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美酒,人也是美人。

佳酿醉人,美人灵动善言,大抵也是因为那管事妈妈关照过,那些陪酒的清倌都很有分寸,守在几位公子旁边,却没有半分惹人厌烦的越轨之举。只是除了夏侯觅和耿云霁,其余几人都无甚欢喜表情。在场唯有年纪最小的廖云书稍显局促不适,也不接姑娘的劝酒,他身边伴着的那姑娘看着没比廖云书小几岁,放旁人眼中都是半大孩子,见廖云书不接酒,眼泪说着便流了下来,美人泫然欲泣的模样甚是可怜。

女子一哭,倒把廖云书闹得没办法了,他虽不喜这等风月之所,却分得清不愿迁怒于这坊中女子,便要伸手接那酒。

宁丹戚叹了口气,伸手先他一步截了。

“帛文你也太好骗了。”不过是秦楼楚馆里劝酒的小把戏,也只有廖云书这种年纪小未经历的才容易上当,宁丹戚看了眼廖云书身边的女子,晃了晃那酒杯,再自他手中转交给廖云书,有这一遭,那女子也能老实些。

似耿云霆和宁丹戚这般,家中早安排了身家清白的丫头伺候,对于这伎坊女子大多是瞧不上的。季玉朗同样对身边的女子亦无甚动容,他虽未冷着脸,却着实令人难以亲近。而那女子举杯劝酒,偏又让他想到午后受耿家兄弟相邀出门前,见到朱怀璧靠在祁殊临身上举杯微醺的模样。

细想愈加烦躁不已,身边的清倌本是递了杯酒过来,被他起身碰了一下,酒杯砸在地上。

“季兄去哪里?!”眼见季玉朗起身就要走,耿云霁也不顾上怀里搂着的姑娘,跟着站起来就要去拦人。

一开门,恰巧撞上去而复返的管事崔妈妈。

“呦~公子这是要走?可是坊中的姑娘伺候得不得当?”她说话时还往屋里扫了一眼,那眼神却不比面对贵客时的亲和,原本伴着季玉朗的那妓子登时脸一白就跪了下去,崔妈妈却好似没看到一般,转回头来和季玉朗说道,“这不是巧了嘛!奴家方才去问过了,潆潆姑娘对诸位侠士颇为上心,尤其点名请公子您前去呢!”

江畔月的花魁是一对姐妹,姓崔,那鸨母提到的便是姐姐崔潆潆。

“多谢美意,只是不必了。”什么美人花魁,于季玉朗说并无甚兴致。他曾是皇亲贵胄,后来又入了问刀楼,不说人人都俊美无俦,却也差不离。

“季兄!崔氏姐妹寻常人难得一见,更何况季兄走得这般急,此刻那玉也未必雕琢出来。”如果不是祖父与父亲的命令,又有嫡亲大哥在,耿云霁险些翻脸,他不是没‘伺候’过这些骄矜傲慢的世家豪侠,似季玉朗这般脾气古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却属实不多,“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季兄就当是与大伙凑个趣,卖耿某人一个面子。”

“……罢了。”

耿云霁他细细察看季玉朗面上神色,心中却有了个古怪的想法。左说右说好歹是将人劝下了,一行人便由那崔妈妈引着往三楼去,崔氏姐妹的闺房几乎占了三层大半的地方,但装点素雅,竟不似伎坊,倒像是哪家书香门第小姐的闺房。

“二姑娘颇负才情,还曾得郡王爷盛赞为女探花呢!听说祖上还曾当过大官,只可惜突遭横祸,一家子糟了难,落到了咱们这坊中……”那崔妈妈也是见惯了客人对此有所疑问,缓缓道出个中缘由,只是话中颇为惋惜。

“郡王?哪位郡王?”

