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袅袅, 虫鸣鸟啼, 这里是东北边境的一个小村落。
顾子清站在窗子下面单手抓着窗框打悠悠, 他的妹妹蹲在门前的小沙坑处堆土盖房子玩。周围院子里住着的孩子们互相追着跑闹, 而家里的大人们正在田里忙活着农计。
“芝麻油, 白菜心,吃豆角要抽筋筋,”熟悉而又轻快地农家调子在田间响起,一切都是那么安详而平静。
突然, 眼前的景色猛地晃了一下。
睁开眼, 顾子清的视野里出现的不是蔚蓝的天, 而是生了黄锈的一排排黑色栅栏。
原来他还活着, 原来一切不过都是梦
一个孩子的尸体挂在树上, 四肢像柳条似的垂得老长。一个孩子被腰斩后扔在地上,张着嘴, 瞪着眼睛, 死不瞑目。一个小姑娘缺了一条胳膊,衣服被扒光, 身上沾着的满是白色的**。一个小胖子笑着仰头望天, 眼神里面带着解脱,前身软趴趴地靠在岩石上。
三十多辆囚车缓缓地向前驶去,这是奴隶贩子从战场各处搜罗来的孤儿, 一路上随行随卖。
而那些生病,或是体弱的,就会被中途直接舍弃杀掉。
看着周围惨烈的一切, 顾子清清楚地意识到,在他身处的这个乱世里,百姓们是没有任何未来的,所有的一切都注定会走向毁灭。
活着,就是地狱。
“真是闹心,天天管吃管喝还一个都卖不出去,干脆爷自己玩了算了,”将手伸到了他们这座囚车上,赶车的男人用大手去抓靠在车门附近的一个小姑娘。
“求求你,放过我吧,”小姑娘吓得脸色一片惨白,拼命地挣扎着想要从男人的禁锢中逃出来。
被男人带出去的孩子是什么下场她最清楚不过了,如果被抓出去,她一定会死的。
“啧,又不会玩死你,就让爷爽一爽怎么了,有什么可怕的?”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拽着女孩的头发将她向外拉。
见那女孩挣扎得厉害,男人干脆一巴掌狠劲拍在人头上,把那女孩打得鼻端溢出血来。
女孩的脸上哭得花了颜色,她张着嘴想要大声呼救,可是巨大的恐惧深深地笼罩着她,让女孩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拼了命地大口喘气。
她哀求地望着一同坐在车里的小伙伴,却发现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没人敢站出来救她,因为所有人都自身难保。
“放开她”,坐在囚车另一面的顾子清起身跨过坐在中间的孩子后,伸出手挡住了男人。然后,被那人回手抽了一个嘴巴,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你特么一个奴隶还想着英雄救美?你脑子让驴踢了吧你!”男人错愕地盯着顾子清的脸,然后嗷嗷怪声叫唤着。
只是打了一巴掌还不解气,那男人将顾子清拽出来后,干脆招呼周围的车夫一起过来继续殴打他。
“个小崽子毛没长齐还知道救小姑娘了,一个死奴隶逞什么英雄?”
“还让老子放开她,你特娘的算个什么东西?”
他被这群人打得吐血,头也被踢得磕到一块石头上,眼前瞬间变得一片漆黑。
要死了么?
终于要解脱了么?
对于死亡,顾子清并不感到害怕。因为死了之后,他就可以跟父亲母亲还有妹妹团聚了。
只不过,还是有些不甘心吧。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居然被几个车夫活活打死,等一会儿见了妹妹之后,一定会被她笑话的。
“不知道死后的世界还有没有战争,”顾子清一边难受得呕出几口血来,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然而,在漫长的黑暗过后,他的眼前却突然恢复了一丝光亮,一只白皙的手伸到了他的眼前。
迷迷糊糊中,顾子清听到有人问他:“你还有家么?没有去处的话就跟我回西南吧。”
睁开眼,顾子清只觉得自己连应该如何呼吸都再记不得了。
眼前站着的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他记得娘亲曾说过,在最绝望的时候,一定要闭着眼睛祈祷。因为神仙们轻易不会在凡间露面,所以只有合上眼才能看见他们。
将眼睛紧紧闭着,伸出手拽着锦葵生怕人跑了,顾子清颤着嗓子问道:“你是来救我的仙女么?”
