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刚满月的时候,母后就想劝我立他为太子。

我以为立储不能如此轻率,连话都还不会说,怎么能确信他有资格当一国之君。或许母后不是这样认为的,像我这般无能之人,不也坐上了皇帝的位子。只要有呼延家的势力在,这个孩子被立为储君似乎是迟早的事。

万寿节前后,雪下得很大。母后说我出生的时候王庭里冷得像冰窖,雪有三尺厚,我于风雪中降临人间,给父皇带去了希望。

依稀记得父皇的模样,满脸密密麻麻的黑胡须,有时会将胡须编成辫子。他从前不喜欢我母后,但是很宠甯太妃。那时我还太小,却对这些事记得很清楚。因为父皇不喜欢母后,我担心他也不喜欢我,于是与察德百般争宠。最后我发现,父皇对待我和察德是公平的,在这方面,我做得不如父皇妥当。

就算我再不喜欢皇后,孩子也是我的骨肉。

“皇上。”太医轻唤,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转过身看了眼床帏里的丽妃,问:“怎样?”

“皇上,恕老臣直言,丽妃娘娘身子虚寒,加之上次小产,恐怕再要受孕很难。”

“就没有好办法?多多进补如何?”

“娘娘虚不受补,补过了反而难以消受。”他说的这么大声,就算隔着墙也能听见了,何况只隔一扇屏风。

我郁闷地摆了摆手,叫他退下。心想要如何安慰丽妃才好,谁知她仿若无事地下了床,披着袄子走到我身边,淡然笑道:“皇上,人各有命,不用为臣妾操心了。”

我沉沉叹了声气,老天总是要让我不如意。

齐安从门外进来,禀告:“皇上,德阳宫绿姝求见。”

“何事?”

“说皇后娘娘那边出了点事。”

我更加心烦,安抚了丽妃几句话,匆匆赶去德阳宫。

风雪冰寒,落在睫毛上凝成了冰。

我站在殿门外见里面一片狼藉,不想进去了。

皇后真舍得砸,那些上等的瓷器可都是前朝留下来的精品。刚做了母亲,脾气还是这么暴躁。可怜我的儿子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的,当娘的却不理不睬。

皇后穿着金黄色的锦袍,长长的辫子有些松散,忿然瞪着我。

我语气平淡问了句:“你在干什么?”

她并不畏惧,扬着脸问:“皇上究竟对臣妾有多厌恶?”

“何意?”

“明明是个小皇子,为何要娶女儿的名字?”

我笑道:“是皇后中意的名字,怎么又不喜欢了?”

“皇上是故意要看臣妾的笑话吧?”

我觉得皇后变聪明了,仍然不急不缓说道:“朕早就说过希望你生个小公主,于是取了个女儿名字。当时皇后也并无异议,所以就定下了。”

她笑了一声,表情古怪。

我叫人进去收拾,顺便让乳娘把孩子抱出来,说:“等皇后养好了性子再照看玲珑。”

皇后昂然地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心软。如果她肯开口说点什么,或许我会不忍心夺走她的孩子。可她生来就是硬心肠的人,骄横惯了。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冲进风雪里。

那些雪像被扯碎的棉絮,地上满是冰渣子。一切都是破碎的,没有什么能完满。

母后得知后忧心忡忡,可并没有劝我。她也明白皇后此举犯上,去训了她好几回,不知道她们都说了什么,我不关心。

玲珑放在仪阳殿养着,有两名乳母,两个老嬷嬷照顾着。

我时常去看他,越看越喜欢。小不点很听话,一见着我就笑。眼看要过万寿节了,我想送他点什么。既然都叫玲珑了,那就送一套青花玲珑瓷给他。打定主意,我便叫齐安去准备了。

御书房里的沉香熏得太浓了,我有些透不过气来。

齐安将一封信交给我,看见信上娟秀的字迹,我顿时觉得舒畅了许多。原以为上次我吓着了她,她也不会再理我,于是小心翼翼地写了封信去试探。还好,她并没有生我的气。

她在信里说上次雕的那只碗已经出了窑,想给我看看。

这到了年关,我却很难出宫去。

夜晚纠结这件事,辗转反侧,手里攥着她的那条丝绢。

丝绢洗干净了以后我就一直随身带着,和我的汗巾放在一起。丽妃很关心丝绢的主人是谁,曾私下里问过齐安,齐安只是装糊涂。送信都是齐安偷偷交给出宫办差的小太监,谁也不知道那信是我写的,所以我自认为很安全。到恰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丽妃。