崔妈妈没想到季玉朗会主动追问,先是愣了一下,细想了想才答了:“似乎是唤南郡王的,那般贵人到访,奴家可不敢瞎打听什么……”

“多谢告知。”得到了答复,季玉朗心中有数,便没再问。

“…公子可折煞奴家了。”她做鸨母这些年,被客人道谢可着实稀罕了,“到了,潆潆姑娘和纤纤姑娘都在,几位里面请。”

装点雅致的不知是外头,一进那间房,竟恍惚有种走错地方的错觉。

屋内烧着檀香,相比别处甜腻的花香显得雅致许多,屋内挂着书画和各式瑶琴,连桌椅板凳都用的上好的紫檀,没透露出一丝艳俗之气。

夏侯觅跟在后头,嘴里叽里咕噜蹦出来一句,众人听不懂,但大抵猜得到是什么意思。

再往里些,隔间房中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除了一个极矮的桌案便没有旁的器具摆件了,绕过半透的纱制屏风,便是姐妹俩的床榻。而那对江淮名妓此刻都坐在绒毯上,一人抚琴,一人斟酒,当真是一副人间美景,如果不看那个头枕在美人膝上的陌生男人的话……

“什么人?!”

听到质问,枕在崔潆潆膝上的男人眼皮微抬,人还是一副睡不醒的倦怠模样,看了许久才悠悠问道:“谁啊?搅了爷的好梦?”

还不待几人发火,那斟酒的崔大姑娘就笑着应和道:“道爷忘了,潆潆方才还同你说呢!楼里来了几位少侠,潆潆甚至仰慕江湖侠士,故请妈妈引人前来一见的。”

崔氏姐妹天赐的容颜,一笑则百花失色,当真是美极了。有美人劝说服侍,那男人才又抬眼打量了几个青年一次,末了甩了句“不识得”便合上了眼。

“哪位才是妈妈说的诡刀公子?”崔潆潆抬头看向几人,她贯是爱笑的,笑时唇边两个浅浅的梨涡更是凭添了一分俏皮可爱。

“正是这位季公子。”

那崔妈妈上前示意崔潆潆看季玉朗,正抚琴的崔纤纤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

“果真是俊俏公子,奴家听了坊间传闻,对公子甚是仰慕。”那崔潆潆看着十分柔婉文静,却最喜那些江湖豪侠的故事,什么江淮富商、世家老爷在她眼中还不如一介草莽侠客更令她心悦,“潆潆见公子气度不凡,竟有些像郡王爷呢!想必出身不凡,还这般武艺高强,真是令奴家拜服……”

崔潆潆后半句倒是教季玉朗一惊,他先前只当这花魁不过美貌胜人,却没料到这女子竟如此敏感,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的慧眼识人。

“听闻公子还能将刀用成十八般兵器,道爷说奇不奇?”

男人本是闭目小憩,双手交叉搭在腹上,闻言转过头,睁眼上下打量了季玉朗一番,那种审视的目光让季玉朗很不舒服。

只一眼,男人便闭上了眼,懒懒说了一句:“糊弄人的花架子罢了。”

“季兄精妙刀法人尽皆知,前辈并未与季兄交手过,如此臆断是否有些言过了?!”

男人头发已有些灰白,虽未留髯,却也能看出年岁不小,奇的是他眉心竟有一抹丹红,凭白多了一股邪气。耿云霁闻言斥了一句,又见男人身上衣着随意,松松垮垮穿着一件不伦不类的黑袍,难免生了一分轻视。不过他开口还是有些保留,毕竟从方才起,这男人的眼神就让他们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交手?这世间配与我交手的人只有游翰和闻人正,可惜他二人都死了。”男人口气十分狂妄,江湖中如云高手到了他口中竟都不值一提,一下子把所有人都捎带进去了。

除了无门无派的夏侯觅并不觉如何,其余人皆神色不悦,尤其是一直沉默寡言的耿家长孙耿云霆,眼见这狂妄之徒竟连他祖父都不放在眼里,哪里忍得了。

“拂尘呢?潆潆,你给我搁哪里了?”听到拔剑出鞘的声音,躺着的男人睁开眼,右手在身侧四处摸了摸,丝毫没有焦急的模样。

“道爷,在这儿呢!”崔潆潆从手边摸出一柄拂尘,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了,却被打理得很好。

宁丹戚本是不愿与这样的泼皮计较什么的,只是听他这般狂悖之言,不由微愠。

“阁下既也是修道之人,便该……!!!”

