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针(上)

从纷繁的思绪中惊醒之后发现,天已经黑透了。百里申关切的站在我身边,桌子上摆放了一盘已经快冷掉的食物。我轻嘲的笑了笑,感叹道:“居然真的要在这个地方吃晚饭了,你不是一直不敢进来么?今天怎么在里面呆了这么久?”

百里申的表情被油灯的光亮所掩盖了,只能听到他轻轻的说:“我担心公子出什么事。”

我笑了笑,动了动筷子,勉强的往嘴里塞了几口菜,却感觉味同嚼蜡。我放下筷子将食盘向前推了推,对百里申说道:“我实在是吃不下,你也没吃呢吧?赶紧吃点东西吧,我还要赶工呢,三天,我只剩下三天了。”

百里申沉沉的应了一声,然后端起那盘食物默默地走了出去。

“百里申。”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叫住了他。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我的喉咙突然有了一种被什么堵住了的感觉,半晌,轻轻的说:“谢谢你。”百里申笑了笑,走了出去,我隐约看到他眼中的泪光。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紧锁房门,然后咬破手指,在四面墙壁上分别写下了四个符,然后对外面喊道:“百里申,今天不用提醒我了,我要通宵工作,放心我没事的。”过了一会,传来了百里申的声音:“知道了,公子您要小心。”那家伙嘴里估计塞满了饭菜,混混糊糊的应答到。

然后我开始彻夜的赶工。画皮人偶最重要的工序就是将画皮与人偶骨架结合,然后用没有怨气的零散魂魄附在人偶上面。而这段时间必须是在每天的戌时和亥时。因为这两个时辰是yīn气最浓的时辰,白天阳过于旺盛,做出的人偶只能当摆设看,而过了亥时则鬼门大开,到时候附在人偶身上的就说不定是什么了,而且要是被鬼上身的人偶遇到血腥,则会魔化,就像那天一样。唯一的方法便是用人偶制作者的血设下结界,才能延长人偶的制作时间,但是此法极伤元气,要不是捕神那家伙突然冒出来告诉我如烟情况不好,我才不愿意用这个方法呢。

准备妥当之后我挥袖点燃四盏油灯,开始赶工起来。想到如烟情况不好,我的心也跟着担忧了起来。毕竟她是第一个让我心中有过感动的人,虽然萍水相逢,但是命运亥时深深的交织在了一起。所以,我一定要去看看她。虽然我知道,那局“有我在,才区区三天而已”是在安慰捕神的。也许,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如烟吧。

接下来的整整三天里,我咬了不知多少次手指头,用最大的意念将那三具石崇大人预定的最后三具人偶做好了。第三天的早晨当我打开房门的时候,阳光差点刺瞎了我的眼睛。我在这里面整整呆了三天。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整个人顿时清爽了许多。

百里申倚在上打盹,朦朦胧胧看到我出来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然后皱着眉头打量着我。我白了他一眼,不屑的说道:“看什么看?我身上有金子啊?”百里申摇了摇头,指着我的脸说道:“我说公子你也太拼命了吧?你看你的脸,都凹进去一块了。”

“是么?”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无奈地说道:“谁让如烟出事了呢。”然后指着黑洞洞的房间,对百里申说:“等下石府会来人的,你把那口箱子交给他们就行了。记住,别再给我接任何工作了。”

百里申点了点头,然后有些沉重的对我说道:“请公子代我向如烟姑娘问好。”我点了点头。然后回卧房换了身衣服,带着破魔剑,便前往酒楼去赴捕神之约了。

捕神已经在酒楼等我了,他面sè凝重的坐在角落里,面前放着一壶酒,但是可以看出丝毫未动。我走过去坐在捕神面前,端起他面前的那杯已经斟满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笑着说:“美酒不喝岂不是浪费了。”

看到我出现,捕神的眼中顿时流露出欣喜的光,他急迫的说道:“季公子,我们何时能够出发?”我白了他一眼说:“你也太心急了吧?我不像你,天生一副好脚力。要是从洛阳走到宁州,你想累死我啊?”

