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溪生这一脚踹得极重,竟把常巡踹得倒地吐血不止。
再则他一贯是清冷性子,那日手执拂尘力压群雄的模样犹在脑海中,哪里见过这谪仙似的道子抬脚踹人的严肃模样,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耿青梧挥手,剑侍忙冲进来将常巡捆起来,因他方才口出狂言又与旁人动手,也不必给他留什么颜面了。
“多亏有詹道长在,才拿住了人。”
“不必。”詹溪生手执拂尘,大步迈入堂中,径直走到了耿垣面前才停下。
道人剑眉微蹙,盯着耿垣的脸看,眼神却有些迷茫。
忽得脑中闪过一丝零碎的记忆,詹溪生扶额脚下晃了一步,在耿青梧出声要扶他之前却自行站住了。
“詹道长?”
“耿盟主。常巡所说奉剑山庄昔日旧事究竟如何?”
太一观素来不掺和江湖琐事,虽然新掌教做派不如成道祖那般隐世,门下却鲜少介入这些事。何况詹溪生自现身武林盟会便是一副与他无关的淡漠模样,未料到他突然话锋一转,将矛头直指向耿垣。
“詹道长,那都是常巡胡乱攀咬……”
有人想上来打圆场,刚说了半句,被道人一个眼神骇住了没再说下去,只听詹溪生淡定反驳道:“既如此,为何不说这妇人也是攀咬?”
那人顿了一下,辩称道:“这!这……白纸黑字的,何况常巡方才心虚也是作证……”
“照阁下这么说,贫道也可以说方才宁家和耿家被激怒的四人也是心虚……”
“詹道长,话不是如此说的!”耿青梧没想到这道人会突然向他们发难,如何都想不通。
耿垣一摆手,示意儿子退下,他看着那道人,缓缓问道:“詹道长这是向老夫问责?”
“不敢,贫道只是想求一个真相。”
詹溪生手持拂尘,不卑不亢。耿垣看着面前人,冥冥之中,疑云逐渐消散。
“子秋?”
“…子…秋?”詹溪生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忽得头痛欲裂,他急退了几步,脚步却有些虚浮,季玉朗提起刀在他背后挡了一下才停住,“唔…多谢。”
耿垣已证实了心中猜想,他看向那道人,已没了最初被质问的茫然。
“子秋,真的是你?这些年你和三郎都去哪里了?你……是都不记得了吗?”
三郎说的自然是闻人瑜,他们已见过那瞎眼的剑客,听耿垣这么一说,便晓得这道人曾经也是奉剑山庄遗下的孩子,只不过恰好当时未死还被成道祖捡去,忘却了前尘,竟不记得从前自己是谁。
季玉朗收回刀立于身前,冷眼瞧着先前还备受众人尊重的道人因为耿垣三言两语,刹那间就被划到了影门之流,不由多看了那老者一眼。
詹溪生此刻人有些糊涂,却不忘再问闻人家的事。
“闻人……”
“师弟。”一只手搭上詹溪生的肩膀,暗暗用内力压了一下,那人自詹溪生身后走出,是个同样素衣道袍打扮的中年道人,面容慈祥和蔼,但众人皆没有注意到这人是何时走进来的。
他先是拍了拍詹溪生的肩膀,继而看向耿垣,手捏印诀朝耿垣揖了一礼。
“耿盟主,贫道有礼了。掌教师兄闻听徒儿被掳,特命我襄助詹师弟。贫道方才进来,不知这是怎么了?”
