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永穆太子出事时,萧珏已年满十岁,虽不算什么知事明理的年纪,却也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而能给自己与妹妹更名改姓躲避追杀,这么多年来也从未忘记过父母与兄长们的血仇。
但萧珑却不成,她自记事起便以季玉声的身份生活,既不知父母是何许人也,更不知兄长所背负仇恨,忽有一日多了个舅舅,紧接着摇身一变成了太子遗孤,但却再没有义父和师父陪着,纵使她不是个爱使性子的娇气小姐,这会儿也不免有些怨气在。
自来了将军府,除了跟来的卫青鳞,谁都不理。
萧珏这两日安排好了手头的时,好不容易腾出手来劝劝,险些上来就吃了个闭门羹,所幸卫青鳞还有些分寸,将人让了进来。
“珑儿……”萧珏试图劝说妹妹,然而女孩根本不想听他说。
“我不叫什么珑儿!我要见义父,我要回去!”
“你要回哪里?这里才是你的家!”见她还在闹脾气,萧珏有些头痛,隐隐也窜上来些火气。
“呵!原来……哥哥说得是真的,你从那时候起就想着要抛弃义父了。若是早知道如此,我绝对不会跟你走!”
若是换从前,他必是要发脾气的,但既知朱怀璧之用心,萧珏便不会那般想,反倒是心平气和地劝说起妹妹来。
“师尊与我都有不得不做的大事,并非抛弃。珑儿细想想,若是皇祖父认回了你,日后岂不是能帮师尊更多?”
虽说朝廷和江湖向来不对付,但皇亲国戚的身份摆在那里,即便是恶徒也会有些忌讳,届时州府衙门的人也可方便调动。
“真的?”
“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兄妹俩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常人能比,再则萧珑也不是那些无理取闹,爱耍小性子的人,劝上几句也就好了,只怪先前伺候的人摸不准她的脾性,才折腾了这许多天。
“你这几日没有好好用膳,我让下面人热了些清粥小菜,你姑且先垫一垫,免得晚膳直接吃腻着。”
见妹妹点头,萧珏便命人呈上饭菜,他亲自端了粥碗过来。
“我自己来就成……”萧珑今年也年满十三了,且早早游历过江湖,哪里是还需要兄长喂饭的年纪,忙将粥碗夺了去。
“主子,府外有贵客到了。”兄妹正说着话,苏招走进来禀报。
“舅舅呢?”
“季将军随性在侧,先头两人身份不凡,手下人怕被发现便没有将面容看得真切,直接便回来报信了。”
能让季南珩这身份作陪,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人了,萧珏心里有数,便示意苏招撤去暗卫,只留两个作寻常侍卫状即可。
不多时,将军府上的管家来报。
“表少爷,表小姐,厅上有贵客到,老爷请你们去前厅呢!”
“知道了。”
萧珏记忆中的皇祖父人虽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不显老态。可不过十一二年未见,竟不料帝王已白发苍苍,渐有风烛残年之相。
许是季南珩在宫中已取信于帝王,亦或者是萧珏兄妹渐有其父母之资,老皇帝见二人进来,仅一眼便如遭雷击一般,他颤抖着想站起来,旁边伺候的老太监赶忙来扶。
“父皇保重龙体啊。”
太子萧庆祯会一并出现在这儿仍在萧珏意料之中,如果真如季南珩所言,太子监国把持朝政,那他去见皇帝必然躲不开太子的耳目。
老皇帝被劝回座椅上,手却指着堂下的兄妹连连说道:“像、太像了!尤其是珑儿这丫头,和她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太子,快去见见你侄儿。”
竟是半点没有猜疑兄妹俩的身份,金口玉言直接认下了。
萧庆祯隐忍多年才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他贯是人前人后好几套皮子教人捉摸不透,此刻不知萧珏兄妹是否知晓当年内情,身为亲叔叔,断不会当着皇帝的面质疑二人身份。
“好孩子,这些年你们受苦了,快起来。”萧庆祯笑着走过去,将兄妹二人搀起来,转过头来连连向皇帝道喜,“必是父皇龙威庇佑,两个孩子过了这么多年仍能平安而归,皇兄和皇嫂若是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虽是顺着皇帝说的,但言下之意不乏试探,毕竟但一个半大小子带着一个襁褓婴孩流落民间,又无生计本事傍身,如何活下来仍是个迷。
“孩子,走近些,让朕好好看看你们。”
“皇祖父。”萧珏携着妹妹上前,面对十多年未见的亲人,他倒是真心的。
“您……是我祖父吗?”相比哥哥的沉稳,萧珑显得有些茫然,但看在帝王眼里,却满是怜爱,毕竟当年长子出事时,孙女仍是个襁褓婴孩,若她三言两语认下了,反倒会让人猜忌几分。
