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问出来,殿中也安静了下来。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能够巡察江西,周鉴的身份,自然是七品御史无疑。
但是,当时的陈循,却是加正三品六部侍郎衔,本职为翰林学士,门下清流无数,同时入直文渊阁,位在中枢的内阁大臣。
虽然说,那个时候,内阁尚无如今这般显赫,但是,也算是重臣的级别,那么……
“陛下,周大人查察陈尚书幼子侵田案时,不过一个七品御史而已,和当时已经入直内阁的陈尚书,无论是在品级上,还是在身份地位上,都相差悬殊。”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钱澍转身对着上首天子开口道。
“如此状况之下,周大人却依旧能够秉公办案,一律将陈尚书幼子惩治,难道不能说明,陈尚书正是持身严正,从不滥用手中之权势之人吗?”
此言一出,殿中倾向于陈循是清白的大臣,就更多了。
虽然说,两件事情并没有什么联系,但是就王铉这桩案子来看,陈英在其中起到的是居中联络的作用。
陈循在清流这么多年,从未被人弹劾过收受贿赂,所以,在此案被掀开之后,朝中大多数人,都倾向于认为,收受贿赂的是陈英,而陈循算是被自家儿子逼迫,钱都已经收了,若不办事,恐会被反咬一口,这才有了徇私之举。
但是,钱澍这个例子一举出来,这番推测也就算是被变相的否认了,毕竟,都是自家儿子,没有道理陈循在当初不护着小儿子,反而会因为陈英而妥协。
要知道,当初那桩案子,因为牵涉到陈循,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陈循的小儿子陈容,因为那件事情,被枷号示众,这对于陈循这样看重颜面的人家来说,应该算是最不可接受的事了。
可即便是如此,周鉴还是能‘秉公办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的确可以证明,陈循并没有在当初的案子当中插手袒护。
眼瞧着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其中的内容大部分都有利于陈循,周鉴也有些着急,道。
“当初的事情,陈家也曾搬出过陈循来,只不过本官并未受其所动,所以才……”
“所以周大人是想说,不是陈尚书没有袒护自家儿子,而是您周大人铁面无私,有青天之风?”
话还没说完,钱澍就打断了他,接着话头往下开口道。
不过,这两句话说出来,显然不是在夸赞周鉴,而是暗含讥讽之意。
夸赞之语,被别人说出来当然是好话,但是,若是自己说出来,未免有些让人觉得有些不要脸。
而钱澍这话口气虽然略显夸张,可明显就是周鉴没有说完的话。
因此,他钱澍说完之后,底下顿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其中还掺杂了些许的嘲笑和奚落。
这般场景,顿时让周鉴脸色通红,指着钱澍道。
“你……”
“好了!”
恰在此刻,上首一直未曾开口的天子,声音响了起来,算是给周鉴解了围。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天子身上,钱澍和周鉴等所有在殿中的人,也拱手行礼道。
“陛下……”
朱祁钰捏着手里的奏疏,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陈循身上,道。
“陈尚书,此事说到底,终归是和你有关,刑部已将陈英的供词呈上,收受贿赂,欺压百姓,勾结官员等诸事,他都已经供认,毕竟是你的儿子,所以,朕想问问陈尚书,你觉得,陈英应当如何处置?”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这话可不好答,毕竟是亲生儿子,陈循若是要严惩,那么,虽然算是忠君,可到底显得太过无情,会惹人非议。
可是,如果说他为自己的儿子求情的话……刚刚钱澍刚刚才说过,陈循向来不会刻意庇护亲族,逃避律法,现如今陈循这么一求情,便算是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所以,面临这种状况,这位陈尚书会如何选择呢?
