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中,虽说生产的时候出出进进的十分繁忙,但是,有赖于舒良,兴安和流环几个人早早的就做好了准备。
所以,小公主一降生,整个坤宁宫立刻就在他们的指挥中恢复了秩序。
大约两炷香的工夫,整个宫中就被整理的井井有条。
暖阁当中,汪氏虽然生产十分疲累,但是进了些参汤,也总算是恢复了些体力,头上裹着抹额,拥着被子靠在厚厚的枕头上。
在她的身边,刚刚降生的小公主终于哭累了,握着两只小拳头陷入了酣睡当中。
殿外大雪纷飞,但是殿中的炉火烧的很旺,感觉不到一丝的寒意。
汪氏看着这个小小的人儿,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但是,很快就被浓浓的慈爱所填满。
毕竟,这是她在鬼门关挣扎了一夜,才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何能不疼爱?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于是,汪氏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参见太后娘娘,贵妃娘娘。”
随着一大堆的宫人跪倒在地,厚厚的帘子被掀开,杭氏搀扶着吴太后的身影,出现在了暖阁当中。
汪氏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同样很快就调整好了心绪,坐直了身子,略欠了欠身,道。
“给母妃请安,媳妇如今不便全礼,请母妃恕罪。”
吴太后这次倒没有过分苛责,她来到殿中站定,扫了一眼汪氏和身边的小公主,态度却很冷淡。
“礼节无妨,你歇着便是,你刚刚生产过,一应宫务不必操心,哀家会替你打理。”
“还有,皇帝昨日听闻你临产,连夜赶了过来,在外守了一夜,早朝都下诏免了,直到孩子降生,抱出去后,他看了一眼方才离开。”
“外朝政务繁忙,你且不必等了,好好歇息吧。”
这话看似是在关心,但是,却让一旁跪在地上的兴安,心中不由捏了把冷汗。
太后娘娘这话,说的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但是,怎么听却怎么不对味。
明明这话里话外的,怎么好像是在暗示,因为生出来的是公主,所以守了一夜的皇帝,就失望离开了呢?
瞧瞧抬头看了一眼皇后娘娘,果不其然,这一句话,便让皇后娘娘刚刚恢复了少许血色的脸,顿时变得苍白起来。
她只低着头,望着熟睡当中小小的人儿,纤手紧紧的抓着锦被,紧咬下唇,骨节都有些发白。
见此状况,兴安连忙想要张口解释,但是,刚一抬头,就感受到了一道凌厉的目光。
太后娘娘!
踌躇了片刻,兴安咬了咬牙,抱着豁出去的决心,开口道。
“娘娘,皇爷他……”
刚说了几个字,暖阁外头忽然又传来一阵响动。
紧接着,厚厚的帘子被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暖阁当中。
“奴婢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请安。”
乾清宫总管太监,怀恩!
吴太后的眉头下意识的皱了起来,轻声喝道:“皇帝忙碌了一夜,你身为他的随侍总管太监,不在身边侍奉,过来坤宁宫作甚?”
闻言,怀恩欠了欠身,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仿佛听不出吴太后话语当中的质问和不满。
接着,他没有直接答话,而是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汪氏的床前,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锦盒,恭敬的双手奉上,道。
“皇后娘娘,方才外间有些急务,皇爷赶着去处置,所以没来得及来探望娘娘,但是,在赶去文华殿的路上,皇爷特意亲自回了一趟乾清宫,将此物取来,让奴婢送给娘娘。”
“皇爷说,这是给小公主的礼物,很早就准备好了,原该亲自给小公主的,但是外朝突然有急事,只能先命奴婢拿来,等稍晚些,他老人家处理完了事情,立刻便来探望娘娘。”
汪氏看着眼前的锦盒,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然后,伸手接过盒子,轻轻翻开盖子,之见锦盒当中,静静的躺着一枚长命锁。
这锁并不算大,但是通体纯金铸就,左右两侧,用羊脂白玉各浮雕出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望之栩栩如生。
正中间镌刻着长命安康四个小字,四周云纹缠枝,精致无比,锁的下头,还坠着五颗小小的金铃。
汪氏小心的将长命锁从锦盒中捧了起来,却发觉触手一片温润。
于是,她这才发现,小锁的背后,也镶嵌着一块暖玉,不过,这玉并不平整,上头似乎刻了什么东西。
将小锁翻过来,汪氏打眼一瞧,嘴角便不自觉的勾了起来。
这长命锁的背面,没有雕刻任何的花纹,只有两个小小的楷字。
念芸!
