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裕龙这些日子一直过得浑浑噩噩,他已是上了年纪的人,却整日手脚被缚、口眼皆封,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去,更问不了。
这日他昏昏沉沉被喂了碗难以下咽的粗糠粥又被拉到一个椅子上重新绑了,虽然能听到动静,但动手的那些人一言不发,他又口不能言,自始至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好不容易有了旁的动静时,蒙在眼睛上的黑布和堵嘴的木核才被取下,只是蒙得时间太久,骤然摘下他眨了眨眼,眼前仍是一片模糊的虚影。
不知过了多久,眼睛才适应过来,勉强刚能看清,就听旁边一人声传来。
“宁老爷子可清醒了?”
如果忽略宁裕龙自己被五花大绑囚禁了好几日的前提,那话的语气就好似一个熟人在与他日常谈天。
“老夫不知与阁下有何仇怨,竟被绑来这里?”
目之所及,四周尽是眼神冷峻的侍从,簇拥正中的男人看起来约莫已过而立之年却身着银红长袍,在昏暗的地牢内显得尤为扎眼。
听到宁裕龙的询问,红衣男人先是掩唇嗤笑了一声,随即朝身边的侍从挥了挥手。
三四人合力将宁裕龙面前的厚重木屏挪走,老者刹那间瞪大了双眼。
不为其他,他的儿子儿媳并那些年长的孙儿孙女都被以同样的姿势齐齐绑在凳子上,因为嘴被堵住,未被遮住的双眼中尽是惶恐。
“不知我宁家到底哪里得罪了阁下?”见到自己一大家子都被绑了来,精明了一辈子的宁老爷子语调比最初那句质问要柔和许多,毕竟能把他一家全部掳了来只怕武功和势力都不低,只是任凭他怎么问,那红衣男人都不回答什么。
“宁老爷子不妨自己想想当年造了多少孽?”朱怀璧捏着茶碗盖轻轻划动,并不直接回答宁裕龙的问题。
“老夫不知你在说什么。”
“呵。看来……光死一个孙儿并不能让你们警醒。”
提起宝贝孙儿的死,宁老爷子登时怒极,而另一边被绑着的宁丹鸿的亲爹宁常飞气得几乎带着那椅子跳起来,朱怀璧叫人撤了宁常飞嘴里的木核,果不其然,下一刻男人便破口大骂起来。
左不过是些不得好死之类的话,朱怀璧端着茶盏神情淡漠,竟好似未听见宁常飞咒骂一般。
静等着宁常飞骂累了才幽幽开口:“怎么?宁二爷的儿子是儿子,旁人的女儿便命当该绝了?”
“朱怀璧!你问刀楼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别以为其他人不知道,你们问刀楼的几个刀尊不都是当年给游淮川暖床的玩意!你以为你们是什么干净东西!”
“怎么?一个绥南王加一个永昌郡王,你宁家就觉得能横着走了?”朱怀璧冷笑一声将宁家背后之人都捅了个干净,“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规矩,即便你们此刻都死在这里,你觉得那两位王爷又能做什么?派兵营救?”
“你……”宁常飞想骂人,但事实却如朱怀璧所言,他们事先并没有料到对方竟会这么针对宁家,压根就没提防,如今尽数落于敌手,便是连求援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知我宁家究竟哪里得罪了问刀楼?便是要杀也该让老夫死得明白。”
“老爷子说笑了,问刀楼与宁家无冤无仇,朱某人还至于闲到要打抱不平的份上,毕竟这世上不平事太多了,光我一人便是想管也管不来。只不过……”朱怀璧将茶盏放到一边,站起身走到宁裕龙身后,一手压在老者的肩头,微微俯下身道,“在下刚好与宁家有仇罢了,今日请老爷子您到此只为报私仇。至于您这些儿孙媳妇,不过是沾了您的光,朱某就当顺带着为民除害了。”
宁裕龙抬头欲细细打量朱怀璧的容貌,方才他未来得及细瞧,骤然被这么一说,他竟回忆不起自己究竟哪里与这朱楼主生过嫌隙。
朱怀璧见他这样竟也绕至身侧让宁裕龙细看,只是老者盯了许久,只是依稀觉得五官容貌有几分熟悉之感,并不能记起身份来。
“看来宁老爷子欠下的债恐怕不止武平白家一桩,竟还要细想仇家。”
“果然影门之事有你问刀楼的份儿!你这等诡计早晚……”宁常飞怒斥一句,只是话未说完便被走过来的看守一巴掌扇在脸上,“你这等贱奴竟敢?!”
