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自窗口探进身来,笑嘻嘻地冲两人摆摆手。他神色自然,似乎丝毫不在意这徒弟将师父压在窗边的‘奇景’。
“嘶!怎得这般大的火气?”尹枭二指游刃有余捏住眼前的刀刃,“尹某十分惜命,季公子还是把刀收回去罢。”
季玉朗眉头紧蹙,很是不悦地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男人靠着窗边,满不在乎地反问了一句,“季公子方才跟朱兄走前看了在下数次,某不是我误解了?那尹某这就识趣告辞了……”他说完真就转身离开,再一转头就不见了人影。季玉朗也没有料到尹枭行事如此不按章法,他心中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看了朱怀璧一眼后追了出去。
尹枭此人桀骜狷狂,先前与他有过数次交集的季玉朗可以说体会颇深。
二人对视许久却都没有开口,不知过了多久,尹枭摆了摆手道:“季公子赢了,尹某眼睛都瞪酸了。先前听手下说季公子拿了簿子却仍执着于见尹某一面。此刻在下主动来见,季公子怎生又不说了?”
“尹阁主手眼通天,竟连皇室秘辛都能知晓得如此清楚。”
初拿到那些书信证据簿子时,季玉朗自是不肯全信的,那时的他执着于向尹枭求证,听似随意感叹一句,却是实打实的质疑,只是有些话自不必点得太明白,也算是全了双方的颜面。
尹枭只是笑笑答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须知这世上之事,凡是人做下的,便一定会留下痕迹。”
似是答了,也算未答,毕竟似尹枭这般做消息买卖生意的,自有不乐意与旁人分享的消息来路。
“那我又凭什么相信你给我的都是真的?”
尹枭闻言挑眉冷嘲地笑了一声。
他并未答季玉朗孰真孰假,而是毫不顾忌讽刺道:“那容尹某换个说法,您是以问刀楼少主季玉朗的身份与我交谈,还是……永穆太子嫡子萧珏小殿下?”
纵然他早知道面前这个男人知晓自己的身世,甚至将一切与朱怀璧和盘托出,但听尹枭唤了他本来的名姓,季玉朗心中仍是一阵澎湃。
见他不说话,尹枭也不待他答什么,继续说道:“现在小殿下可能相信尹某所供书信皆为真?如若殿下还不信,在下还能告知您当年流亡之时舍命护您兄妹的人……”
“够了!”季玉朗,或者说是萧珏出言打断了尹枭的话,“够了……尹阁主,我信你。”
“那尹某该如何称呼您?”
“季玉朗。”若一切皆如尹枭所供书信中陈词的真相,那他们兄妹作为当年的知情者及永穆太子遗孤,走漏消息出去必然会引起王叔的追杀,何况他此刻不过是个江湖人,永穆太子遗孤的身份少一个人知道才为上策,他抬头直视尹枭,当务之急,是要确保这个转卖消息的人不会将自己的消息透露出去,“尹阁主这消息卖得可好?”
尹枭是个生意人,三教九流,皇亲走卒他通通都接触过,似季玉朗这般耿直的消息买主更是十分好猜。
“季公子放心,除了朱兄,再没第三人知道您的身份。往后,也不会有……”
“天机阁的规矩我也知晓一二,尹阁主如此大方,开个价便是。”
“尹某不要银钱,只愿以一个秘密换殿下的信任。”尹枭称呼的是殿下,他神色倏然凝重,不似方才嘻嘻哈哈的胡闹模样,“尹某与殿下同仇敌忾,只望殿下在大业完成之时,替御史大夫尹良誉平反昭雪。”
“你是……”
“当年家父因在朝中拥立永穆太子而遭荣王萧庆祯构陷,幸得忠仆舍命才让在下得以苟活。尹某蛰伏数十年只为寻一个机会……”
御史大夫尹良誉曾为他父王及几位王叔授业,后因结党谋逆等罪名祸连满门,虽然尹家出事时他尚不知事,但亦有耳闻。
“尹阁主这般说,不怕我怀疑你?”毕竟若是稍微多疑些,便会在听过后怀疑尹枭故意提供假的书信,诱导自己,利用他的身份和复仇之心报自己的私仇,而事实上他也不是没这般想过。
“在下不需要殿下相信。”尹枭语出惊人,“本就是将心比心透露给殿下,若是您怀疑,那说不准哪天殿下和您亲妹妹的事也会被送到荣王书案之上。当然,尹某自是相信殿下能做出最佳的选择取舍,不然也显得朱兄不会教了。”
话已说得这般明白,尹枭这番既有投诚,也暗含警告,临了还提了一句朱怀璧,一番话可谓说得很有分寸了。
“呵。我这下算知道尹阁主为何能纵横江湖了。”良久,季玉朗轻笑一声,再开口已算是放下了些许防备,话里话外也没有初时对尹枭的那番针对,“只是不知道日后再问尹阁主买消息可还是明码标价?”
