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下心来想想,单纯从对待藩王上来说,天子倒也的确是比太上皇要大胆的多。

正统时期,朝廷对诸藩王的态度,更多的是拉拢和防备,一方面多加赏赐纵容,以作安抚,另一方面,又多有防备之心,处处警惕。

按照祖训,新皇登基三年不朝,但是三年之后,则需依次来朝,但是实际上,或许是因为太上皇幼年继位的缘故,需要更加小心,所以实际上,整个正统年间,藩王入朝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一点,倒是和如今的天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太上皇所说,当初召藩王入朝,实际上是违背祖训的,但是当时的情况特殊,这本身实际上就是一种试探。

旨意已下,假如这些藩王托词祖训不肯入朝,那么,很大程度上便说明,他们可能并不认同新天子。

所以,哪怕违制,也得入朝。

从这个角度来说,正统时期的藩王免朝,和景泰时期的诸王入朝,实际上作用和出发点,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手段不同而已。

无论是入朝还是免朝,藩王要做的其实就一件事,那就是遵从朝廷之命,但是从这一点上上来说,其实也可看出两位君主的不同之处。

朱仪心中暗暗思索着,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太上皇脸上隐隐的不悦,心中念头微动,便开口道。

“陛下此言,臣倒有几分不同的见解。”

“宗亲藩王,乃是社稷藩屏,天家血脉,臣以为陛下优待诸王,实则是出于亲亲之情,血脉之亲,况如今诸王,多为尊长,自当更加尊重,似皇上这般算计自家人,未免……”

后面的话,朱仪没有说下去,但是,肉眼可见的,太上皇的脸色明显好了起来,羊作生气,轻声斥道。

“不可妄议君上。”

“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朱仪的态度恭谨,但是,心中却不由冷笑一声。

他就说嘛,这位太上皇怎么可能会觉得自己不如当今皇上呢?刚刚的那番话,看似是在说皇帝大胆,不将诸王放在眼中,锐意进取。

但是实际上,却是在说皇帝凉薄无情,打从登基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算计这些血脉相连的自家人了。

果不其然,朱祁镇的脸色很快就变得好起来,摇了摇头,道。

“抛开宗亲之情不提,朕当然知道,如今的宗藩,已经不是早年的藩王了。”

“除了几个少数的藩王之外,大多数藩王,手中已无护卫军,民政诸事也不得干预,虽仍能替朝廷看守封地,察查不法,可到底,对朝廷的威胁,已经大大减小了。”

“正因如此,皇帝才敢在登基之初,就召诸王齐齐入京,尔后设宗学,立宗人府,审岷王一桉,无非都是在试探诸王的实力和底线罢了。”

话至此处,朱祁镇不由发出感叹,道。

“民间俗语,打铁还需自身硬,手中权势尽去,自然也就只能任人宰割,就算一时尚有威慑力,但是一旦被人试探出来,手段只会变本加厉。”

闻听此言,底下的朱仪眨了眨眼睛,太上皇陛下,您确定,这是在说藩王的事吗?

见此状况,朱祁镇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有些偏题,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道。

“所以,对于现在的诸藩王来说,其实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什么都不做,朝廷的刀子一会一次比一次狠,什么时候停,那就要看如今这位天子到底有多‘仁慈’了。”

“而现在还有力量,倒不如跟朝中这些人斗上一场,至少明面上,皇帝不会偏向任何一方,若是赢了,便可继续过安生日子,若是输了,那和什么都不做,结果也大差不差。”

“当然,就算是不成功,无非就是宗务改革能够顺利的推下去,日子过得不如往常罢了,太祖旧制还在,就算是皇上对他们不满,也最多是打发出去,禁止入朝,不会真的怎么样的。”

这种时候,最好的应对,就是捧着。

因此,朱仪哪怕对这些早就已经清清楚楚,面上还是一阵敬佩之色,道。

“陛下圣明烛照,仅凭这些消息,便能洞悉朝局,倒是臣,愚钝之极,将事情想的太浅了。”