“这点季公子请放心,我已经准备好了马车。”捕神说道。

我只能耸了耸肩,故作轻松的说道:“好吧,现在就走吧,谁让我答应了你呢。”其实心中也有些焦急,我想知道如烟姑娘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于是我们起身离开酒楼,果然在酒楼的一侧停着一辆马车,捕神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对我说:“公子上来吧。”我摆了摆手,说道:“我还是挨着你吧,不习惯想那些达官贵人一样坐在马车里。”捕神无奈的摇摇头,但是我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深深的担忧。

扬鞭马起,马车缓缓的离开了洛阳,向宁州驶去,渐渐的已经离开繁华的闹市很远了。马车在颠簸中徐徐的前行着,但是捕神依旧不时的抽打着马匹。我拍了拍他,说道:“yù速则不达,放轻松一点吧。”捕神只好叹了口气,放下马鞭,神sè凝重的看着前方。

我将双手枕在脑后,靠在车架上,轻松的说:“别这么总沉闷着嘛,要不,我给你讲讲我这几年遇到过的事情?”捕神看了看我,还是点了点头,毕竟这么干着急也不是办法。我扭过头看着他说:“听归听,你可别听完之后再嚷嚷要把我抓起来之类的,不然的话我马上跳车。”捕神扑哧的笑了一下,说道:“我答应你便是。”

“好吧,”我长嘘一口,悠悠的说:“这个是差不多两年前了吧,我接过的一个生意,挺特别的,我暂且把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针吧。”

“针?”捕神不解地问道:“就是做衣裳用的针?”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说道:“虽然是同样的东西,只是用处不同罢了。”我看着两旁向后倒退的荒凉的景sè,叹了口气,开始了我的讲述。

差不多是两年前的深秋吧,我接到了一单生意。主顾是一个离洛阳说不远也不近的一个名字奇怪的村子的里正,那个村子叫做珏村,是差不多武帝初年的时候兴起的一个小村落,但是也许是造化弄人,在这个村里的山里面居然发现了一条玉矿。武帝大喜,便赐名为珏。于是小村开始以向达官贵人输送玉石为生。但是在太熙年间,玉矿被挖的差不多了,小村也渐渐的开始走向了落寞。

珏村的里正来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天井中饮酒,同时思考着深秋的外出游玩。最近生意惨淡,百里申整天也无聊的出去闲逛,看不到人影。进入冬天可就真是生意的低谷了。所以看到里正鬼鬼祟祟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还是着实吃了一惊。

“额,请问,您就是季公子?”里正有些怀疑的打量着着我,似乎觉得我过于年轻而有些狐疑。

“怎么,不相信我?”我笑着问道,他急忙摆摆手解释道:“没,不是。是您就好,是您就好。我是珏村的里正。”我被他这毫无逻辑的话给绕的有些晕,便直接切入正题:“请问里正大人找我是想做人偶吧?”

里正似乎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哆嗦了一下,然后眼睛滴溜溜的向四周瞄着,正怕周围的花花草草会偷听到接下来的谈话一般。我被他滑稽的反应弄得啼笑皆非,便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说道:“放心,这里不会有人偷听到我们的谈话的。”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凑了过来,低低的在我耳边神神秘秘的说:“我的儿子死了。”

我皱了皱眉头:“您的儿子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额......是这样,”里正似乎才回过神来,急忙说道:“我的儿子前几天得急病去世了,我的夫人伤心yù绝,于是就想把儿子留下来。听说您人偶做的好,于是我想问问,能不能帮我把我的儿子做chéng?rén偶?”

我看着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里正,沉思了一下,然后说道:“好吧,我接这个生意。不过我需要您儿子的画像。”里正犹豫了一下,面露难sè的说道:“可是,小儿没有留下画像啊,这恐怕......”