“这要看公子问什么了?”尹枭的称呼也跟着改了,他双手拢在宽袍大袖中,面上也全不似方才的凝重,“不妨先说来听听。”
“今日堂上劳稷疯癫一事是否与朱怀璧有关?”季玉朗没有跟尹枭兜圈子,今日朱怀璧种种反常举动与尹枭的到场,他绝不相信这其中没有朱怀璧的手笔,“这条消息价值几何?”
尹枭轻笑一声道:“季公子一上来便问得这般直截了当,劳稷此人并不值钱,说予公子全当是听个笑话也无妨。”
劳稷再如何也是一庄之主,到了尹枭口中却被说成是不值钱的玩意,足见此人狷狂。
“季公子可听说过火麻?”尹枭摇着扇子,自顾自说起来,“那本是种破血祛瘀的草叶,其果名麻蕡,少服可令人心神愉悦。可惜……那是有毒的,久服便会令人成瘾癫狂,真假不分,活生生把人都掏空了。而这些东西,都被人掺在他的饮食中。”
“他堂堂一庄之主,饮食能被人轻易动手脚而不察?”季玉朗听得直皱眉,却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若是寻常人确是不能,但若是为他生儿育女的爱妾呢?公子恐是不知……那劳稷有一房爱妾,劳稷对她是听之任之,再加上此女行事尤为谨慎小心,纵然劳稷有所察觉,也断怀疑不到此女头上。”
“既是受宠妾室,又为何会毒害主人家?这说不通。”
“没什么说不通的,情同姐妹的忠心丫头要替自家小姐向负心汉复仇,仅此而已。”尹枭对于劳稷这等渣滓懒得提及,何况此人不仅不堪为人,还愚笨至极,连饭后谈资都称不上,“怎么?公子今日在堂上没听到劳稷昔日坐下的恶事?”
“尹阁主似乎还未答我此事是否与朱怀璧有关?”季玉朗自然是听到的,有尹枭解释一二他便也懒得听下去了,不过是个负心汉终食恶果的闲谈罢了,他只在乎朱怀璧与这件事到底有多少牵连。
“无甚关联,尹某不过是收了朱兄的银子,帮他推一把而已。”
尹枭此言只能证明朱怀璧与劳稷之间确无深仇大恨,其目的大抵是为闻人瑶讨公道,但同时也证明他早就有暗中谋划布置,而这样心思缜密的人真的会对自己的反叛一无所知?季玉朗皱起眉,神色有一瞬的凝重。
“那还要烦请尹阁主告知,闻人瑶又是何许人也?来时便听人提及数次奉剑山庄秘宝之事,这些与朱怀璧又有何关联?”出北境的这些日子以来,似乎桩桩件件都与奉剑山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朱怀璧在这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才是他首先要考虑的事。
“多谢惠顾,三千两概不赊账。”尹枭这回没‘客气’,他折扇一手笑眯眯地朝季玉朗一伸手。
“尹阁主还真是敢开口。”这睢阳郡守一年的年俸都没有一千两,即便是朝廷拨款救灾也不过是万两白银,尹枭张张嘴便要价三千两。
“不过是些陈年琐事,公子若是不舍得,也便罢了。”
这话哪里能听得,季玉朗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三千两,没什么听不得的,晚些我自叫底下人悉数奉上。只不过尹阁主这般市侩,令尊若是地下有知,只怕也会为此感到蒙羞。”
“尹某确实想借殿下的身份走一走捷径,但也不是非你不可。小殿下有朱兄护着,不当家自不知柴米贵。”尹枭不怒反笑,毫不留情反唇相讥,“何况大家都是死了爹的可怜人,何必把话说得这般难听,你说是吧?”
