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冬夜很凉,夜色很好。
甬道当中,一阵冷风吹过,让朱祁钰冷静了下来。
他刚才是因为担心济哥,过于生气以致于有些莽撞了。
这个时辰,按照吴氏的习惯,都应该已经歇下了。
有心想要叫住往前走的内侍,却发现銮驾已经到了距离景阳宫不远处。
朱祁钰打眼一瞧,便见到景阳宫中依旧灯火通明。
待得走的近了才发现,青珠早已经带着几个侍奉的人,在宫门口候着了。
青珠穿着一身板正的窄袖女官袍服,丝毫都不像是已经歇下的样子。
眼见着銮驾停下,青珠笑吟吟的屈膝给朱祁钰行礼。
“奴婢给皇上请安。”
朱祁钰从銮驾上下来,心中原本的不满早已经消散而去,探头往里头望了一眼,有点心虚的问道。
“青珠姑姑,这怎么这么晚了,母妃还没歇下?”
青珠侧了侧身子,虚手一引,恭谨的道。
“太后娘娘早就知道您会过来,所以特意等着您呢,皇上随奴婢进来吧。”
说罢,青珠躬了躬身子,抬步就往景阳宫里走。
朱祁钰没奈何,只好跟上。
杭氏的这桩事情,他固然是生气的,但是他还是有分寸的。
如今汪氏将养着身子,六宫是吴氏在代管,她老人家既然已经处置过了,朱祁钰也不至于再跑去杭氏的宫里发脾气。
让他生气的是,这么大的事情,吴氏竟也瞒着他。
不仅她自己瞒着,还不许兴安禀报过来。
所以他这番过来,其实是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意味的。
但是也不知道为啥,真到了这宫门口,眼瞧着吴氏摆好了阵仗等着他来,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心虚的不敢进去。
不过来都来了,也不可能回去,想了想,他还是紧走两步,跟上了青珠的步伐。
对于景阳宫,朱祁钰早就熟门熟路了,进了暖阁,一身的寒气顿时散了不少。
吴氏果然没有歇着,不过也不似白天那般穿戴整齐。
穿着一身黛蓝色团风纹鞠衣,坐在榻上,左手拿着一卷佛经,右手捻着一串珠子。
眼瞧着朱祁钰推门进来,吴氏放下手里的佛经,笑着道。
“皇帝来了,坐吧。”
其实也不必吴氏吩咐,朱祁钰刚进门的时候,青珠就已经使唤着人搬了个墩子过来,又张罗着准备茶点。
瞧着吴氏似笑非笑的眼神,朱祁钰有些尴尬,道。
“这么晚了,打搅母妃歇息,是儿子考虑不周,儿子向母妃赔罪。”
吴氏瞥了他一眼,倒是没什么意外的反应,淡淡的道。
“打从兴安从景阳宫被叫走的时候,哀家就知道你一定会往这来,他跟了你这么久,口里有不实之言,焉能瞒得过你。”
一旁的兴安缩了缩脖子,一脸的欲哭无泪。
娘娘您早知道瞒不过,还严令让他不要说
眼见吴氏主动提起了此事,朱祁钰也就顺嘴接了过来,道。
“母妃,这次杭氏做的,的确是过了些,济哥才不到两岁,她这个做母亲的,哪能这么折腾孩子,想起来朕就生气。”
“您也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遣人跟朕说一声,今儿朕去看济哥的时候,脸都还是烧红的”
虽然进来之前有几分心虚,但是真的提起这件事情,朱祁钰还是忍不住生气,口气当中也带着一丝埋怨之意。
吴氏收敛了脸色,手里依旧捻着佛珠,轻轻瞥了他一眼,道。
“告诉你了又能怎么着,你还能因为这么点事情把她一个贵妃打进冷宫不成?”
朱祁钰被这一句话给噎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的确,他就是知道了,也不能真的大动干戈。
说到底,杭氏是潜邸时候就跟着他的妃子,登基之后晋封贵妃,有金印宝册在手的。
别说这么点小事不可能废了她,就算是罚的重了,也得是有名堂才行。
可这杭氏做的事情,又实在让人说不出口。
总不能说,宫里的贵妃娘娘为了争宠,把自己的亲儿子,也是皇帝如今唯一的儿子给折腾病了。
说出来都丢人!
