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士为知己者死
左睿没有开口，而是静静地看着张国栋，张国栋喝了一口茶，也静静地看着左睿。眼前这个年轻人，目光里透着刚毅与坚定，让人无法看透他的内心世界。年少成名，自然意气风发。张国栋明白，现在的左睿，和当镇长时的左睿大不一样了。
当镇长的时候，虽然也是一把手，但是在总体架构，他还是二把手。现在则不然，是名正言顺的一把手。他的手里集着决策权，还有人事权。他看好哪一个人，如果不遗余力向上推荐，这个人向上走的可能性会增大许多，凡是体制内的人都深深懂得这一点。
左睿的心里却在想，张国栋是挂职干部，当初听自己的意见，留在了乡镇。本来他可以回到机关，过那种到点上班到点下班的日子。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固定在了乡镇，成了名副其实的乡镇干部，本来抱着向上走一步的想法，可是现在这种想法已经变得不太现实。
张国栋离他越来越远了——左睿这样想。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他这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必须得有自己的核心力量，如果连一向支持他的张国栋都离他越来越远，那么终究他会成为孤家寡人。
“你对我有意见。”左睿说，“有人对我有意见，这是好事儿，最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但是你不应该对我有意见，我一直这么认为。你在我心里的分量，你是知道的，我想让你帮我，过去我需要你的帮助，现在我更需要你的帮助。”
张国栋脸上显出奇怪的神色，看了左睿一眼，好像刚刚认识他似的，“你说这话，我本来应该受宠若惊，可是现在这种感觉一点都没有，只觉得压力非常大。我只是个副镇长，原来当挂职干部的时候，还有可以退路，但是现在连退路都没有了。我媳妇儿这两天一直在埋怨我，怨我不该听你的话，应该回到机关，最起码可以照顾家。”
张国栋说的是心里话，要说张国栋不埋怨他，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张国栋是个有能力的人，不但写得一手好章，口才也相当了得，只是这么多年没人赏识他，一直窝在机关。他是一个十分有上进心的人，如果没有上进心，也不会在抽调干部到乡镇挂职这项活动，主动去报名。
他们这一批十多个人，大部分已经回到机关了，继续过着那种程式化的生活。像他一样留在乡镇的，只有三个人，而在这三个人，他的能力是最强的。
“嫂子说这些话，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能有这种想法。‘吃得苦苦，方为人上人’这种话，我不能和你说，你也不喜欢我这么说。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有机会往上走，不用说县里，就算是省里、市里，只要我动那个念头，肯定会有人帮我把这件事情办好，这一点你是清楚的。”
左睿说，但是我没有这样去做，我姐夫也曾经提过这种想法，让我到大城市去。为什么我没动这个念头呢？因为我还年轻，越是艰苦的地方，就越有磨砺摔打的机会。从某些方面，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你怎么想的，我也清楚，既然走上了仕途，不想当官的是假的。我也一样，我也想把这官当得越大越好，你不是也一样吗？
他说，我从来不反对想要当官的人，这也是我们的职业动力所在。但要看这个官怎么当，也许你会看不起我，觉得我有个好姐夫，在升迁路上我姐夫帮了忙。我要你说实话，你认可我的工作能力吗？
张国栋愣了一下，左睿提的这个问题，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的回答应该这样的：你的工作能力非常强，是年轻人少有的有培养前途的优秀人才。可这话一旦说出口，就有溜须拍马的嫌疑，他张国栋还不想这么做。
想了想，张国栋还是避开了这个话题，轻声说：“当官是讲究机遇的。咱们农村人不是常说吗？你家祖坟上都长了那当官儿的蒿子，没有那个蒿子，想当官也当不成，任你怎么扑腾，也扑腾不出什么来。”