这话说出来,不管真假,但是终归,听着是让人舒服的。

朱祁镇瞥了朱仪一眼,似笑非笑道。

“所以,你说得对,身为勋贵,不能跟皇帝一直作对,不然的话,很容易被抓住把柄,备受打压,因势利导,借朝堂之力,扩大你们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权势,才是硬道理。”

话音落下,朱仪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一丝汗渍。

这番话明显意有所指,看来,那天在他英国公府说服张輗等人的话,到底还是传到朱祁镇的耳朵里头了。

所幸的是,既然他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那些话,自然也就预料到,肯定是瞒不住了,因此,早就做了应对。

定了定神,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朱仪开口道。

“陛下,臣可以解释,臣这么做是因为……”

“是因为,你们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才能更好的为朕效力。”

话未说完,朱祁镇就接了下去,道。

“光凭意气跟皇帝打擂台,除了令人快意,并没有任何的好处,而且皇帝的手段了得,往往到了最后,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会引起朝堂上下的不满。”

“所以,不能只凭意气做事,能够在朝堂上做出功绩来,在文武百官当中,才有话语权,有了话语权,脚跟才站得稳。”

“哦,还有就是,勋贵世家和文臣不同,像是军府,京营,出征挂帅这些事情,都只能勋贵来做,所以,对于勋贵来说,只要能够证明能力,就算是想打压,也不过一时而已,这一点,倒是和文臣数量众多,埋没几个毫不可惜有所区别。”

“因此,只要能做事,就不担心会被一直打压,而且,朝野上下都知道,你们跟朕走的近,甚至于,你成国公府的爵位,都是朕替你拿回来的,有这一层在,皇帝始终不会真的信任你们,因此,你们在朝中的地位权势越高,对朕越有好处。”

“还有什么别的吗?”

这番话说的平静,尤其是最后的这句问话,口气温和之极,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但是,越是如此,朱仪额头上的汗就越多,深深的把头叩在地上,朱仪道。

“陛下明鉴,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绝无半点私心!”

“起来吧,跪着做什么?”

朱祁镇的口气平澹,听不出半点情绪。

闻听此言,偷偷瞄了一眼朱祁镇的神色,见他面无表情,心中不由有些迟疑,但是,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只是头仍旧低着,不敢抬起。

见此状况,朱祁镇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

“你瞧瞧你,紧张什么,朕又没说什么别的,你的忠心,朕岂能不知?”

“朕只是想告诉你,咱们君臣一体,亲如一人,所以,以后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朕说,不必担心什么。”

“你看,这些道理,你懂得,朕当然也懂得,这么说出来,坦坦****的才好,臣不测君,君不疑臣,若是你事事不对朕说,生了误会,才会酿成祸事,明白吗?”

感受到对方饱含深意的目光,朱仪的身子躬的越发深了几分,恭敬道。

“谢陛下教导,陛下胸襟宽广,思虑谋深,臣所不及也。”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朱仪的心中却不由冷笑一声。

怪不得今天这太上皇的话格外的多,又是分析于谦用意,又是推测朝中局势,装出一副高深莫测,无所不知的样子。

说白了,就是为了展示自己有多厉害,还敲打敲打他这个新晋的成国公。

当然了,朱仪看的清楚的很,别看现在太上皇的话说的好听,什么宽容大度,毫不计较。

可实际上,这根刺已经埋下了。

就像他刚刚的话里所说的一样,春猎之后,南宫和成国公府的命运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如果不想背上一个背信弃义的名声,然后下半辈子都在无尽的猜忌当中度过。

那么,成国公府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在这个大前提下,太上皇对成国公府的忍耐度是很高的,毕竟现在,二者是相互依存的状态。

但是,这种状态也有前提,那就是太上皇依然在南宫,他们依然有天子这么一个共同的‘敌人’。

一旦有一日,太上皇没了后患,重握生杀大权,那么,成国公府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太上皇,从来都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不计前嫌的人!