愣了一下,翘了翘唇,锦葵回道:“不是,只是恰巧见到奴隶贩子路过,便把你们都买下来了而已。”
十六岁的顾子清一句话都没有听清。
他的脑子里反复闪过的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仙女说话的声音,竟然这么好听。
***
草原上欢歌一片,热闹非凡,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赛马节。
西南的汉子和姑娘们各个都骑着心爱的赛马在草原上驰骋比赛,大赛的获胜者可以获得草原上这一年当中生下来的最好的一匹小马驹。
这匹小马通体赤红,声嘶高亮,四蹄健壮,一见便可知晓是匹罕见的良驹。
因此,所有人都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赢得比赛,得到它。
顾子清也不例外。
可他才刚刚被锦葵带回到营地里不久,从没骑过马,姿势不够标准。还没等他上了马,就被一个颠簸摔下来,整个人趴在地上,脸上粘得全都是泥。
顾子清这人好胜心强,不会骑却偏要骑,最后却还是被摔下来,惹得他用腿踢了那马的后腿一下撒气,使马发出一声哀嚎。
“顾子清,你在做什么?”听到马匹发出悲鸣,锦葵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正好见到了一脸怒气冲冲的顾子清。
“小,小姐。”
锦葵蹙眉问道:“你怎么踢马,拿马撒气?”
将头低到不能再低,顾子清喃喏道:“小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你一定要疼爱马,对于我们草原上的人来说,人与马是平等的,”锦葵伸出手去安抚那匹马,那马便愉快地冲她喷鼻撒娇。
看着蹬着马靴,一身利落的锦葵,顾子清抬起头试探着问道:“小姐,我想参军,可以么?”
锦葵闻言看了他一眼:“我们西南的军队有规定,不满十八岁是不可以参军的。”
顾子清:“可是小姐你跟着老爷出去打过仗,但你今年才十三岁啊。”
她愣了一下,回道:“我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被拒绝的顾子清毫不气馁地坚持道:“我虽然现在没有小姐你厉害,可是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习武学习兵法的。校场的先生昨日刚夸过我天赋高,进步快,小姐你不信可以去问一问。”
他骄傲地挺直身子,伸出手锤了锤自己那尚显瘦弱的胸膛。
锦葵:“打仗是很危险的。”
顾子清:“我不怕。”
看着眼前少年那意气风发的样子,锦葵严肃地问他:“顾子清,你为什么要参军?”
“因为我想要做赤尔王一样的英雄,想当名扬天下的大将军。”
来到西南之后,顾子清见过好多次赤尔王带兵出征的样子。老爷骑在高头大马上穿着铠甲,腰间佩刀,一脸严肃。周围是成千上万的百姓在簇拥着,欢呼着,每一次都要把军队送到城门口才会驻足停下。
那样威风凛凛的样子,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然,还有一句话他没敢说。他想做大将军,然后风风光光地娶小姐过门。
“小姐,我是认真的。”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闪烁着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小姐~”顾子清俊朗的脸蛋上突然出现一点点恳求,让锦葵下意识地回想起那日他倒在血泊中惶然无措的样子。
是啊,他也是想要变强的吧。毕竟在这样的乱世里,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能够自保。
“那你跟我向赤尔神起誓吧。”
“好!”