考虑许久,发觉只有除夕之后我才能有机会出去。灯节十日,按例皇帝要出宫微服巡视,与百姓同乐。于是便回信,与她相约正月初十酉时,在京城府河桥头相见。

不禁想起那句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便没什么心思过万寿节和除夕了,只盼着除夕之后的新春灯节。

热闹的灯市如星海一般,放眼望去,整个京城都笼罩在祥和温暖的光晕中。

白皑皑的雪盖住了屋顶、路面,河上结了厚厚的冰,有孩童在冰上玩闹。

我穿着棕黑色的熊皮斗篷在人群中穿梭,身后远远跟着齐安和几名护军。他们也都乔装了,暗地里保护我。这样的人山人海,就算有刺客也认不出我来。因此我越走越快,将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

桥头一株梅花开得清雅,树下的女子亭亭玉立,穿着湛蓝的长袄,外面披着黄褐色的狐皮斗篷。

那是我送她的斗篷。看见我的斗篷包裹着她,心里莫名欢喜,快步跑了过去。

丝绦望着我微笑,藏在斗篷底下的双手伸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用棉布包好了的碗。

我打开来看,雕着玲珑孔的瓷碗上绘着斗彩连环纹,精美,玲珑。我笑得合不拢嘴,问道:“这就是你上次雕的碗胚?真的送给我吗?”

她点头,目光里似乎在极力掩藏什么,不再与我对视。

树梢被积雪压弯了,碎了的白梅花被风一吹就落下来。

雪和梅花都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清雅的容颜与这雪景融为一体。

我总以为她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带着一股笔墨勾勒过的味道。

将碗收好揣着怀里,然后与她一同沿着灯市悠闲地逛着。街上的玩意儿稀奇古怪,我时常停下来看一看,她只在旁边看着我笑。她平日里时常出来,自然不像我这样没见过世面。

看见有卖珠钗的小摊,想买一支给她,但是又觉得太寒碜了。

后来买了盏花灯送给她,我见别的姑娘都有,年轻女子应该都喜欢的吧。可是没一会我就后悔了,这么冷的天,还叫她伸出手来拎着花灯,我真不懂怜香惜玉。

于是在河边收住了脚步,从她手里接过花灯随手挂在树梢上,然后握住她的手。

果真是被冻得冰冷,她也不吱一声。

我心疼地将她的手托起来,呵了几口热气,又搓了几下,“怪我不好,不要花灯了。”

她却摇头,执意把花灯摘了下来。

“那我帮你提着。”我忙说,“芳姨说过你身子不太好,不能受凉。”

丝绦垂眸想了会,将花灯交给我。

河面上传来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他们用一块板子拴上长绳,板子上站一个,另外几个便在前面拖着绳子跑。我小时候也和察德玩这样的游戏,只是到中原来以后没机会玩了。

我突然玩兴大起,转头问丝绦:“你有没有在冰上走过?”

丝绦慢慢摇头,似乎有点胆怯。我极少看见她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有种使坏的心思,不由分说就拉着她的手往前边的台阶下到河渠里去。

冰上光滑,看那些孩子们稍不小心就滑倒了,然后笑的笑、哭的哭。

我却走得稳当,因为脚下的靴是我们在北方常穿的雪地靴,防滑保暖。

丝绦很紧张,紧紧攥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跟着我走。我时不时回头看她,在一片灯火绚烂的背景中,她的轮廓那么清晰。

突然,夜空中传来“嘭”的一声巨响,一枚闪亮的光球冲上天,炸开来,像姹紫嫣红的春花盛开。

“快看!”我高指着天空,不料接着又是一声巨响,河面上传来震动,我本能地扔掉花灯将丝绦拉入了怀里,拔腿往河岸跑。

冰面喀嚓响了几声,裂了数道口子。

丝绦脚下一滑跌倒在地,我也站不稳,滑出好远去。

回头看她,不远处的花灯在燃烧,哔噃响。

她身子底下的冰一点点地开裂、缝隙越来越多,再也承受不住她身体的重量。

我呆呆地站在那,看着花灯燃烧,烟火绚烂,无数种色彩在她惊慌的面容轮番映照。

我抬脚走了一步,脚下也传来一声裂响。

丝绦望着我摇头,大喊一声:“你快走!”