当然,这只是部分朝臣的想法,站在最前端的一干重臣,见此状况,不约而同的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回,算是让这个老家伙逃过去了……
果不其然的是,接下来,迎着所有人的目光,陈循面色沉重的走到殿中,跪倒在地,道。
“陛下,臣教子不严,小儿所做的这些事情,虽然臣并不知情,但是,若非他是臣的儿子,也不可能逃脱有司的调查,一直逍遥至今,如今他的罪行被昭示天下,臣身为其父,着实无颜再立于朝堂之上,恳请陛下准臣辞官归乡。”
“小儿陈英,罪孽深重,臣不敢为其辩驳,但是,恳请陛下念在臣为朝廷辛劳多年的份上,能够饶他一命,臣余愿足矣。”
说着话,陈循摘下官帽,放在身前,然后恭敬的叩首于地,一副羞愧难当,但却又不忍心将儿子置之不理的复杂心态,显露无疑。
这般情真意切,潸然泪下的场景,顿时让在场不少大臣都有些感动,随后,殿中便有大臣出列,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和陈尚书并无关联,皆陈英之罪也,陈尚书入仕多年,为朝廷鞠躬尽瘁,若因一时教子不严,而被罢官免职,恐令朝野上下寒心,请陛下三思。”
此人是户部郎中,名为朱厚,也和陈循相交匪浅。
他这个时候开口,摆明了是想起个头,不出意外的话,紧跟着在他之后,又有不少大臣纷纷出列。
“陛下,臣也以为,此事和陈尚书无关,不可随意株连啊……”
“不错,陈尚书为国兢兢业业,请陛下念在他多年辛劳,宽宥陈尚书吧……”
于是,朝堂舆论就此彻底被翻转了过来,因为这一次,不仅仅是陈循的那些门生,很多和此事并无关系的大臣,也开始相信陈循的清白,为他出面求情。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将底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当然能够看清楚,陈循到底想要什么。
这桩案子的底细,朱祁钰知道的清楚,因为舒良早就把审案的一应详情禀告了上来。
从证据上来看,的确没有任何陈循参与其中的影子,至于实际嘛……不论陈循真的是清白的,还是他早在最初收钱的时候,就提前留下了后手,总归对于陈循来说,他想要解决这件事情并不困难。
但是,他一直都没有出手,一直等到刑部结案,在朝堂上最终呈递的时候,才顺势而为。
这一系列的举动,并不单单只是为了保住自己而已,更重要的是,陈循想要保住自己的清名!
原本无论如何,这桩案子陈英既然牵涉其中,那么,无论刑部最终是什么结论,士林当中的风言风语,都是堵不住的。
这对于依靠清流声望来吃饭的陈循来说,虽然算不上是致命的打击,但是,也必然是元气大伤。
因为这种谣言,恰恰是最没有办法破解的,想要平息谣言,一般情况下来说,只能依靠时间,让所有人慢慢淡忘。
但是,这就意味着,陈循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需要蛰伏起来,低调行事,在朝中当一个透明人,就像之前在太子出阁的斗争中失败的朱鉴一样。
可这显然不是陈循想要的,所以,他才选择在今天,在这个场合,来处理这桩事。
而且目前看来,他可算得上是倾尽全力,不仅自己最得意的几个门生全部出面,其他陈循能影响到的朝臣,也纷纷出面敲边鼓。
朝堂上这么一辩,便算是彻底洗清了他身上的嫌疑,此后再有谣言传出,也必会被人嗤之以鼻,尤其是最后,陈循这么一招自请辞去,可谓把整场大戏推到了**。
按照预定的戏码,接下来朱祁钰应该情真意切的亲自去将陈循扶起来,金口玉言的说出来,他和此事没有关系,然后历数一番他的功绩,勉励他继续为朝廷效力,最后,再给陈英一个宽赦,为这场大戏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当然,或许是因为陈循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用意瞒过朱祁钰,所以,他这戏做的,属实是有些过了。
陈英之罪虽重,可说到底,最多也不过就是退回赃款,然后革去功名,流放边境而已,考虑到他是陈循的儿子,免去流放之苦,改成杖责或者是其他的责罚,也不是不可能。
