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乾清宫的殿中,杨杰长长的吐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份奏疏的内容,会得罪无数人,但是,他依旧费尽了唇舌,说服了杨洪,上了这道奏本。

所为的,就是杨家的昌盛富贵,这是在赌,但是,杨杰有信心,只要皇位上坐的仍旧是当今天子,他就赌不输!

因此,面对着天子半是感叹半是诘问的话语,杨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进到殿中之后,首次抬起了头,道。

“回陛下,陛下所言,草民和父亲自然晓得,但是,草民更清楚的是,这份奏疏得罪了满朝大臣,但不会得罪陛下。”

“大明,是陛下的大明,所以,草民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会不会得罪陛下,其余的,不是草民要想的。”

坐在御座上,朱祁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眼神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轻轻叹息一声,道。

“你是个聪明人,可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过慧……易夭!”

杨杰额头上的汗水,唰的一下就落下来了,和他刚刚感受到的,一闪而逝的杀意不同。

这一次,他能感受到的是,天子这句话当中,浓重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到底是個少年人,面对这样的场面,杨杰立刻就慌了神,连忙跪倒在地,着急的头顶冒汗,但是却不敢再开口说话,生怕自己一句话说的不对,丢了性命。

殿中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滞,朱祁钰淡淡的望着跪伏在地的杨杰,同样默然不语。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怀恩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上前,将案上的凉茶换新,低声道。

“皇爷,昌平侯在偏殿等候召见,时候已经不短了,您看,是否要召昌平侯觐见?”

于是,底下的杨杰顿觉来自上方的压力一轻,紧接着,他便听到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的不带一丝情绪,道。

“你先退下吧,让你父亲进来见朕!”

“是,草民告退!”

杨杰恭谨的站起身来,后退两步,轻手轻脚的退出殿中,刚一出殿门,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忍不住扶住旁边的柱子歇息。

待回过神来,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后背,早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杰儿,你……”

不远处一道急促的声音响起,杨杰一抬头,便瞧见杨洪并没有待在偏殿,而是不知何时便来到了廊下等候,见他出来,立刻便疾步朝他走来。

“父亲……”

不知为何,见到大步走来的父亲,杨杰心中压力顿时一轻,有一种想要瘫软在地的冲动,一阵情绪上涌,杨杰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见此状况,杨洪心中更是忧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杨杰面前,一双苍老的大手稳稳的扶住杨杰的身子,问道。

“杰儿,出什么事了?”

杨杰轻轻的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话,却被紧随而来的怀恩给打断了,只见怀恩不急不缓的迈步出来,对着杨洪拱了拱手,道。

“杨侯,陛下召见!请随咱家进殿吧!”

见此状况,杨洪眉头微皱,转头看了看杨杰此刻的状况,他一时有些犹豫。

这个时候,杨杰总算是恢复了一点力气,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

“父亲放心,儿子没事。”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杨杰身子微微用力,挣脱了杨洪的搀扶,自己独自站在原地,虽然看起来状态仍然不佳,但是,却比刚刚出来的时候,要好得多。

与此同时,怀恩也开口道。

“杨侯不必担心,大公子咱家会遣人照料着,先去偏殿歇息,不会出什么事的,杨侯还是先虽咱家进殿,莫叫陛下等急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耽搁就不好了。

于是,杨洪担心的看了一眼自家儿子,确定他没什么大事后,又不放心的嘱咐道。

“你先在偏殿稍等片刻,为父去去就回。”

说着,他又朝着一旁跟在怀恩身后过来的两个内侍微微欠身,道。

“有劳二位照料小儿。”

那两个小内侍明显并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内宦,见杨洪如此客气,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作揖道。

“杨侯客气了,我等必定尽心,大公子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便是,我等必定尽力。”

于是,杨洪这才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杨杰,然后才转过身,跟着怀恩迈步进了乾清宫。

“臣杨洪见过陛下!”

入了殿中,杨洪一扫在殿外的紧张不安,恭谨有度。

相对应的,坐在上首的朱祁钰,也以礼相待,笑着道。

“杨侯不必多礼,坐吧。”

待内侍搬上墩子,杨洪坐下,朱祁钰便道。

“杨侯养了个好儿子啊!”

这话似是在感叹,又似是带着些许的反问,杨洪一时不知何意,只得道。

“陛下,小儿无状,若有御前失仪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果不其然,朱祁钰收敛了笑意,轻轻叹了口气,道。

“失仪倒不至于,就是太年轻了些,在朕面前,什么话都敢说。”

这下,杨洪心中顿时一惊,但是,面上也只能道。

“陛

“嗯,是这个道理。”

出乎意料的是,天子竟点了点头,认同了杨洪的话。

而且紧接着,天子忽然问道。

“杨侯,朕观你这儿子,见地非凡,颇有谋略,可有心为他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按理来说,杨杰日后注定是要承继昌平侯爵位的,所以,在朝中有没有官职,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紧要。

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如果说,杨杰仅仅只想当一个闲散的侯爷的话,那么自然是坐等继承爵位便是。

可若是他有心入朝参政,那么,在继承爵位之前,必要的历练,是绝对不能少的。

只不过,看到刚刚儿子出殿时的表现,杨洪心里又有些拿捏不准,天子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试探。

踌躇片刻,他只得道。

“若能为朝堂效力,杨家子弟自然义不容辞,但是小儿身无功名,且身体孱弱,若是入朝为官,恐难当大任。”