“那尸体总有吧?”我突然问道。

“啊?”里正似乎被人用刀子捅了一下,张口结舌的说道:“可......可是,小儿已经入殓了啊......”

“将棺材打开不就好了。”我垂目倒了一杯水,悠然的喝下。

“这......不太妥当吧。”里正有点颤抖的说道:“小儿刚刚安息,若是冒然将棺材打开打扰了小儿的安宁,我怕他的怨灵会缠着我们的。”

“那就没办法了,”我抬起头,斩钉截铁的说道:“既然这样恐怕我帮不了里正大人了,恕不远送。”

“别......别。”里正慌忙的摆手对我说,然后锁紧眉头挣扎了一会,下定决心的说道:“再过两天是小儿的头七,等过了头七我就和内人商量商量将棺材打开吧。”

“好的。要不这样吧,我跟里正大人回去,也就当秋游了,您看如何?”我提议道。

“如此麻烦季公子,真是失礼了。”里正对我微微的欠了欠身,表示了默许。我看着这个里正突然心中一阵感叹。这样窝囊的人居然也能成为里正,果然世风rì下人心不古啊。我站起身,对里正说道:“那就麻烦里正大人再次稍事片刻,容在下去换一身行头。”然后转身回到卧室,换上一身黑sè的长衣,带上破魔剑,顺便写了一张字条留给百里申。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便和里正一同上路了。

珏村离洛阳着实不远,没用两个时辰便已隐隐的可见村子的轮廓了。但是奇妙的是珏村似乎天生有一种难以被发现的地理优势,它被一座矮丘环绕着,只有走近了才能依稀看到。里正在一旁喘着粗气对我说:“季公子,就要到了。”

“果然是依山傍水的世外佳境啊。”我感叹道。里正在一旁提动面目肌肉讪讪的笑了一下,却比哭还难看,故作镇定的表情中却带着一丝躲闪的神sè,额头上似乎隐隐的透出了汗水。我瞄了他一眼,便不再做声了。

走进珏村,便可感觉到这里曾经相当的富庶,从那些留下来的石碑和牌坊甚至到现在仍然开张着的酒楼建筑可以窥视一斑。但只是如今,这里已经萧条了。不过隐隐的,我感觉到了这个村子里充满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那些村民对我的到来显得有些过于无视,只是用那双冷漠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就去忙自己手头的事情了。小村里凭空多了一个外人,怎么说也应该打量一下吧,更何况是跟着里正一同进来的。

或许是他们大世面见得多了吧,毕竟这里曾经也是官玉的输出地。我只能这么解释了。里正带着我停在一幢颇有气势的宅院门前,陪笑着对我说道:“这便是寒舍,季公子里面请。”然后伸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大门。

寒舍?你也真好意思。我在心中默念道,然后从鼻子中发出一声不经意的声响。

整个宅子果然笼罩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白森森的灵堂赫然停立在正堂之中,白绫挂得漫天盖地,几乎遮住了整个天井,一口稍小一圈的棺材摆放在灵堂之上,上面便是里正儿子的排位了。灵堂之中跌坐着一个周身孝服披头散发的女人,她目光呆滞的望着大门的方向,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额,这边是内人。”里正有些窘迫的向我引荐着。我还没等向里正夫人施礼,那个女人的眼睛中一下子被一种极端的仇恨和悲伤所填满了。她猛地跳了起来一下子扑到里正的身上,用指甲狠狠的抓着里正的衣服,嘴里还在凄厉的嚎叫着:“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我的儿子就是被你害死的!你还我儿子!”

里正急忙将女人从身上架了下来,大声的呵斥道:“你这个疯妇,不要胡闹了!”然后讪笑着看着我,说道:“不好意思让季公子受惊了,自从小儿病故之后,拙荆便有些不正常......”里正话音未落,那妇人便举起手陡然向里正的脸上抓去。里正猝不及防,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一道血痕便出现在里正那略显宽阔的脸颊上,血一下子渗了出来。

里正恼羞成怒,一巴掌将妇人****在地,一边擦着流出的血,一边狠狠的骂道:“你这个疯妇,存心在客人面前丢我的人是不是?”