“宁二爷,大放厥词之前…首先得掂量掂量你还有没有资格说这些?”朱怀璧回头冷眼瞧着怒气冲冲的宁常飞,眼神轻蔑,“让给朱某猜猜你想说什么,早晚耿大盟主能看破我们的诡计,前来营救你们?”
“……”宁常飞被噎了一句,见朱怀璧脸上的笑容顿时心头直叫不好。
“耿家如今自身难保,何况你以为你们能活过今日?”若说先头朱怀璧的话并不能给其他人以震慑,这句话出来便是板上钉钉的死局,有几个年纪小的和妇人家一听便呜呜地哭了起来,任宁常飞在旁叱骂喝止都停不下来。
“想了这些许时候,老爷子可回想起来了?”
朱怀璧拢共只与宁常飞说了三两句话,连半柱香的功夫都没有,宁裕龙骤然之下怎么想得起来。
“朱楼主,老夫实不知哪里开罪于你,只是老夫行将就木,并不惧生死。只是还望朱楼主能够放过我几个孙儿,他们毕竟还小,就算老夫真的做过什么,稚子无辜……”宁裕龙心里清楚,此刻便是任他舌灿莲花,朱怀璧也不可能放过他们父子几人,但即便是只保下几个孙儿也是好的。
“稚子无辜……呵!哈哈哈哈!”朱怀璧喃喃了一句,随后狂笑几声,这恐怕是他听过的最好笑的话了,“宁老爷子没发觉你家大郎一脉都不在此,并上你那几个年幼的孙儿孙女也都不在嘛?朱某又不是丧心病狂的主儿,不至于学你们草菅人命。”
宁家大房一直是游离在外,好似从头到尾都不是宁家人一般,而确如朱怀璧所言,那些尚且年幼的孩子都不在此处。
“诸位放心,那几个孩子未沾染你们的臭气,我会命人送到良善人家好好教养长大,至于坐在这里的最少也背了几条无辜人命,便不要在这里喊无辜了。不信的话这里有天机阁主所赠的卷轴,几位若是还摇头否认,朱某可以念给你们听。”
宁常飞闻言怒斥:“呵!朱怀璧,你说得好听,你敢说你为游淮川卖命的时候没杀过无辜之人?!那狂刀谢良弼不是你害死的?你也一样该死!”
“我会死,不过不是现在。”
“……虚伪。”宁常飞没想到朱怀璧会说这话,憋了半天蹦出两个字来。
“信不信由你们,与朱某无关。既然宁老爷子回忆不起来,那朱某帮帮你。”
朱怀璧挥挥手,两名侍从走过来将坐在末位的一个少年解下拽了过来,那少年看着还不到弱冠之年,经历了这么一会儿已被吓得不轻,路过宁常白身边时语无伦次地哭喊:“爹!爹!你救我!我不要死!祖父、二伯!救救我!”
“朱怀璧,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请宁老爷子看出戏。”朱怀璧坐了回去,手捧着侍从刚换过的茶盏,茶水是刚替换过的,掀开碗盖时仍冒着袅袅热气。他盯着浮在水面上的茶梗,端起轻抿了一口。如果忽略掉被麻绳勒住脖子,气若游丝的少年和宁家父子的咒骂哀求声的话,倒是一出惬意品茶的光景。
自始至终,朱怀璧神情淡然,对于那个马上要被勒死的少年没有半分动容,毕竟他如今濒死的可怜模样,实难让人相信这个不到二十的少年曾放火活活烧死了一个村子的百姓,仅仅是因为淳朴的农家拿不出山珍海味和绝色佳人来招待他这位偶然踏足的贵公子。
伴随着颈骨折断的轻微脆响,侍从撤手,任断气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丹翼!!”宁裕龙目眦欲裂,宁四爷见自己儿子被杀也是气得双眼发红,但被朱怀璧抬眼盯了一下却又马上别过头去。
“朱楼主!你有什么仇怨就冲着我这个老头子来,要杀要剐我都认了!只求你不要牵连无辜的孩子!”