他话未说完,便见那灰发男人挥动手中拂尘,一股巨力直压向胸口,几人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只可惜房中的家具器物却无甚幸运,直接被强大的劲力震碎。

只一招,便让几个年轻人感受到了实力的差距,眼前这个看起来十分慵懒的灰发男人是他们绝对无法抗衡的高手。只是未待几人撤离,那男人再次出手。

这一次,扑面而来的强大劲力直接将几人掀了出去。伴随着人们的惊呼,便见几人自三楼跃下,模样更是十分狼狈。没有内力傍身的耿云霁直接被内力震得五脏俱焚,呕出一口鲜血便昏死了过去,而内力稍弱些的廖云书即便有宁丹戚在旁护着,仍是呛出一口血,勉强靠着身边人才能站稳。苏拂本是远远跟着,见主子受伤,立刻现身冲过去扶着。

而当他们抬头,却见那灰发男人足尖轻点在窄窄的木栏上,人却半分不见晃动。他右手执一柄拂尘搭在臂上,倒十足一副飘然若仙的道士模样,他神色轻蔑,微垂的视线仿佛俯视众生的神明,而眉心的丹红印更衬出男人的邪气来。

耿云霆压抑着胸口翻腾的血腥气,冷声道:“阁下可敢留下名姓?”

男人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只是那毫不忌讳的笑声让耿云霆更觉羞辱,他冷笑道:“乳臭未干的奶娃娃打输了要回去和爹娘哭鼻子了?”

耿云霆已二十有二了,一直是耿家寄以厚望的嫡孙,今日被男人这般羞辱,一时气郁,捂着胸口半天才将那口血咽下去。

“遇上你们真是扫兴,死穷鬼又要向我讨债。”他叹了口气,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几人面前,“无趣的小子,本道爷可没空陪你过家家,走了!”

说罢便连看都不看几人一眼,手中拂尘一甩,径直从几人身边走过。

无人敢拦,只得看着他飘然而去,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年轻一辈不知究竟,回去说了,各家长辈多数都变了脸色,其他各派闻听遇袭一事与那灰发男人的身份时,也具是一惊。

唯有朱怀璧这边漠不关心,季玉朗来找他时,男人正在喂猫,煮熟的白肉撕成细碎的条状,那只有些眼熟的虎纹猫就卧在他腿上,十分享受地打着呼噜。

“孔丹生……是谁?”季玉朗胸口还有些闷涨,听了朱怀璧随口说出的名字问了一句。苏拂端着药汤侍立在一旁,见他抬手,双手捧着将药碗递过去。

“一个武功高强的……疯子。”

季玉朗端着药碗嗤笑了一声,反嘲道:“这世上还有比你更疯的人?”

“为师最多担得起一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狂妄恣意是要有本钱的,我可付不起。”

“无所谓,你继续说。”比谁更疯他还没有那么闲,那药汤不知道放了什么,苦得很,季玉朗随手捡了一颗碟子上的蜜饯继续听朱怀璧说。

“也没什么新鲜的。孔丹生是影门门主座下五影主之一,硬要追溯的话,那日胜过你的小道士还要唤他一声大师伯。”

肉都喂了猫,只手掌还残留些许肉味,那虎纹野猫寻着味道又在朱怀璧手心舔了舔,才心满意足地跳下去。

“只可惜离经叛道,让他师弟钻了空子。太一观如今这幅做派,怕是成道祖泉下有知死不瞑目。”朱怀璧边说着边起身开了个窗,那猫十分伶俐,转眼就翻了窗出去。

“这猫看着眼熟了些,你怎么走哪里都招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季玉朗不由皱眉斥了一句,自然他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里也包含了曾围着朱怀璧的廖云书等人,“说正经的,那孔丹生的武功比全盛时的你如何?”

“据我所知,如今这江湖上当无人是他孔丹生的敌手。”朱怀璧没理他前面半句,只是悠悠答了后面的。

“自谦?”

“呵。”朱怀璧轻笑一声,转过身来看他,反问了一句,“玉郎,你觉得我是自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