将食指与中指并拢,在额头上划过一条横线,锦葵道:“以赤尔神|的|名|义起誓,我愿意为了保护西南的平安而奉献出生命。”
顾子清:“我愿意为了保护西南的平安而奉献出生命。”
“那从今天起你就是西南兵的一员了,要每日都努力习武,不得有半点松懈,”拍了拍顾子清的肩膀,锦葵的眉眼间显出几分笑意。
“这天下是大争之世,西南迟早有一日也会陷入战乱的。所以只有我们变得更强大,才能够从那些豺狼虎豹的口中保护住西南这片土地。”
少年那稚嫩的眉眼与战场上那些死去士兵的脸相重合,望着天上那一轮皎月,锦葵低喃着问道:“顾子清,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么?”
“不后悔,因为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的。”
比如小姐你。
***
恙山处,西南兵的军帐里
“小姐,我去杀了那狗皇帝!”
“我要把羽军从西南赶出去,把他们一个不剩地全都杀掉!”
提着刀,顾子清嘶吼着想要冲出军帐,却被一只素白的手拽住了衣袖。
锦葵:“顾子清,你冷静点。”
“小姐,参军那天我发过誓,愿意为了保护西南的平安而奉献生命。我顾子清从来就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人,要是能用我的命去换那狗皇帝的命,我死而无憾。”
“更何况,老爷他被逼死了,我要帮老爷报仇。”
这位一路从刀枪血雨里冲杀过来的汉子,此刻肩膀不停地颤抖着,泪流满面到哭得像个孩子。
死去的人是教他武功,教他读书,对他如同父亲一般疼爱的老爷。是那位他从小就敬仰的大英雄,是他一生想要努力效仿追逐的对象。
那样骄傲的男人居然被逼得在贲河前自刎,这笔账,他一定要讨回来!
“顾子清,别在任何人面前哭,只有弱小的人才会在人前流泪。”
伸出手擦掉了顾子清脸颊处滚落的泪,锦葵开口道:“你不是要做名扬天下的大将军么,你自己说过的话你都忘了?”
“别冲动,冷静下来。”
“如果不是祁桓在控制着军队,羽国的那些士兵早就对我们赶尽杀绝了。你跟他们打了那么多场,这件事想必你心里也很清楚。”
“你若是现在杀了他,那才是真正地把西南的百姓推进了火坑里。”
他激动地叫起来,语无伦次到话也说不清楚:“那狗皇帝就是个伪君子。他到底在装模作样些什么?既然都率着军队打进来了,那便要杀就杀,惺惺作态地与我们玩什么猫抓耗子的把戏?是在玩弄我们么?”
“冷静下来,顾子清,”踮起脚伸长胳膊将人环在怀里,锦葵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顾子清的后背。
“我们身上还背负着保护百姓的责任,千万莫要乱了阵脚。”
入夜,士兵来报
“公主,顾副使带人巡逻的时候被羽军抓走了。”
“什么?”
披上铠甲,锦葵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军帐,然后吹响口哨唤来了赤影。
“我们跟您一起去,”众位将士们也跟着冲出来,焦急地道。
“不用,你们留下,保护好百姓,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暗夜里,一个人,一匹马,独闯羽军营帐,挥刀一路杀了进去。
“阿葵,你终于肯来见我了,”站在军账外,看着那抹熟悉的倩影,祁桓双手握拳,沉声道。
自从恙山处一别,他就再没见过这人一次。
锦葵:“我来带顾子清回去。”
祁桓:“今日你既然来了,那就别想着能走出去了。”
他祁桓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权力是这样,金银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
“小姐,你快跑,别管我了,”顾子清被人打得皮开肉绽,赤|**上身,被绳索挂在了羽军军帐外的立柱上。
“伤没事吧?”天色太暗,锦葵看不清人到底怎么样,只能出声询问。
“小姐,你别管我了,快走吧,”哪怕是受刑时候都没哼过哪怕一声的人,此时却急得话里带上了哭腔。
这么明显的陷阱,小姐为什么要踏进来,他顾子清不值得小姐以身犯险啊!