那声音嘶哑、苍老、带着些许悲戚,我听过一次便不会忘。

我怎么能走呢?如果她因此丢了命,我也是罪魁祸首,应抵命才是。在北方生活多年,我已见惯了冰上突发的危险。交代她坐在那不要动,自己往反方向走了二十几步。

这时我离她三丈远,还能看清楚她的目光。

我不顾一切冲过去,寒风掠过脸颊仿佛划出了口子。在距她几尺的时候俯下身子往前一扑,抱着她在冰面上滑出去好长一段距离。不是不害怕,在落地的那个时刻我紧紧闭上了眼睛,以为这一生就要和她一起结束了。好在我们滑出去之后那块冰才碎掉。

花灯还在燃烧,烟火仍然在空中绽放。

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手掌。

“没事了。”我将她抱得很紧,都怪我叫她受了惊。

好在周围都没有人受伤,方才只不过虚惊一场。我将丝绦搀扶起来,走上岸边,胡乱用衣袖帮她擦拭眼泪,“你没受伤吧?哪里疼吗?”

丝绦一直在摇头。

齐安慌慌张张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来,抓着我的胳膊大叫:“公子!公子没事吧?”

我觉得腹部有些不适,摸了几下,将那只碗掏出来,竟然已经碎成了两半。我无比惋惜道:“可惜了这精致的碗。”

丝绦从我手里接过去,拼了拼,中间有缝隙,怎么也拼不回来了。她将几片破碎的瓷包起来,低声说:“没关系,我再重新做一个送给你。”

听见她开口说话,我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都把齐安忘在脑后了,光顾盯着她一个劲傻笑。或许是因为自卑,她不敢大声说话,语声非常低微、只有我才能听见。

我用手掌捧住她冰凉的手往自己怀里塞,希望让她变得温暖一些。

她低着头问:“你救我的时候可曾想过?若是不走运,会和我一起掉下去。”

“要不是我,你也不会遇险。所以将功抵过,你不欠我恩情。”

她抿唇笑了笑,抬头望我一眼,不说话了。

难得她与我说了好几句话,我满足了。

那把声音不温柔、不动听,甚至令人毛骨悚然,可我喜欢。

齐安不知是吓的还是冷的,牙关打颤,劝我说:“快回去请郎中检查检查,公子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我就要被太、太夫人打死了!”

丝绦闻言也担忧地看着我。

我不以为然道:“能出什么闪失?先送丝绦小姐回去。”

齐安无奈,只好去叫马车来。我明白他有多担心,毕竟我的安危就是他的安危,若今天这事情叫宫里头知道了,他会没命的。其实再让我选一次,我未必会那么英勇地去救她,只因那个时刻我忘记了我是赫连睿德,我只是贺睿之。

一个普通人,怎么就不能豁出命去救自己心爱的女子?

深蓝的夜空又飘下了雪花,在寂静宫灯的光晕里扬扬洒洒。

我沐浴后换了宽松的黄绸衣裳,随性地躺在矮榻上看藻井里的灯。想起今天丝绦身上穿着的那件湛蓝的袄子,绣着一环一环的螺纹,像孔雀的尾羽。她穿什么都好看。

如嫔我身边玩一种来自南疆的乐器,叫做葫芦丝。如嫔喜欢玩新奇的玩意儿,而且很聪明,总是能很快琢磨点什么出来。我们俩都不通乐律,不过胡乱吹些不成曲调的音,也能玩得眉开眼笑。

晚会儿,齐安领着御医来了。

为了叫齐安放心,我认真地配合御医,将自己身上哪里不舒服都说了一遍。

御医擦着汗,清清嗓子说:“皇上,老臣以为先处理外伤,明日再请院士来仔细瞧瞧。”

御医所说的外伤不过是胳膊肘上的一块青肿,我耐着性子由他给我抹药酒。明天太医院院士来的话,恐怕母后也会担忧。关于我这轻微的伤是如何来的,就算齐安能圆过去,也怕那些护军会泄露口风。

我呵呵笑着说:“薛太医,朕与你说着玩的,哪儿有那么多毛病?不过是磕了一下。不用劳烦院士了,朕一切安好。”

待人都退了出去,如嫔端了盘糕点来坐在我身边,自己拈着吃,一边嚼一边问:“皇上,宫外头有意思么?”