耿垣眼神一黯,继而摆摆手轻摇摇头道:“无事。只是詹道长怕是身子不适,这位……”
那道人笑着跟了一句:“修行之人,并不在意这些。左不过是个称谓,盟主随意便是。”
“这位道长还是快带令师弟歇着去罢。”耿垣并没有强留詹溪生,他已知晓对方身份,且这样说一半留一半远远比直接点破更有用处,“今日季小友倒是令老夫刮目相看。”
“……”季玉朗忽然被耿垣提了一句,他看向那老者,嘴角含笑客气回了一句,“盟主谬赞。只是我师尊如今依旧下落不明,身为弟子实在忧心忡忡。若是盟主这边无事,晚辈想与师伯商议营救之事,还望允准。”
“自然。季小友与尊师师徒情深,老夫怎会拦你?”昔年故人都已浮出水面,耿垣理清了由头,便并不那么在意朱怀璧死活,季玉朗是个可招揽的人才,他不介意卖个面子。
季玉朗抱拳请辞离开后直奔山海苑,隋晋显然是算准了自己会来,早早遣走了旁人,只留下白家兄弟侍奉在侧。
身形枯瘦如槁木的男人坐在朱怀璧素日靠的那方小榻,夏日里却仍需要手捧着烧了炭块的暖手炉,虽没有像在聚英堂中演得那般羸弱,却也是病恹恹的。
季玉朗和那人面对而坐,也不多废话什么,直截了当问道:“隋二爷堂上所为何意?”
隋晋轻嗤笑一声,反问:“呵!我做什么惹得你这般气冲冲的?”
“你心知肚明。”
“楼主之位,不是你一直筹谋得到的?如今由我之口给了你,可是帮了你,摆着张不情不愿的脸,我不是老三,可不会惯着你这脾气。”
隋晋说话素来不给人留情面,他看着平和文弱,那张嘴却是半点不放过人。
过去整个问刀楼,唯一没被隋晋这张嘴嘲讽过的除了朱怀璧,便只有妹妹季玉声了,不过后者大抵是因为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隋二爷说得好像你忍过似的。”季玉朗毫不客气,反唇相讥,“何必说得那么良善,帮我?不过是自己斗不过师尊,偏要拿我做筏子罢了!若是师尊真栽在我手里,你隋二爷还会是如今这幅模样?只怕早越过我自己占了名分!从前不过是看出师尊假意输我,想借我对付他罢了。隋二爷半步不出府的尊贵身子千里迢迢跑来这江南,不就是趁着师尊失踪,想推我当傀儡,万一师尊侥幸回来,你也还能藏得住!”
“……呵!哈哈哈哈、咳咳!咳……”隋晋听着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出声,只是他笑得急了些,一时没提起气来,敲了一口在那里捂着胸口猛咳数下。
白家兄弟在他背后,一个端水一个轻拍后背,忙前忙后伺候着。
“若是无关之人,能想到这些倒也够了。”隋晋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懒懒歪靠着木榻,白之遥贴心地塞过来一个软枕让他靠着。
由始至终,白家兄弟面容沉静,即便季玉朗与隋晋互相讥讽,他们都没有露出半点焦急与愤怒,这一点是季玉朗手下近卫都做不到的。
“只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
“你说什……!”季玉朗忽觉眼前一黑,他身形晃了一下,有些坐不稳,却不忘瞪着隋晋。
“主子!…唔!”苏拂与苏招见状本是要抚他,可只踏了一步就跟着脚下一软,一同软倒了下去。
“你!”季玉朗因为被白之封牢牢按住双肩,没有跌下去,只是胸口针刺般细密的疼痛让他十分难受。
“我说了,我不是老三,不会惯着你。这毒不致命,只是你越逞强,毒发得就越厉害。若是想多吃些苦头,便继续闹,左右我也不急。”隋晋将变凉的手炉交给白之遥替换,自己则双手拢进袖中,笑着看脸色骤变的季玉朗。
“你既想到我的心思,却毫无防备冲过来。真是应了老三说的,白搭了你这颗聪明脑袋,成不了大事!”隋晋肆意讥讽道,“不过老三也看不到了,也省得生这股气。”
“与影门联手,是你的算计?”
隋晋并不答他,歪着头笑问道:“你猜?”
“隋!晋!”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隋晋恐怕要死上千次万次了。但面对怒火滔天却无从招架的季玉朗,隋晋笑得十分得意,配上他那副枯槁模样,更显阴恻。
“老三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对旁人都千万个细心,才把你教成这幅废物模样。让我说,就该把你丢到暗室里,把老三当年在游淮川手下受过的那一套全来上一轮,保管独当一面,可惜了……”
“你什么意思?!”
