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外,寒风席卷,朱祁玉站在廊下,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鹅毛般的雪花被风卷着,落在肩上,飘进廊下,静谧而又安然。
在他的身后,怀恩和舒良二人恭敬侍立,除此之外,还跪着两个身着蟒衣的太监。
片刻之后,朱祁玉叹了口气,道。
“瑞雪兆丰年,这场雪一落,来年必定是个好年景!”
单听这话,似乎是对明年的美好期望,但是,在场皆是宦官,察言观色是基本的能力,从天子口气当中的一抹低沉,便能听出,这话绝非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尽管如此,一旁的舒良还是附和着,开口道。
“陛下圣德,烛照万方,上苍有眼,庇护有德之人,来年自是安安稳稳,社稷无虞。”
闻听此言,朱祁玉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多说,转过身来,他的目光落在跪着的两个宦官中,年岁稍大些的那个人身上,道。
“宋文毅?”
“奴婢在……”
和普通的内宦身形相对瘦弱不同,宋文毅虽然已经快五十岁了,但是身体健壮,不太像一个宦官,反倒像一个武人。
不过,也只是远看而已,他甫一开口,脸上露出的谄媚之意,顿时回归了宦官的身份。
看着眼前年轻的天子,宋文毅的心中也颇有几分忐忑。
他进京也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始终没有得到召见,严格意义上来说,这还是他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这位新天子。
之前接到召他回京的诏命时,各种流言满天飞,都说让他回京,是要接替去山西兼着镇守太监的成敬。
对于这个消息,宋文毅自己是不信的,但是,那毕竟是司礼监,内廷二十四衙门之首,就算只是一丝希望,那对于宋文毅来说,也是天大的机会。
所以,回京之后,他一直都随时准备着,但是可惜的是,天子仿佛将他忘了一样,就只是派人带来一道口谕,勉励他在辽东镇守辛苦,赐下了一座宅邸,其他的一概未提。
换句话说,现在的宋文毅,基本上是被闲置了,他要是个官员,还能去吏部问问。
可是,他是一个宦官,天子不愿意见他,那他可真是连去的地儿都没有。
而且,因为宦官的身份,他也不敢四处乱跑,生怕天子召见他的时候找不着人。
这一段时间,可算是急坏了他。
为了能够见上天子一面,他算是想尽了各种法子,几乎天子身边的各个大珰,他都拜见了一遍。
有时候去的第一回人家‘不在’,他就厚着脸皮再去一趟,至于每回过去,明里暗里从上到下打点的银钱,就更不要提了。
但即便是如此,他大多数时候得到的答桉,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实待着。
直到后来,他拐着弯的找到了眼前这位御用监的王诚公公,不仅得到了热情的接待,这位王公公还答应在天子面前好好替他问上一嘴,当场可给宋文毅感激的差点落泪。
果不其然,今天他就突然得到了召见,虽然有些突然,但是,看了一眼同样被召过来的王公公,宋文毅多少也安心了几分。
就在他心中胡思乱想的时候,天子的声音却已经再度响起。
“朕听说,你最近跟王诚走的挺近?”
这话口气十分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但是,即便是在这寒冬大雪的天气,宋文毅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一丝冷汗。
他侧眼看了看王诚,却见对方毫无反应,仍旧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吞了吞口水,宋文毅硬着头皮,开口道。
“回陛下,奴婢蒙陛下恩信,得召回京,心中感激涕零,只不过,奴婢离京多时,亲族也皆不在京师,骤然回京无依无靠,许多闲杂之事处置起来颇为不便。”
“所幸王公公古道热肠,见奴婢可怜,所以时常对奴婢伸出援手,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起来。”
应该说,这段时间,宋文毅到底也没闲着。
既然回了京师,那么,首先要打探的,自然就是天子的性情,习惯,喜好,这是一个宦官的必备素养。
虽然一直没有得蒙召见,但是,从各处搜集来的消息来看,这位新天子智计深沉,对整个前朝后宫,都颇有掌控。
更重要的是,宋文毅在拜访各路大小宦官的时候,也对如今内宫中的几位大珰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尤其是东厂的舒良公公,凡是宫中之人,对于这位舒公公,无不是又敬又怕。
按理来说,宦官之间相互勾结,对于上位者来说是大忌,所以,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宋文毅在犹豫,他要不要‘委婉’一点。
但是,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比诸底下的人相互交际,欺瞒天子,恐怕更是大忌。
而且,最关键的是,有东厂在,这京城当中,恐怕难有什么消息,能够瞒过天子的耳目。
所以说,这种情况下,他如果要是说假话,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不过,说到底,他没有真正和天子接触过,并不知道天子真正的脾性究竟如何。
因此,说了这番话之后,宋文毅心中也是忐忑的很,深深的低下头,后背上也冒出阵阵冷汗。
所幸的是,很快,天子的声音便重新响了起来,一如刚刚般轻松,道。
“哦?那你确实该好好谢谢王诚……”
这话似有深意,但是,总算没有怪罪的意思,让宋文毅稍稍放下心来,道。
“陛下说的是,奴婢肯定好好谢谢王公公。”
见此状况,朱祁玉摆了摆手,道。
“你们平身吧。”
于是,二人小心翼翼的起身,躬身侍立着,便听得天子继续问道。
“既然你们打过交道,那你应该也知道,王诚在宫中,是做什么的吧?”
“回陛下,王公公管着皇店,负责和户部接洽,运送皇店中的物事,同草原各部互市。”
宋文毅垂手答道,口气当中,忍不住闪过一丝掩不住的羡慕之意。
如今外头都传,说内宫当中第一档的大珰,当数成敬,怀恩,舒良三人。
成敬掌着司礼监,怀恩侍奉御前,舒良提督东厂,皆是宦官当中权势熏天之辈。
但是,要让宋文毅看来,他们权势大归大,可要是让他来选,他却更喜欢王诚的位置。
要知道,那可是皇店啊!