轻轻哼了一声,朱祁钰接过青珠送上来的茶盏,灌了一口,闷声道。
“即便如此,母妃也不该瞒着朕,好歹要让朕知道是怎么回事才是。”
吴氏重新斜靠在榻上,道。
“哀家知道,你心疼济哥,但是后宫里头,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杭氏这次做事的确有些冒失,但也就是个意外,太医说了,好好照顾着,没什么大碍。”
“你别忘了,济哥也是她唯一的儿子,论心疼,她不比你差,哀家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小题大做。”
说着,吴氏瞥了依旧气哼哼的自家儿子,心中叹了口气。
虽然说上回,朱祁钰信誓旦旦的跟她保证,说不会在太子的位子上动心思。
但是她怎会看不出来,自家这个儿子,对于涉及到济哥的事情,都总是会多上心几分。
虽然说济哥是长子,但是在吴氏看来,朱祁钰还年轻,子嗣的事情不用太担心,以后总会有的。
他这么关心济哥,总是让吴氏感觉到有几分不安,总担心他立足不稳的时候,就对东宫动心思。
因此,吴氏才不想让他在这件事情上太过大动干戈,故而让兴安将这件事情的内情隐瞒下来,只禀说是济哥体弱,不小心偶感了风寒。
但是她也清楚,以朱祁钰对济哥的关心程度,这么突然的病症,肯定是要查的。
因此,当兴安被叫走的时候,她就知道会有如今的这一幕了。
而且,除此之外,她还有另一层担心。
沉吟片刻,吴氏手里的珠子拨动的速度快了几分,轻声开口道。
“前番你说,后宫里头要定典制,这是好事情。”
“既然要定,那就得有规矩,年后选秀,宫里又要进一批新人,争宠夺位的手段,不是什么新鲜事。”
“所谓男主外女主内,你是皇帝,外朝的政务是你说了算,可这宫里的内务,你虽是皇帝,可也不能胡乱插手。”
“不然的话,你这典制定了,还不如不定!”
面对吴氏带着一丝训斥之意的话,朱祁钰倒是没有生气,反而轻轻点了点头。
他今天虽然很生气,但是也没再去杭氏那发脾气,而是来了景阳宫,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倒不是说,他这个皇帝,不能管后宫的事情,而是无规矩不成方圆。
他的大部分精力,毕竟都是在外朝。
因此,对于后宫当中的很多事情,他往往了解的都不够全面,贸贸然插手处理,有时候反而会有反效果。
不过,他没明白的是,吴氏忽然这么严肃的跟他说这些干嘛?
似乎是明白朱祁钰的想法,吴氏摇了摇头,道。
“钰哥,你要知道,哀家如今只是代掌这后宫,等过段日子,芸娘的身子大好了,后宫还是要交给她来打理的。”
“在哀家这里,你总归是有几分顾忌,不敢放肆的,可今日的事情,要是换了芸娘,你能保证,你们之间不生嫌隙吗?”
朱祁钰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他明白吴氏的意思了。
不仅明白,他还深有体会!
前世的时候,他和汪氏之所以渐行渐远,就是如此。
汪氏是六宫之主,后宫的事情繁杂纷乱,处理起来并不容易,有些时候确有不周到的地方。
有时候处置事情的时候,损伤了宫里一些人的利益,他们自然会想法子,在自己这个皇帝面前吹风。
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耐着性子去听汪氏解释,每一桩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是越往后,他越容易听信一面之词。
吴氏说的很清楚了,今天的事情,得亏是她处置的,朱祁钰就算是再生气,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但是要是换了汪氏,她可制不住生气的自己。
自己带着气进坤宁宫,不管谁对谁错,中间有什么隐情,势必都是要先吵一架的。
说不定,在有心人的引导之下,他还会觉得,是汪氏暗中动了手脚,栽赃嫁祸给杭氏的。
很多时候,感情就是在这些争吵之中渐渐消磨干净的。
想明白了这个,朱祁钰起身,肃然道。
“母妃教训的是,儿子明白了,以后芸娘执掌六宫,朕也不会随意质疑她的决断,更不会越过她干预后宫事务。”
吴氏这才放下心来,脸上绽出一丝笑意。
然而接下来,朱祁钰的一句话却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只见自家这个儿子眨了眨眼睛,又道。
“不过,儿子也相信,就像朕相信芸娘一样,芸娘也会相信朕。”
这么些日子下来,朱祁钰相信,他给了汪氏足够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不在于时间的长短,只在于两个人之间的信任和感觉。
朱祁钰知道,汪氏不会害他,她所做出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他考虑。
汪氏心里也清楚,朱祁钰不会随随便便的怀疑她,因此
朱祁钰直起身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望着吴氏道。
“刚刚,您有一句话说错了,那就是今天的事情,要是芸娘来处置,她一定会原原本本的将事情说给朕,因为她知道,无论真相如何,朕都会相信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