“有意思啊。”

“臣妾也想出去玩。”如嫔在我面前不避忌地说这话,似乎是打定了什么主意。我想了想,去年允了她一家大小进宫来聚,今年似乎也没给她什么特别的照顾。夏天带她去畅春园避暑还出了点岔子,被母后罚了。如今吉嫔有了孕,她时常去陪着,难免不会嫉妒。

女人争风吃醋是最可怕的,好在她机灵懂事,不会像皇后那样没脑子。

“祭祖那天,朕要和皇后同行,不如你在后面跟着,正好也出去看一看。你入宫也有三年了,都不知道京城是什么样子。”

如嫔高兴得往我嘴里塞了块糕点,笑眯眯道:“多谢皇上。”

今天云很重,御书房里暗淡。我抱着小暖炉倚在龙椅上有些困倦,叫人把灯都点起来,刺刺眼就有了些精神。

察德进来请安,摘去斗篷走到鼎炉旁边伸手烤火。

是我召他来的,看他近日气色不错,便想与他聊一聊。

自从皇后诞下皇子以来,甯太妃鲜少来宫里,忙活着给察德纳妾。皇亲国戚的适龄女子都被她问询了一遍,似乎挑了几个中意的。不过那些金枝玉叶怎么会甘心做妾?甯太妃为此犯愁。

我问他:“纳妾之事如何了?可有中意的小姐?”

察德有点忸怩,挠挠头说:“皇上,臣其实看上了一名女子……只是,不敢与母妃说。”

难怪看着整个人精神了,原来是人逢喜事。我也为他高兴起来,坐直了身子问:“为何不敢说?是哪家的小姐?”

“皇上可还记得我曾说在公主府看见了长兴的鬼魂?”察德面露微笑,轻轻地说,“原来不是鬼魂,她是公主府的一名侍女,曾经伺候公主多年,不舍得离开,就一个人在公主府里住着。后来公主府拆了,她就流落在外,给大户人家当柴火丫头。”

还有这般离奇曲折之事?我狐疑睨着察德,“你不是很确信看见的是长兴吗?怎么又成了别人?”

察德说:“长得有五分相似,夜里又看不清,我就认错了。”

“侍女长得与公主相似?”我瘪着嘴表示不相信,而且察德的眼神也太差了些,爱得死去活来还能认错。

察德忙解释道:“我是亲眼见到了才相信,或许是因为中原女子都长差不多的样子。”

我无奈吐了口气,“既然是汉家女子,你怎么能要?”

“也就是为此,我不敢与母后说。”察德紧张地攥着拳,低头对我说,“皇兄,我想给她假户籍,让她变成夏族人,这样我便可以纳她为妾。”

“察德,混淆皇室血脉是大罪你可知道?”

“知道。”察德笃定点头,又摇头,“可是我不能再放弃第二次。”

“只是与长兴长得像,并非真正的长兴,你何必执着?”

“是冥冥中注定的,长兴走了之后,给我留下了她。”

我想我劝不动察德,他这样痴,难保不会又为了一个酷似长兴的女子闹得半死不活。所以我只能帮他出主意了:“去物色小户人家,家里只要有人在朝为官便可,叫他们家多出一个庶出的女儿也并非难事。”

“恐怕出身低微,我母妃又不乐意,到时还望皇兄替我作主。”

我点头应了,见他这样眉开眼笑,不禁暗暗叹他没出息。

察德走了不久,我想叫齐安传午膳,却找不见人了。

一个小太监慌张地跑进来小声回话:“皇上,齐公公叫皇太后召去了,挨了板子,命奴才来传个话,太后打算派人去琉璃厂。”

我手里的折子掉了下去,摊在地上。母后怎么会知道?除了齐安和那几个护军,谁会知道我去琉璃厂的事。来不及细想,我担心母后会拿丝绦怎么样,大喊:“快快备驾!”