这一点,朱仪清楚,太上皇他自己更清楚,所以,打从这一刻开始,其实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是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朱仪知道,太上皇不可能再像往常一样,全心全意的‘信任’他,但是,却还要装出信重的样子,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扩大自己的力量,而他知道这一点,却仍然要装作不知道。

而或许,太上皇也知道他知道这一点,但是,却要装作不知道。

之后的日子里,就要这么维持着表面上脆弱的君臣和睦,各自心照不宣的为自己牟利。

但是至少,在现有的平衡打破之前,这种关系会长久的保持下去。

不过,这么做也有好处,至少,他以后再想做什么可能会让太上皇不悦的事情的时候,倒是不必再费心思瞒哄了。

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小小的插曲,以朱祁镇展示了自己的谋断和朱仪诚惶诚恐的‘认错’而结束。

轻轻摆了摆手,朱祁镇又开口问道。

“前些日子,朕听说了整顿军府的消息,现如今,此事进行的如何?”

关于军府的问题,当初为了让朱祁镇答应,朱仪和张輗,可算是煞费了苦心。

这个时候对方问起,也实属正常,不过,想起刚刚朱祁镇的话,朱仪的眼神微动,道。

“臣不敢欺瞒陛下,此事办起来不难,当初,任礼被杀之时,臣奉圣母懿旨,前去保住任家,后来任家为表感谢,将任礼拉拢军府官员的名单和一些信件给了臣。”

“张同知上奏弹劾的人,便是来自于这份名单,所以,证据并不难找,光是私下勾连,结党营私的罪名,就足够将这些人治罪的,而且,除了这些之外,英国公府也查到了不少罪证。”

“但是,此事如今毕竟是由靖安伯范广等人主持,虽说臣的舅父王钦也被拔擢辅助,可越是如此,行事便更需小心谨慎,再加上临近年节,所以,这件事情倒是没有太大的进展。”

朱仪是个聪明人。

当初他和张輗说服太上皇的时候,用的是破坏皇帝想要开战的打算这个理由。

但是现在,一则边境诸事已平,二则有了刚刚的那番试探,朱仪几乎能够确定,张輗或者是其他人,背着他暗地里和太上皇仍有往来。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谁,但是,大概率就是张輗,毕竟,上次朱仪答应要帮他上位,结果到了最后,却是王钦得利,张輗虽然表面上被朱仪说服了,但是暗地里留下心结是肯定的。

所以这个时候,太上皇再问此事,很有可能还是试探。

因此,朱仪也不再隐瞒任礼的事,直接将一切‘和盘托出’。

果不其然,听到这番话,太上皇的脸色虽然看似没有什么变化,却隐隐可以感受到,周围的氛围变得宽松了许多。

“张輗对朕说,你要助他,打算从……那边着手?”

这话一出,朱仪立刻能够确定,问题就出在张輗的身上。

抬头飞快的看了上首的太上皇一眼,他表面上是一副震惊的神色,但是,心中却已经明镜一样。

朱仪可不会相信,这句话是说漏嘴的,这个时候,太上皇对他说出张輗的名字,一是在告诉他,南宫可以器重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进一步震慑他,二是在挑动他和张輗之间的关系,当然,太上皇不会希望他们两府的关系破裂,但是,亲密无间也不是好事。

只有他们两府既能紧紧的靠在一起,可同时又对各自有所防备和芥蒂,那么作为上位者的太上皇,才更好控制他们。

一念至此,朱仪心中不由感叹一声,果然这太上皇,也不是以前那个自视甚高,唯我独尊的太上皇了,现如今,不管是迫于局势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这帝王心术用起来,倒也有几分模样。

不过,若说是真正要和乾清宫的那位比起来,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