这两个字,和前面的长命安康四个字相比,多了几分匠气,但是,汪氏却反复不停的看,眉眼间尽是笑容。
这个时候,怀恩适时开口道。
“娘娘,这枚长命锁,从两个月前,皇爷就命人开始铸造,尤其是那上头的飞凤,是皇爷亲自画的图样,匠人们选了最好的料子,精雕细琢了许久,方做出了成品。”
“这锁背后的字,是皇爷给小公主取的名字,也是皇爷亲手雕刻上去的,皇爷说,希望小公主这一辈子,都能平平安安,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加上这位刚刚出生的小公主,朱祁钰现在共有一子两女,和皇子命名必须要按字辈排序不同,公主多称封号,所以取名不必按照字辈。
慧姐的全名,叫朱明慧,取澄明聪慧之意,上一世,朱祁钰的这个小女儿,起名朱素静,取素雅娴静之意。
但是,这个小女儿,也是最让朱祁钰心疼的。
因为生产的时候难产,又孕期不足,所以,他这个小女儿生下来便先天不足,稍长之后又体弱多病,被太医诊断为不宜婚嫁,最终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了结一生。
单纯从情感上来说,他的确有私心,希望这一世能够有机会,重新补偿这个小女儿。
所幸,上天将他的这个女儿,又还给了他。
而且,和上一世生下来董宿就诊断为先天不足不同,这一次,董宿用了四个字来形容。
一切平安!
所以,朱祁钰这才能放下心头的石头,赶去处理外朝的政务……
汪氏将这枚小锁翻来覆去的看着,最终目光定在长命锁后面的暖玉上。
念芸……
她轻轻的低声将这两个字读出来,原本苍白的脸色,竟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将小锁重新翻过来,望着上头栩栩如生的两只飞凤,汪氏轻轻鼓了鼓嘴,轻哼了一声,有些不舍的将小锁挂在熟睡的小娃娃身上,道。
“那你以后,就叫芸姐儿了。”
“你是个有福的,你姐姐慧姐儿长了这么大,也没捞着一块你父皇亲手刻的长命锁,你一出生,就得着了。”
话中虽然带着嗔怪的意思,但是汪氏的脸上,却充满着笑意,是真正的,安心舒展的笑意。
还是那句话,对于皇家来说,嫡子尤为重要。
所以,这一胎对于汪氏来说,压力很大。
尽管从很早的时候,朱祁钰就跟她说过,希望能再有一个女儿。
但是,汪氏始终当做那是丈夫为了让她宽心,所以才故意说了假话。
身为天子,又怎么可能不希望有一个,能够继承宗祧的嫡长子呢?
所以,当她听到吴太后说,丈夫看到了孩子,扭头便走之后,虽然心里告诉她不会的,但是依旧忍不住有些失落。
然而,这把长命锁,就仿佛定海神针一样,让她彷徨的心绪,彻底安定下来。
毕竟,哪有人会给男孩准备刻着飞凤的长命锁的,还有,念芸这个名字,一听就是给女儿起的……
看着汪氏的这副样子,吴氏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不过,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扫了一眼怀恩和兴安,她冷哼一声,转身便出了暖阁。
倒是杭氏,颇有几分恋恋不舍,倒不是不想离开这坤宁宫,而是她从一开始就瞧见了那块精致的长命锁。
汪氏说慧姐儿没有父皇亲自雕刻的物件,济哥儿……也没有呀!