“说是废物听不懂吗?”隋晋压根没给季玉朗留面子直接噎了一句,“季楼主?你不会真以为常巡今日下场,都是你的本事和谋划?更不会觉得你如今的江湖地位,是你自己凭本事赚来的吧?”
“……”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方才情急之下还记得称呼一声师尊,我姑且当你小子还有些心,不然此刻你就该见阎王了。”隋晋将季玉朗错愕的神情尽收眼底,笑了一声,“很意外我会这么说?老三这条命是我的,等他办完了要办的事,自然会双手奉上。何况我们这么多年同僚做下来,没你想的那么你死我活。你师尊的话本子偷看过了吧,小鬼。”
“什么要办的事,隋晋!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命是你的?!”季玉朗被白之封按着,强行想要突破,导致毒性反噬,话没说完便猛地呛出一口血。
“老三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一个字不吐。不过他这人惯是个烂好心,光嘴上说得难听,自己一个人全兜了,二十年前一直这样。这样也好,省得我做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不可能。”隋晋这番话倒把季玉朗听得有些蒙了,他一时不知该反驳些什么。
“拿来解药给这三个小子喂了。”隋晋在白之遥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走过季玉朗身边时被青年一把扯住了衣摆,明明刚解了毒,身上还有些麻痹,却任白之封怎么拽都不撒手。
隋晋摆了摆手,示意白之封不必插手,他低头看着青年,笑了一声:“我倒忘了,你们俩也说不上是鸳鸯。你既瞧不上老三曾侍奉过旁的男人,便别去撩拨他。你以为趁着人睡下偷亲便没人知道?”
“谁告诉你的?!”
“老三是刀山血海滚过来的,你真以为他能熟睡无所知?混小子不知道从那个勾栏瓦肆学的下流本事,哄得老三对你掏心掏肺,生怕耽搁了你,结果却养了个白眼狼。”
“我没有!我…哈啊、哈啊……”
“没有什么?没有偷亲你师父,还是没有撩拨哄骗他?”隋晋对于季玉朗远没有那么宽容,除了昔日过命的兄弟姊妹,旁人他向来不放在眼里。尤其是季玉朗这般被朱怀璧捧着长大却毛躁不懂事的小子。
季玉朗瞪着隋晋,大声反驳:“我没有!我只是……”
隋晋闻言冷笑:“你只是瞧不上他出身,道不同不相为谋,那还说那么多作甚?”
“……他不让我报父母之仇,我只是…只是气不过。”
“呵。报仇?季楼主,你这一路走来,哪一步不是老三给你铺好的?踩着他的心血爬上去了,却嫌这颗垫脚石脏了鞋,这会儿跟我表真心,一文不值。”
“……”隋晋的话仿佛一柄大锤重重砸在季玉朗心口,他松开了抓住隋晋衣襟的手,刹那间委顿在地。
出了院,隋晋在偌大的山庄内悠闲地踱步,这会儿只有白之遥跟在他身边。
“想说什么便说吧。磨磨蹭蹭,看着心累。”隋晋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
“之遥只是想,二爷总说三爷刀子嘴豆腐心,明明自己也是,还费了心思撮合三爷和少主……”
“撮合?老三是个锯嘴葫芦,我只是不想他临了还有遗憾,帮他一把。但凡那小子有点真心,便知道该怎么弥补。人死前总得全了那么一两个夙愿,才走得踏实。”
“二爷,不会真的要杀三爷……”白之遥跟在隋晋身边十多年,是晓得这二人间的关系,此刻听到隋晋的话,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为什么不?他欠我一条命,我不是老三,不会对背弃我的人有一丝宽厚。”
隋晋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盯着白之遥,却是意有所指。
“之遥必不敢像少主那般放肆,二爷是我的命。”
“我不是要吓你,只是被背叛得多了,谁也不想信了……”
“之遥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