虽然说,他自己也不抱太大希望,能够接任成敬的位置,但是,毕竟还是有那么一丝希望的。
所以,他这段时间,在府邸当中,好好的恶补了一番京中的情势。
理所当然的,也听闻了许多轶事,譬如说,天子登基的这两年,几乎年年都有大工程,花钱如流水。
这其中有一大半,户部都不情不愿的,但是到了最后,天子用内库的银两出一部分,再用国库一部分,也都没耽搁。
再比如,户部的沉尚书,出了名的抠门,时不时的就到宫里哭穷打秋风,关键是,还真能打的出来,也不知道天子是烦他还是怎么着,反正回回沉尚书都不会空手而归。
这番消息,简直让宋文毅目瞪口呆的,他也是在宫里待过的,多多少少,也知道宫里内库是什么样的状况。
早些年张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一向节俭,辅政这些年下来,算是在内库当中攒了些银子,以致于,后来太上皇亲政后,基本没怎么为宫中花用担心过。
但是,即便是那个时候,也仅仅只是足够宫中花用而已,要说反过来支援国库,那是想也别想的。
可现在完全反了过来,原因何在?
自然是在这皇店身上!
宋文毅在辽东这么多年,自然也是有自己的产业的,但是,这些天下来,在和王诚接触的过程当中,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的积攒,和这位王公公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作为皇帝的产业,皇店就只干两件事,一件是在京畿附近,常年低价购入各种物资,另一件就是在边境,将这些物资翻上几倍的价格,卖给那些草原人。
这中间,甚至就连运输都不用皇店操心,自有京营派遣官军护送,皇店只需要派几个人,跟着过去交接就行。
就这么一倒手,那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金银,立刻就进了口袋。
虽然说有户部在旁监督,要分润出去不少,而且大头都进了内库当中,但是,手指头缝里稍稍漏上的那么一点,都比他这么多年积攒的要多了去了。
更重要的是,这活安全啊!
内宫当中,像是成敬,怀恩,舒良这些人,有权势是有权势。
可是,也得看看担了多大的风险啊?
司礼监固然权重,但是,稍有不慎处理失误了,可就是影响朝局的事。
在天子面前侍奉固然风光,可君心难测,那是时时刻刻都得提着脑袋的差事。
至于东厂,别看前呼后拥的,京城当中多少人闻之色变,可得罪过的人,不知凡几,一旦有一日失了势,还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呢。
相比之下,皇店的差事,低调,油水大,而且还简单。
外朝提起宫中的大珰,基本上没几个会提王诚的,但是,实际上,王诚在宫中的地位,丝毫都不比前头这几位要低。
这些日子,宋文毅旁敲侧击的打听过,虽然王诚说的含含湖湖的,但是,就透出来的那一点点口风,也足够让宋文毅猜到,如今皇店给内库的岁入,已经和每年国库划到内库的银两相差不多了。
更重要的是,这差事无非就是一买一卖,如今互市全面被皇店垄断,定什么价,还不是这位王公公说了算。
风险小,收益大,油水足,还容易在天子他老人家面前出彩,换谁谁不羡慕啊……
虽然说,宋文毅的艳羡一闪即逝,但是,在场的哪一个又是简单之辈,自然都捕捉到了。
于是,朱祁玉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道。
“最近京城当中都在传言,说朕召你回京,是想让你接替成敬的差事,你怎么看?”
话音落下,宋文毅立刻收敛了心神,偷偷看了一眼天子的神色,他一时拿捏不准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踌躇片刻,他试探着开口道。
“陛下明鉴,奴婢就是您的一个奴才,自然是您给什么差事,奴婢就尽心办什么差,外头人怎么传是外头人的事,奴婢觉着,只要能为陛下分忧,就是天大的福分。”
见此状况,朱祁玉上下打量了宋文毅一番,随后,重新转过身去,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道。
“成敬走了,司礼监的确有些顾不过来,不过,如今内阁几位先生皆十分尽力,怀恩两头多跑一跑,倒是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打算让他进司礼监了,虽然早就预料到可能会是这个结果,但是,真的听到的时候,宋文毅的脸上,还是忍不住闪过一丝失望。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就调整好了心情,附和道。
“陛下圣明,奴婢虽久在辽东,可也早闻怀恩公公办事周到,他替陛下管着司礼监,自然是最妥当的。”
朱祁玉没有转身,但是,清澹的口气,却似乎洞穿了宋文毅的内心,道。
“你也不必失望,怀恩早就在司礼监多时,对各种事务熟稔的很,你毕竟久不在宫中,所以,还需磨砺一番。”
“朕此次召你进京,是因之前金英离开之前,曾对朕举荐过你,说你在财货一事上,颇有才能,当时事忙,没顾得上,如今闲了下来,倒是想起你了。”
这话一出,宋文毅眨了眨眼,心中的一团疑惑也解开了。
原本他还在疑惑,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突然找上他,原来是有金英这层关系,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与此同时,又品了品天子露出的一丝口风,宋文毅心中隐隐有所觉悟,立刻跪了下来,道。
“陛下有用得着的地方,是奴婢的福分,不管什么差事,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嗯……”
朱祁玉轻轻点了点头,终于转过身来,看着跪倒在地的宋文毅,道。
“你既然和王诚有些交情,那大概应该也知道些情况,皇店原本是朕潜邸时的产业,除了那些铺子,还有些庄子,这些产业初时不太多,所以,都交给王诚管着。”
“但是现在,皇店的摊子越铺越大,王诚的精力也顾不上那么多,刚好金英说你擅长经营,所以,朕打算把这些皇庄,都交给你来管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