后宫之中,纷纷扰扰的一日,总算是告一段落。
实话实说,朱祁钰原本没打算回乾清宫,但是,在去文华殿的路上,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便想起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长命锁。
于是,索性绕了点路,将那小锁拿了,才算是放心下来。
不过,如此一来,他到文华殿的时候,却迟了些。
“见过陛下。”
殿中,早已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穿着淡青色的蟒袍,坐在椅子上,在他的身后,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
见朱祁钰进来,老者只是站起来欠了欠身,并没有大礼参拜。
但即便是如此小的动作,还是让他一阵剧烈的咳嗽。
见此状况,朱祁钰忍不住叹了口气,连忙上前,扶住老者坐下,然后欠了欠身,回礼道。
“大雪连天,劳烦太叔祖进宫一趟,是朕的不是,太叔祖快请坐。”
不错,殿中的这位蟒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执掌宗人府的老岷王,朱楩。
应该说,随着朱祁钰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变化。
就比如,这位老岷王,原本应该病逝于景泰元年三月,但是,被朱祁钰留在了京师,用最好的太医,药物。
再加上,那两个糟心的儿子被打发的远远的,眼不见心净,所以,这位岷王爷的寿数,竟也延长了不少。
不过,有些事情,终非人力能够挽回的。
今秋之后,老岷王就生了大病,缠绵病榻已经许多日子了,太医数次诊断,回来禀报的结果,都是时日无多了。
所以,若非是真的有要事,朱祁钰也不会在这种天气里,劳动他老人家亲自进宫。
或许是因为许久不曾出门,这位岷王爷倒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憔悴虚弱,精神头还算不错。
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他叹了口气,道。
“谢陛下关心,这些日子,多谢陛下遣来的太医和珍稀的药物,不过,臣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去见太祖皇帝了。”
“臣这一辈子,庸庸碌碌,没为国家做过什么事情,最后的这段日子,就想着能替我朱家的江山,做些什么,陛下还能记得起臣,是臣的福分。”
“陛下若有何吩咐,只管说便是,臣这把老骨头,虽然时日无多,但还是可堪一用的。”
朱祁钰有些沉默,他这位叔祖前半辈子,的确过的肆意荒唐,大起大落了几次,如今的确是看的通透了许多。
不过他这么一说,反倒让朱祁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沉默了片刻,朱祁钰忽然便瞧见了,站在老岷王身后,长身玉立的朱音埑,略一沉吟,朱祁钰问道。
“朕没记错的话,过了这个年,音埑就该十九了吧?”
老岷王没说话,倒是朱音埑自己躬了躬身,道。
“谢陛下关心,臣的生辰是正月二十四,的确马上就该十九了。”
看着自己的这个嫡长孙,岷王的脸上浮现起慈和的笑容,道。
“十九了,该加冠了……”
于是,朱祁钰便明白了,笑了笑,道。
“不错,该加冠了,婚事也该准备着了,世子加冠是大事,朕过两日,便召镇南王进京,由他来主持音埑的冠礼。”
老岷王脸色平静,倒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拱手道。
“那臣就谢陛下恩典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太叔祖在京中这些日子,不知道对各家的贵女可有了解,是否有人能有福分,得叔祖的青眼,配得起镇南王世子妃的名头?”
这一次,岷王倒是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朱音埑,踌躇片刻,似乎下了什么决定,道。
“陛下既然开口,臣也就不虚言推辞了,臣自知时日无多,最操心的,其实也就是这桩事情,各家之中,都督范广之女,品貌端庄,甚合臣的心意,如若陛下允准,臣想为他们两个孩子求亲。”
都督范广……
朱祁钰沉吟片刻,似乎在考虑岷王此举的用意。
但是,也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便点了点头,道。
“既然叔祖开口,是范家姑娘的福分,朕明日召范广进宫问一问他,若没有意见,朕就为音埑赐婚。”
这一次,老岷王没有继续坐着,而且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郑重的拱了拱手,道。
“那臣就在此,先谢过陛下恩典了……”
朱祁钰虽然来的时候很急,但是,到了殿中,反而不急了。
说完了朱音埑的婚事,他又陪着老岷王说了会话,然后,便命人送他祖孙二人出了宫。
殿外的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似乎要尽情的带给世界那一抹亮眼的纯白。
但,再大的雪,也总有停的时候的……
皇兄何故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