若疗伤被打断,她的骨化会发作得更严重,到时候就不只是一条尾巴的事了。”

“我们天狐幼崽都很爱美,尤其是女狐,若是其他幼崽的尾巴变成这样,早不知委屈地哭了几场,但她一直没哭。”

云步虚想到红蓼心酸委屈的样子,她那么难过,但确实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怕你担心。”忘忧徐徐说,“可你却连让她好好疗伤都做不到。”

“圣人可真是……配不上她如此深情厚谊。”

话说到这个地步,云步虚再往前一步就是彻底对不起红蓼了。

他也没办法对他们疗伤的任何过于亲密奇怪的行为提出质疑。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别的男子手落在她身上,带起她一阵战栗。

云步虚袖中金鼎又开始冒起黑烟聚集力量,阴邪危险的声音缠绕在他耳边。

【去把他杀了,你一样可以治好她的骨化,不就是多耗费一点时间吗?最后可以治好不就行了?什么爱美不爱美,委屈不委屈,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他们就是故意拿这个借口来背着你寻欢作乐罢了,这就是狐妖,妖族素来野蛮,我的造物,我最了解。】

“你了解?”云步虚将金鼎取出,捏在手里把玩,“看来你沦落至此,依旧没长多少脑子。”

她受了那样大的委屈,那般爱美的姑娘尾巴和手臂都变成了白骨,心里不知多难过。

这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就是天大的要事。

“没什么比她能痊愈更重要。”

云步虚音若落玉,字字清寒动听,手上力道加大,金鼎被捏得变形,鼎中血脉也不好受。

是这样的。

就如他说的那样。

所以……无所谓。

他们只是在疗伤。

红蓼于他情深义重,忘忧不也那么说了吗。

所以没有关系。

他可以忍耐。

他可以等。

感知他心中所想的地之主:【。】

都不知道谁转世之前连个母虫子都不见。

这死对头发起晚春来真是可怕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