左睿轻轻一笑，掏出一颗烟，递给了张国栋。他说，你张国栋在挂职的时候，帮我很多的忙，比他们有些正式干部干的还要多，这一点我非常感激你，也是我想把你留下的最主要的原因。当官儿就得干事儿。你才30多一点儿吧，比我大不了几岁，以后的机会多的是，我只能这么说，如果你还想不开，那就证明我人格没有魅力，证明你怀疑我的能力。我希望你认识到一点，我现在需要你。
张国栋有点感动，从心底生出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还有什么比被上司赏识，更让人开心的吗？左睿已经放下架子，和他交心说了这么多话，虽然他的心结还没完全打开，但他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一丝阳光照进了他的心底。
“多喝一点儿吧，咱们单独在一起喝酒的机会并不多。”菜上来以后，左睿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递到了他的手边，“酒这东西，是好东西，如果没有酒，咱俩在这干坐着也没啥意思。你现在是党委委员，现在人员调整已经基本到位，在班子分工的问题上，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这一点正好卡住了张国栋的脉，没有得到理想的职位，有一个体面的分工也行，最好就是又轻松又实惠的。
张国栋沉吟片刻，分析了一下班子成员的这些人，他还不想直接把自己的观点抛出来，模棱两可地说：“你是书记，你指哪儿我到哪儿。让我管什么都行，我无所谓。但有一点，除了计划生育我不想管以外，其他的都可以。”
计划生育是乡镇工作最麻烦的一件事儿。要和那些农村妇女打交道，本身的难度就是极大的。眼下女人的社会地位没有得到多少提高，但是家庭地位却是突飞猛进，特别是农村那些不好娶媳妇的，好不容易娶了个老婆，便当成佛祖供着，养成了一些女人的嚣张跋扈。
在那些女人眼里，计划生育就是放屁。有的女人公开说，老娘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谁也管不着。你在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她就跟你耍混。张国栋亲眼看到，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就躺在计划生育服务站的门口，那些四术员们怎么劝也不行。后来他听说，那个女人生了三个女儿，非要再生一个儿子。怀孕以后，便过上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后来被发现，动员回来做了引产，这个女人坚决不做，谁拿她也没办法。
当时张国栋就想，计划生育也是无奈之举。人口如果再不控制，恐怕就会膨胀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想生那么多孩子的，眼下毕竟是少数，面对生存的压力，少一口人吃饭，是眼下农村务实的选择。
自从看到那个女人那天起，他就决定，今后不论在乡镇干什么工作，都坚决不管计划生育。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计划生育违背了人的意愿。虽然眼下来看，多养一个孩子，需要付出巨大的成本，但是更多的有钱人、没钱人却希望自己多子多孙多福多寿。
左睿研究过张国栋的经历，本来就不想让他管计划生育，现在他提出来了，突然出现一个念头，他觉得，张国栋就应该主管计划生育。虽然每个人都已经做好了跨世纪的准备，但是桑梓镇人们却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特别是近两年，早婚、早育、超生等现象，很严重，居然在县里挂了号。
“你这个想法倒是给了我一闷棍子，实话跟你说，我还真想让你多管计划生育的。不为别的，社会抚养费征收一直上不来，这个问题你来解决再合适不过。再说了，国土、财政、司法等等哪个好管？你主管了计划生育，也算是积累了工作经验。”左睿笑着说。
张国栋叹了口气，没想到左睿居然会让他主管计划生育。他说，你就是在给我出难题的，计划生育政策我不是不懂，也不是不想管，而是认为自己管不了、管不好。把我管不了、管不好的事情交给我，你放心？