陈循这张口就说饶他一命,一方面是想显示自己的卑微,另一方面,也是坦坦****的告诉朱祁钰,他并没有要将自己的心思瞒着皇帝。
至于他为什么敢这么做……
朱祁钰叹了口气,所以说,朝堂上这帮人,都是老狐狸,再精明的人坐在自己这个位置上,要不了几年,也会被他们研究的透透的。
陈循敢这么做,是因为他很清楚,朱祁钰从来都不在意,朝中的大臣们在规则以内的明争暗斗。
朝局之争,是不可避免的,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斗争,或许是因为政见不合,或许是因为立场不同,甚至,可能单纯的只是想要上位,各种各样的原因,都会导致朝臣之间相互争斗,这是无法制止的。
毕竟,朝堂上的位置就那么多,有人想上去,就得有人先下来,而已经上去的人,为了保住位置,各出手段,也是合理的。
所以,只要不触碰朱祁钰的底线,那么,大家各出手段的情况下,自然是谁更高明,朱祁钰就会站在谁这一边,而不会偏帮偏向。
这次的事情而言,陈循选的时机很巧妙,不仅仅是朝堂上的时机,更重要的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干涉过刑部的调查,无论是出于自信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可事实就是如此,所以,是刑部先有了调查结果,然后他才开始布置反击,这个顺序,极其重要。
如果说,反了过来,陈循直接通过各种方式干涉刑部,那么,不论真相如何,单是这般手段,便犯了朱祁钰的忌讳。
其次便是他反击的手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正大光明的一一驳斥弹劾他的人,没有暗中收买,威胁等其他的手段,堂堂正正,且理由充分,完全在规则范围内出招。
而最危险的一点,或许就是这个过程当中,陈循动用了很多的人手替他说话,这很容易被视为结党,而这一点,恰恰是朱祁钰最反感的。
可话说回来,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坐在这个皇位上,陈循或许都不敢这么做,但是,唯独是朱祁钰,陈循才并不担心。
因为他很清楚,天子厌恶结党,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一旦结党,会因党争立场,而影响具体政务的执行,变成对方反对的我赞成,对方赞成的我反对。
所以,只讲立场而不讲对错,才是党争,天子厌恶党争,可并非不许大臣相互结交。
换句话说,如果这次早朝上,陈循指使他的这些门生攻讦周鉴等人,那么自然是被视为党争,但是,他们从头到尾,只是为陈循辩护,虽然事先肯定通过气,但是,却不能被视为是党争。
陈循非常清楚,正因为天子厌恶党争,所以,天子也是最清楚,党争和普通的政治斗争之间区别的,如果说仅仅以帮他的人的多少来判断是不是党争的话,那未免太低估天子了。
他有信心,朱祁钰能够分辨出这其中的区别,这才会如此大胆,因为,他所有的行动,都是按照天子设置好的规矩来做的,既是如此,那么,天子便没有理由,故意来针对他……
不得不说,陈循这个老家伙,看似平时和和气气的,但是,毕竟是从清流里头杀出来,而且在内阁待的时间最长的人,这种政治斗争,把握人心的手段玩起来,属实是纯熟的很。
应该说,如果没有意外情况的话,他的预料的确是准确的,朱祁钰并不是觉得朝堂上是非黑即白的人,如果有证据证明陈循有罪的话,那么另当别论,既然没有证据,他也不至于非要求一个所谓的真正的真相。
这桩案子,有陈英担责,其实足可以警示朝中群臣了,而目前看来,陈循也并没有要回护陈英的意思,甚至于,如果必要的话,他很有可能,会愿意让陈英被流放边境,以换取自己的政治生命和前途清望。
所以,按理来说,朱祁钰这个时候,就应该按照陈循预想当中的来做,但可惜的是,坐在不同位置的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掌握的信息不同。
陈循这些日子的做法,没有隐瞒朱祁钰,而朱祁钰也没有拦着,就这么让他布置,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