“嗯,会走的,但是要带着你一起。”
单手撑在在马背上,锦葵双腿盘飞而起,踢断了一个趁着她说话的空挡,挥刀砍来的羽军士兵的脖子。
陷入包围后,她挥手横砍,夺下左边冲刺而来的一个士兵的长刀。然后右手弯曲以手肘后劈,打在另一人的胸口,最后将身后想要偷袭她的人拽到胸前挡住其他人刺过来的枪|尖后,回身飞腿反踢了过去。
源源不绝的羽军将她围在中间,锦葵侧身下马,以左脚为轴,右腿凌空飞起退敌。
她身姿轻盈,如飘在空中的飞絮。刀尖抵在地上后借力而起,不退反进地落到人群最密集处冲击反杀。
没有马能追得上赤影,没有枪能快得过她的反刃刀。她一个人在羽军的军帐里左冲右突,身前身后留下的是一片刺目的血海。
在这样的乱世里,埋葬了不知多少红颜女子的青春枯骨,可却也长出了像她这样灿烂而美丽不屈的藏红花。
然而,到底还是寡不敌众。
赤影的腿被人刺伤后忍不住歪了身子,发出一声悲鸣。锦葵失去平衡从马上滚下来,后背被砍中一刀,向前喷出一口鲜血。
而就在她堪堪要被一|枪|刺|中时,一把长剑挡在了她的身前,替她隔开了那致命的一枪。
“带他走吧,”祁桓站在她身前道。
他终究还是不忍心看她死在他眼前。
“阿葵,朕要回羽国了。如果你们愿意接受招降,就派你的兄长入平安州找朕。”
锦葵:“然后,你要杀了他在天下人面前立威么?”
“阿葵,你!”祁桓气结,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长叹一口气,他沉声道:“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你不想让你的兄长来,那便由你来。你若是能亲自来到平安州,朕便答应立刻撤兵,并永远不伤害西南百姓。”
“但是,能不能从平安州回来,却由不得你。”
每见她一次,他便多爱她一分,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如她这般能扰乱他心弦。她就像是他的毒,让他欲罢不能,却又牵肠挂肚。
锦葵:“好,我去。”
顾子清吼道:“小姐,你不能去,这狗皇帝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真的不能去。”
起身走过去,锦葵解开绳索将顾子清从立柱上放了下来。
“顾子清,我一定会去的。”
“我可能会死在那里,也可能会活着回来,可不管怎么样我都一定要去。”
“因为这是唯一能够解救西南的办法。”
“我们发过誓,要永远保护西南,你忘了么?”
顾子清哽咽着问道:“可为什么牺牲的那个人是你?”
“这不是牺牲,”将顾子清抱到马上,锦葵柔声道:“我是要去替大家寻一条路,一条可以通往幸福平安的路。”
***
羽皇祁子螭与西南签订了永世不犯的条约,顾子清被封为天策大将军驻守西南。边陲里一片祥和,百姓们安居乐业。
坐在石阶上饮酒,顾子清看着天上那轮皎月,喃喃自语道:“小姐,你说过总会有人将这个乱世统一,到时候所有的百姓都将再不会再受颠沛流离之苦,所有人都可以快乐幸福地生活下去。”
“你说会在朝中帮我们铺好路,只要我们退回西南,必能保一世无忧。”
“可是太平盛世如何,百姓安居乐业又如何,我顾子清这一生所求,唯愿小姐你一人能够平安喜乐而已。”
一声马嘶响起,回过头,顾子清看见了向他走来的赤影。
赤影低下头,用舌头轻轻舔他的手,然后用头猛地拱了拱他的胸膛。
它已经老了,再不是那匹草原上跑得最快的骏马。它原本水润清澈的大眼睛里泛起了一丝浑浊,静静地望向顾子清,仿佛想与他说些什么。
“赤影,你也想小姐了是么?”伸出手环住赤影的头,轻轻地抚顺马鬓上的长毛,顾子清启唇轻声道,
“她会回来的,我们一起等她,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芝麻油那句引用陕北民歌的歌词。
陛下和花采采的番外大家想看啥?小包子?
Ps:所以有没有好心人愿意告诉我,到底是从哪里找到我这本小破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