末了这句可谓是伤人伤己,但尹枭丝毫不打算惯着这位小少爷。
“若是听不得,不若回去找朱兄。届时小公子想做什么事报什么仇,想必都不是难事。”
季玉朗脸色变了又变,如果不考虑自己的大计,他真想撕了尹枭的嘴,但同时也清楚尹枭说得都是实话,是而心中更是不甘。
见季玉朗不再说话了,尹枭才继续做他的‘生意’,毕竟是三千两白银的买卖,总不能置气给搅和黄了。
“季公子如今住的这院子、过些时日要参加的侠者会,甚至方圆几十里,都曾经是奉剑山庄的地界。二十五年前,庄主闻人正被影门所杀,传闻是因为他奉命窃取正道武林秘宝,却生二心,裹挟了不少影门珍藏的功法才招致杀身之祸。这些年来各路江湖人士频频造访此地,大多是为探寻这武林秘宝。”闻人正生前也算是薄有侠名,死后臭名远扬着实令人唏嘘,“闻人正生有二子二女,闻人瑶是长女,后来嫁予劳稷为妻,只可惜遇人不淑。”
尹枭说的这些,与季玉朗听过的坊间传闻无甚出入。
“那朱怀璧和闻人瑶又有何关系?”
尹枭想了想道:“据尹某所知,当是没什么关系,闻人瑶是在奉剑山庄出事之后半年被逼跳崖自尽的,算算年纪,那会儿朱兄虚岁也不过十一二,人都应未出过北境。”
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对一个数面之缘的女子有多少仰慕之情?若尹枭所说皆为真,那朱怀璧所说仰慕之言皆是谎话,但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你方才说闻人正有两个儿子?”
尹枭点点头,又瞧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猜到他缘何有此一问。
“季公子这是怀疑你师父是闻人正的儿子?”
“如果不是,何以解释他要对劳家父子动手如此狠辣,我听闻那劳文越死时甚至被剜去双眼。尹阁主觉得一个自小在北境的刀奴会因为仰慕二字这般疯狂报复?有些巧合多了,或许本身就不是巧合……”陌路男女自不可能,可若是姐弟血亲,那一切似乎就都说得通了。
但尹枭只是摇了摇头,否定了他这个猜想。
“听起来颇有些道理,但据尹某所知,当时除了闻人正的夫人带着小女儿闻人瑾去娘家姊妹那里,恰好避过一劫之外,奉剑山庄上下应再无活口留下。而闻人正的长子名为闻人珏,当时已是弱冠之年,次子名为闻人瑜,也过了束发的年纪,与朱兄差了许多。”尹枭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也存了一个心思,“至于年岁上是否有差,季公子不如去问隋晋隋二爷,他是上任刀主游淮川的贴身侍卫又一同长大,对于朱兄的来历,当没有人比他清楚,尹某虽知晓诸多事,却也没神通到连问刀楼的几十年前的奴仆名录都拿得到手。”
“我要让慈悲剑常巡声名狼藉,这个就需要尹阁主全力相助了。”季玉朗思索片刻后抛出了最后一个条件。
“呵!这倒是笔大买卖。”
季玉朗也不与他多饶舌,直截了当开口道:“尹阁主开个价便是。”
尹枭一展折扇,上书天下二字的那面正对着季玉朗轻扇了扇,笑嘻嘻地说道:“这么大的买卖提银钱未免太过庸俗,不妨这样,尹某也好奇朱兄过往,公子若是知晓,请务必告知,我也好叫人录下,也算不败了我这天机阁的招牌。”
“一言为定。”季玉朗虽一口应下,面色却并不好。
“尹某可以额外告诉季公子,常巡此人沽名钓誉且自命不凡,偏生又和他父亲一样多疑多思,平生最爱给自己留一手。这样的人不满于屈居人下,只要给他们一些饵食,不必旁人做什么他们也会狗咬狗闹个没玩的。”他话中三分讥讽、三分鄙夷,完全没讲这些正派名门放在眼中,“侠者会召开在即,尹某恭祝公子旗开得胜。”
送走了季玉朗,尹枭头微微一侧,手中折扇将案桌上已放凉的茶杯打出,被窗外一人接住。
“阁下在窗外听了许久,不若入内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