这话便是推辞了,但是,朱祁钰却明显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是开口道。

“功名倒是无妨,他既是杨家子弟,以杨侯的功劳,荫封个镇抚使也不算特恩,有了官身,到上直卫或是其他衙门任职,都不是问题。”

“至于身子孱弱,朕观他应当是先天不足,宫里刚好有擅长此道的太医,朕稍后让太医给开个调养的方子,慢慢养着,未必能够治本,但是,强身健体还是可以的。”

这番话说出来,杨洪便明白,天子并没有试探的意思,是真的想要让杨杰入朝为官。

只不过,想起刚刚杨杰的样子,他心中又有些迷惑,只得先答应下来,道。

“陛下恩典,臣万死难报,日后必定竭尽全力,为朝廷效命。”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中的奏疏合起来,交给身旁的内侍,重新递回了杨洪的面前,道。

“杨侯的这份奏疏,朕看过了,大致所言有理,但是,有些言辞尚需斟酌,杨侯便先拿回去,待修正过后,再行呈递。”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洪如果还是不明白天子的意思,他也就白白在官场这么多年了。

说白了,对于这份奏疏,天子大致是满意的,作为奖赏,杨杰的镇抚使就是明证。

但是,内容满意,时机却不对,所以天子才让他暂时将奏疏带回去,“再行斟酌”。

说白了,杨杰受了天子的恩典,那么之后在天子需要的时候,杨家也就得替天子在朝堂上冲锋陷阵了。

不过,这本就是早有打算的事,因此,只是迟疑了一下,杨洪便道。

“臣遵旨。”

见此状况,天子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继续开口道。

“年轻人,还是要多历练,既是杨家后辈,自当有一番作为,好了,今日便到此为止,杨侯退下吧。”

“臣告退……”

直到杨洪走出殿门,心中还是带着几分疑惑,低头往前走了两步,刚好碰见得了消息从偏殿出来的杨杰。

“父亲,怎么样?”

此刻的杨杰,明显已经平静了许多,但是看得出来,他心里仍然带着几分不安,刚一见面,就紧张的开口问道。

不过,杨洪却只是摇了摇头,道。

“回府再说!”

…………

圣旨下的很快,就如天子所言,以杨洪的战功,给他的儿子一个荫封,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之前没有,是因为他仅有的两个儿子,杨俊已经是正经的实职将军,并不需要这个虚衔,而杨杰是杨家嫡子,日后注定要承继爵位的,也不需要这个区区六品的镇抚使。

但是,既然天子要给,底下的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因此,杨洪上午出宫,下午圣旨便已送达,授杨杰为锦衣卫镇抚使,秩正六品,署千户职,命往兵部协助尚书于谦整饬军屯。

夜,杨府的书房。

杨洪盘膝坐在榻上,一份黄绢圣旨,摆在他面前的小几上,杨杰坐在对面,正将自己白天奏对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随后,陛下便让儿子退下,要召父亲觐见。”

提起当时的情景,杨杰到现在还是一阵心有余悸,道。

“父亲,儿子能感觉的到,当时陛下的确是对儿子起了杀心,若不是怀恩公公及时在旁提醒,只怕儿子此刻早已经身首异处,可是,恕儿子愚钝,实在想不明白,陛下为何会如此前后矛盾……”

杨杰当然能够看得出来,天子对他是欣赏的,而且,对于他呈递上的这份奏疏,也是认可的。

回府之后,杨杰又回顾了整个奏对的过程,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甚至于,就连他的那番儒法之论,他也能看出,天子是认可的。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天子又会对他如此态度呢?

杨洪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眼前的圣旨上,片刻之后,又落在杨杰带着疑惑的脸上,二者之间逡巡了几次,方叹了口气,道。

“杰儿,你真的想知道吗?”

杨杰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于是,杨洪的目光从圣旨上抬起来,认真的望着杨杰,道。

“因为你太聪明了!”

杨杰皱了皱眉,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但是,他的确又想了起来,在整个奏对的过程当中,天子的确曾经也如此赞扬过他,甚至于,按照父亲的转述,之后在召见父亲的时候,天子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可,这不是好事吗?杨杰一时有些不明白,疑惑的望着杨洪?

停了片刻,杨洪的神色有些复杂,方道。

“杰儿,太聪明的人,往往对世情看的太透,或者,自以为看的太透,以至于,少了气节和坚持!”

“这,就是陛下对于态度矛盾的原因!”

听了这话,杨杰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又没能想透,于是,一时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当中。

见此状况,杨洪摇了摇头,继续道。

“朝堂上从不缺聪明人,你能想明白的道理,自然也有人能够想明白,就如那儒法之辩,你说的固然不错,世间从无一定之规,乱世用法,盛世以德,因地制宜,因时而动。”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千百年人,无人遵行呢?”

杨杰到底是聪慧之人,脑子一动,便得出了答案。

“是因为,太难了?”

“不错,太难了!”

杨洪点了点头,道。

“治国之道,自然无一定之规,但是,朝令夕改却是朝堂大计,何况整个国家的治国方略,牵一发而动全身,岂是一言用法,一言用儒可定之的?”

“何况,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因地制宜,何地制何宜,又该如何判断呢?”

说着话,杨洪的脸上涌起一抹感慨,道。

“远的不说,便说瓦剌寻衅大明,是该布德泽行王化,出王道之师,还是该威压百域,铁骑踏草原,寸草不生呢?”

“选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不能选,治国惟仁惟德,是千古不易之理,亦是圣贤之道,你之主张,说好听了叫因地制宜,但是实则,也可称之为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为何陛下对你的态度如此矛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