“继续。”朱怀璧无动于衷,甚至眼皮都未抬一下。
侍从又拖来一个青年,看着比刚才缢死的宁丹翼要略年长几岁,似乎刚过了弱冠之年。朱怀璧抬手示意,侍从便停了动作侍立在一边。
朱怀璧起身复又来到宁裕龙身后站着,双手压在老者肩头,看着被压跪在地脖子上已缠上麻绳的青年,感叹道:“小公子这个年纪正合适,与当年一模一样,宁老爷子这次可看好了,若是再想不起来便只能拿你的小儿子凑数了。”
那位在外狐假虎威的宁四爷听到下一个是自己,朝宁裕龙不停摇头,只是嘴里被堵着说不出话来。
“朱楼主,算老夫求你!你若有仇,杀了老夫泄愤便是,不要再折磨他们了。”宁裕龙老泪纵横,他知道此时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说什么都由不得他,但年纪大了,实在不忍见到儿孙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
朱怀璧按在他肩头的力道加重,手指几乎陷进肉里,要将他的肩膀的骨头都扯下来一般,宁裕龙疼得满头是汗,却被强按着亲眼看着孙儿在面前从脸颊通红到青紫,最后两眼一翻彻底没了气息。
朱怀璧没喊停,那侍从便继续捉下一个,这次果真就轮到宁常白,只是这位毕竟是个成年男人,膀大腰圆不似少年那般好拖,费了些功夫才拖过来,至于他嘴里喊的,早已是语无伦次了。
“爹、爹!救我!你求求他!不不不!朱楼主,活佛、祖宗!我那次是、是是劳家人挑唆的,我、我我真不是故意开罪您徒弟!”宁常白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那绳子刚缠上他脖子还没勒紧,人便已双膝一软瘫了下去。侍从去拽人,只闻得一股尿骚味传来,定睛一看,原是被吓尿了裤子。
“楼主,这般审,人可不够你用的。”一人伴随着银铃之声缓缓走入,虽是个男子,身上却挂着几串银饰和银铃。
待看到那男子长相时,宁裕龙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询问了一句:“……娜桑?”
“原来宁老爷还记得我娘亲的名字,只是被你提了总觉得恶心。”男人冷笑一声,转而向朱怀璧拱手一拜,“楼主,不如交由巫桑掌刑。”
“随你。”
“谢楼主。”名为巫桑的男人替代了其中一名侍从,又吩咐了另一人两句,随后才慢慢收紧麻绳。
只是这次却不像方才那两次似的直接毙命,而是每每勒至快断气时又稍稍松开,在宁常白出于本能喘息的一瞬又猛地收紧,如此反复了数次,人虽未死却也去了七八分,且对于观刑的生者而言,更具有威慑力。
而对于朱怀璧来说,这一幕也确实更像当年他亲眼看到的模样了,只是思及此,他心中恨意便更盛,也没心思与宁裕龙多费什么话了。
“宁裕龙。我很好奇,当年我爹这般求你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朱怀璧俯下身,自背后掐住了宁裕龙的脖子,强忍着恨意没有直接把人捏死。
“令尊、令尊是……”
“你忘了?”见他仍是想不起来当年做下的恶事,朱怀璧不由收紧了扣在他颈骨处的手指,让宁裕龙也感受一次濒临死亡的恐惧,压抑在心底近三十年的恨意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可我不会。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如何在我爹面前将我二哥勒死的!这才二十七年,宁裕龙,你就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你!咳咳、咳……”喉间紧扣的手骤然松开,重获喘息之机的老者猛地咳了几声,不可置信地看向朱怀璧,“你是、是闻人……”
行至牢门口的红衣人闻言半转过身,满含恨意的双目定在仇人身上。
对上视线的那一瞬,宁裕龙的记忆猛然回到二十七年前火光冲天的那夜,被他勒住脖子的青年拼死喊自己的弟弟逃命。
二十七年了,他们都忘了。
闻人家并没有全死在那一夜,还有一个男孩,在那一天亲眼见证了父亲和兄长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