“正是。孩子,你们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怎么没早些回来找朕?若不是季将军回京,朕竟不知你们兄妹俩受了这么多委屈!若是你们父王母妃还在,见你们这样只怕要伤心坏了!”说起心仪的长子,老皇帝也跟着触动情肠,一时悲戚之情难以掩饰。
左右皆上前相劝,生怕皇帝一个大喜大悲伤了身子去。
太子倒是不担心,只是众人凑过来时在一旁附和皇帝两句,又状似无意地提及了萧珏兄妹流落民间的这十来年的过往。
萧珏早料到他会有此一出。按理来说,仇人相见当是分外眼红,尤其是萧珏已知晓当年是谁背后指使,如此血海深仇,今时今日见萧庆祯时,他面上竟不露半分怨愤之色,好似对当年之事懵然不知一般,只一五一十说了当年逃亡细节。
“皇祖父容禀,当年孙儿与妹妹幸得父王身边的岑护卫拼死相救,只是没想到贼人穷追不舍,孙儿只好带着妹妹混迹于难民之中。可珑儿那时年幼,经不起奔波,险些丧了命去……孙儿为给妹妹换得活命口粮,不得不将随身的龙佩典当。失了凭证,唯恐无法活着见到皇祖父,幸得贵人相救,假构名姓,才得以将妹妹平安抚养长大。本想妹妹身子好些便即刻回京告知皇祖父,奈何贼人一直未放弃取孙儿性命,故而延误至今……”
萧珏一番话情真意切,说到伤心处竟掉下几滴男儿泪来,只是那话确实七分真三分假,为的是告诉皇帝,时至今日仍有人对他们兄妹下手,而当年背负谋逆罪名被满门诛杀的楚王已不可能对他们下手,便只能是朝中其他人仍打着这个主意。
二则是借机试探老皇帝和萧庆祯的反应,以确定日后他们该如何行事。
“竟有此事?真是委屈你们俩了,如今既回到皇祖父身边,便不必再担惊受怕了。”老皇帝握着孙儿孙女的手安抚,却只字未提详查之事,“太子。”
“儿臣在。”
“朕近日愈发乏了,这册封与府邸修缮之事便全权交由你来办,务必要办得风风光光,给两个孩子添些喜气,也好告慰你皇兄…在天之灵。”
“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为侄儿侄女打点妥当。”追杀一事,萧庆祯确实有过命令,但当年层层下达,不知是不是其中出了岔子,方才听萧珏提起仍追杀一事,确实给他提了个醒,便顺着皇帝的话应下,也好借机亲近这位小侄儿、谈谈口风,“父皇今日劳心劳神,想必累了,不如早些回宫歇息。”
“皇祖父。”萧珏却在此时开口,“孙儿与妹妹得以保全,全仰赖恩师多年照顾,孙儿斗胆想向您求一个恩典。”
“殿下,赏罚之事陛下心中自然有数,只是今日陛下劳累许久,实在不值得为一介布衣让陛下劳心劳力了。”季南珩方才一直不说话,是因为他清楚以萧珏的才智比不会让太子轻易为难了去,但见他这时候提起给朱怀璧求恩典,却怕他言多必失,连忙开口劝说。
老皇帝摆了摆手道:“有功之人当赏,金银赏赐的改日你同你皇叔说一句便是,总不至于亏了他。”
言罢便不再多提,由太子陪着回宫去了。
因为皇帝是微服私访而来,并不欲旁人知晓,是而在府门送走了圣驾后季南珩便匆匆返回厅内。
“殿下方才过于心急了。”
萧珏瞧了他一眼,淡淡问道:“舅舅说的是哪一件?”
季南珩却是有些焦急,他在厅上反复踱着步子,见萧珏不为所动,神色凝重劝道:“臣知道那位朱楼主于殿下情分不同,但殿下不该在未正式册封之前急于向陛下提起此人!好在今日陛下并没有多问,若是问了,殿下一说不也教太子听了去,届时随便一查,只怕无功反倒是祸了!”
“舅舅此言何意?”
“殿下还不明白?那姓朱的二哥亲口承认,他曾经以色侍人,如今看来,那绥南王所言不假,或许殿下不知,那人也曾伺候过旁的人,这样的身份若是被太子揪出来,岂不是连累了殿下?!不如……”
季南珩以为萧珏还念着朱怀璧,未听懂自己的意思,话便说得重了一些,只是他话未说完,一旁的少女倒先翻了脸。
萧珑不比兄长,当年出事时她只是个襁褓婴儿。而自记事起,身边关爱之人除了血亲的兄长,唯有义父、诸位师伯和师父,这会儿听得亲舅舅这般说,登时就翻了脸。
“胡说!不许你诋毁我义父!”
“义父?那人竟还让小殿下认他为父,他!……”
“舅舅。”萧珏声音冷了几分,眼含警告,“我说过,朱怀璧于我而言意义深重,无论如何都绝不容许旁人非议,当年若没有他,珑儿也不可能平安长大。便是不说我,孩童最是纯粹,人是还是坏,你且去问问珑儿便知道问刀楼上下都是何种为人。”
“这世上没有人比义父他们对我更好,你们只会计较他出身,若不是情势所迫,谁愿意去做那些事!”萧珑自是不允许任何人诋毁朱怀璧和云清珂,没人比她更清楚义父和师父都是顶好的人,即便是自己的亲舅舅也不可以。
相比妹妹,萧珏显得要平淡得多。
“恩典之事自是我今日提得急了一些,舅舅劝说得也在理。只是后面的话,舅舅不该说,这样只会伤了我和珑儿的心。”
虽也是半含警告之意,却也是认同季南珩所说,讨要恩裳之事有些操之过急。
“殿下既心中有数,那臣也就放心了。总归陛下信了两位殿下的身份,也是喜事,既当着臣的面说了,想必太子也不能在此事上做什么手脚,两位殿下安心等封赏的圣旨便是。”
嘉元十三年秋,先永穆太子遗孤回朝,承上恩典,特敕封为一等桓亲王与荣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