我伸手拦了过去,淡淡的说道:“里正大人不可如此,夫人也是因为丧子之痛才如失魂落魄的。”然后我走过去,将夫人搀起,微笑着说道:“夫人,在下洛阳城季冥渊,得知令公子不幸,前来悼念,往夫人节哀。”

夫人抬起迷离的双眼打量了我一阵,然后蓦地爆发出一阵哀嚎,扑在我的身上紧紧的攥住我的领口,抽噎着对我低低的说道:“我的儿子死得好惨啊,死得好惨啊!”安慰着夫人,然后将她引到灵堂一侧的椅子上休息。夫人看起来真的太累了,她伏在桌案上便睡着了。我走出去,看见里正迎了过来,面带愧sè的和我说道:“季公子,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您看您刚来就让你看笑话了。”

“丧子之痛人皆有之,夫人如此也是正常的,不过里正大人未免也有些过于平静了吧。”我冷冷的看着里正说道。

里正那堆砌着的笑容瞬间垮了,尴尬的表情支撑着不自然的表情,他搓着手,躲闪着我的目光,讪讪的说道:“这是哪的话......”然后急忙转身对一旁仆人喊道:“来人,快快引季公子去客房休息!”一个仆人应声跑了过来,对我说道:“季公子这边请。”

“多谢大人了。”我对里正礼节xìng的作揖之后便跟着那个仆人向里院走去。

“公子是怎么去世的?”走进客房之后我突然问那个仆人。

仆人愣了一下,然后脸上浮现出惋惜的表情,叹了一口气,说道:“五天前公子突发急症,郎中还没有到就归西了。哎,可惜了可惜了,公子今年才五岁,还未过垂髫之年。”

“难怪夫人如此伤心。”我若有所思的说道。

“谁说不是呢,”仆人附和着:“公子死后夫人伤心yù绝,整个人也有些变得疯疯癫癫的了,以前夫人很关心我们这些下人的,谁想到现在,唉......”

“是啊,夫人也真可怜。”我低声说道,然后话锋一转:“不过里正大人看起来似乎不是很伤心的样子啊。”

仆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马上变得jǐng觉地瞄了瞄四周,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我们下人在私底下议论,都说公子是被老爷害死的。”

“为什么这么说?”我用冰冷的目光直视那个仆人,仆人也似乎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慌忙摆手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是听他们说的,季公子千万不要去和我家老爷说啊。”我笑了笑,说道:“放心吧,不会的。”

“小的叫周才,公子要是有什么事就请吩咐小的便是。”仆人对我作了个揖就退下了。

我躺在略显坚硬的榻上,将破魔剑放在一旁。旅途的奔波加之深秋的寒意让我浑身充满的疲累的感觉。我盯着房顶屋脊的那个尖锐的角度,心中被一种压抑的感觉所笼罩着,这整个一个村子都显得有些怪怪的,尤其是里正,似乎在竭力的隐瞒着什么。画皮人偶这种怨气冲天的东西不能说是适合放在家中把玩的东西,一般定做人偶都是用于陪葬,还能少有人做这么个东西杵在家里的。而且从这个府地上下透出来的的氛围来看,里正公子的死似乎另有蹊跷。

“看来此番事情会变得有趣呢。”我有点自嘲的自言自语道,然后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难道说,里正真的隐瞒了什么?”捕神扭过头问我道。

我笑了笑,看着前方逐渐狭窄的栈道,轻轻的说道:“当然,而且当天晚上那个里正就有些不对劲儿了。”

“他怎么了?”捕神急急催促着我讲下去。我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刚才还在嫌马走的慢,现在又急着听我讲故事,我只能无奈的深吸一口气,继续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