左睿说，那有什么不放心的。反正咱们的计划生育工作已经在全县趴了底，还能再趴到哪里去？你哪怕取得一丁点的进步，也算是你的政绩。你想想，其他的工作那么好管吗？你主管计划生育，这可是个肥差呢。社会抚养费征收上来，会给你们提出一部分当做奖励，你手里有零花钱，比其他副职，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
左睿说的这些话，张国栋确实走了心。眼下乡镇财政是个什么样的现状？他比谁都清楚，副职们手里是一点财权都没有，镇长一支笔审批制度执行得非常严格。稍微有一点活动钱的，也就是像计划生育这样的部门，镇里每年社会抚养费能计提一万多块，这一万多块钱由他这个主管领导支配。
见张国栋沉吟不语，左睿又接着说：“如果你实在不想管，我也没办法，我尊重你的选择。要不，你还负责招商引资吧，还有国土这一块。”
张国栋赶紧摇头，旅游区的开发已经迫在眉睫，如果他主管招商引资和国土，最难的一件事就是征地，玉石海村那件事情，让他头大了很长时间，如果再让他主管征地，还不如管计划生育来得痛快。
左睿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张国栋，这也不管那也不管，要不你就管我吧！张国栋见左睿开起玩笑，也觉得不好意思，赶紧解释说，我不是拈轻怕重，你看着安排吧，我主管什么都行，不管是计划生育还是招商引资，哪一项都可以。
“我的原则，你也知道就是不让老实人吃亏。既然你不跟我讲条件，那好，还是由你来主管计划生育，社会抚养费计提比例由1%提高到1.5%，下次在班子会上我就会提出来。”
张国栋心里一震，这个计提比例翻了一番，这就证明着他的可支配收入也翻了一番，一年2万来块钱，还有现成的车可以坐，这样的待遇，其他副职是享受不到。
见张国栋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左睿暗暗松了一口气。
张国栋走出饭馆的时候，心里便已经平衡了许多，回去后也可以向老婆有个交代。他老婆是小学教师，离县城虽然不算太远，但是每天上班也要骑摩托车走十多里。张国栋一直想把媳妇儿的关系调到教育局，或是县城里面的小学，可是一直没有办成。
左睿好像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事一样，临分手以前，左睿问道：“嫂夫人在哪里教书？我听说是非常优秀的老师。”
“她呀，优秀有什么用啊？卢城镇最边远的谷峪小学，包着一个班，什么都教，很累的，每天跑几十里路。”张国栋苦笑着说。
这所小学的名字，左睿虽然没听说过，但是从字面上就可以听的出来，是一座很边远的小学。左睿对张国栋说，“想想办法吧。孩子马上就要上小学了，你又没有办法接送，家里的困难你应该跟我提呀，为什么不早说呢？”
张国栋马上抬起头来，那目光里带着感激，如果真的把这件事给办成了，让他给左睿当牛做马都可以。因为这件事情，他找过他们的科长，你找过主管的副主任，甚至连主任他都找过了，一直没有办成。
“教育局控制的很严。领导们一直让我们理解他们的苦衷，可是谁又能理解我们的苦衷呢？我闺女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她家里和我家里的老人都出不来，我都发愁怎么办呢。只能把孩子送到小饭桌去。”张国栋无奈地说。
左睿虽然对教育上的事情不太清楚，但他也知道，每年提出要调往县城的老师多达上百人，都是有关系的。教育局长只能按照职务高低、关系的重要性来办理。这么大的教师队伍，如果谁都想跑到县城来讲学，那边远山区的孩子们怎么办？
“我找教育局试试吧。若能办成更好，办不成的话，你别怪我，我能力也是有限的。”左睿淡淡的说道。
“你一出马肯定能办成。”张国栋笑着说，“如果这件事情办成了，我好好请你，就在我们家里请，你嫂子做饭可好吃了，特别是清蒸鱼，味道特别好，到时候让你享享口福。”
“好你个张国栋，不给你办事儿，就不让我享口福了？这么长时间才说嫂夫人的厨艺好，你早干嘛去了？我不帮你办了。”左睿开玩笑道。
张国栋连忙作揖，“那可不行，你必须得帮我办了。这件事情可是一直困扰着我们家呢，如果我再办不成，你嫂夫人恐怕就得跟我离婚了，你不看在别人的面子上，看看你小侄女份上，你得帮我把这件事办成啊！”
左睿哈哈大笑起来，对他来说，这件事情应该不算什么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