“皇上要去哪里?”

“去……”我要去哪里,没了齐安,都不知道要怎么瞒过去。那几名护军大概也被母后拿住了。我便是孤立无援,连宫门都出不去。

怎么办呢?如果丝绦知道了我的身份,我该怎么办呢?

一个人坐在御书房里发呆,预想糟糕的场面。惶惶不安,甚至能想到她恨我的目光。

我能不要命地去救她,却不能阻止未来将要发生的事。

上天会如何安排,我怎么知道。

母后来了,她叫所有人都退下,只和我面对面地坐在御书房里。

很久以前我们也这样坐着,她教我忍辱负重、韬光养晦。

母后的眼眶是通红的,已经哭过了,她向来不在我面前哭。只会坚强地抬着头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母后抬手用手绢蹭了蹭鼻尖,慢慢说:“皇上,不是哀家心狠,那样一个令皇上连命都不要的女子,留不得。”

我知道我什么也不能说,一旦开口为丝绦求情,她必死无疑。难道我只能这样徒手旁观,直到母后派去的刽子手将她鲜血淋漓的头颅抱回来给我看?

我喉咙里有东西在往上涌,想呕。

很久没有这么害怕的感觉了,在我奋不顾身救丝绦的那一刻也没有这么害怕。我害怕尸首、鲜血还有大火。

我用极平静的语调对母后说:“不过是个女人,朕不缺,也不稀罕。”

“真不稀罕,怎么会为了她忘掉自己的身份?”

我一手用力掐住另一手的虎口,冷静答道:“朕没有忘,救她不过是做做样子,好一亲芳泽。从前时常与父皇和察德在冰上游玩,自然知道哪里有危险,遇到危险该如何。”

母后蹙眉看了我一会,不知在想什么。

我镇定自若起身,说:“饿了,不如母后与朕一同去用膳。”

“也好。”母后敛去了情绪,表情也波澜不惊。

我们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已经习惯了不去探究对方的心思。

一到晚上,风声不止不休,偶尔听见一团雪从树枝上落下来的声音。

从未知的高度落下来,砸得我的心发慌。可能我又祸害了一条人命。这么多年,因我而枉死的冤魂再多一个也不算多,下了地狱之后,他们都会报复我,让我不得超生。

帐子里如嫔睡得很熟,鼻息声一起一伏。而我在黑暗中独坐至子时,手里揉着那条绣着青花的丝绢。

母后同样没有睡下,正在慈宁宫里等着消息。子时的更声一过,她派去的人回来了。我却不知道结果是怎样的,她不会告诉我,我也不能去问。听闻她睡下之后,我命人去请了母后的心腹来问话。

那位参领姓塔塔,从我记事起,他就在父皇身边,父皇驾崩后,他一直保护母后。他每次拜见我都低着头,谨慎小心。

我没有勇气开口问,怕问了以后他也不会说实话,他那么听母后的话,即便丝绦没事他也会骗我好叫我死心。我就那么愣愣看着他,不发一言。

“皇上,微臣该死。”他抱拳说道,打破了沉默。

“怎么该死?”

“无论微臣怎么说,都犯了欺瞒之罪。”

是啊,他若照着太后的意思说,就是欺君;若是把秘密泄露给了我,就是对太后不忠。这样两难的选择,他怎么选都是死。

不过他是聪明人,什么都没说就已经把消息透露给我了。

如果丝绦真的被暗杀了,他不会陷入两难的选择,直接把实情禀告给我便可。

我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笑逐颜开问:“我母后怎么样?”

“已经睡下了。”

“好了,你回去吧,明日我去给太后请安。”

“是,微臣告退。”

宫门悄悄打开,又悄悄关上,烛火摇了摇,最终被我吹灭了。

将丝绢仔细地收起来,放在枕头下,想着明天如何同母后周旋。既然没杀她,或许抓起来了,或许赶出去了,我一定能找到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

将近午时才去慈宁宫,母后叫乳娘把玲珑抱来了,皇后也在。

或许是受了骨肉分离之苦,皇后消瘦了许多,锐气大减。她不言语的时候与母后的神情很像,我看着有几分心疼。

碍于皇后在这,我不好问昨夜的事情,只陪着母后说了会话。其实我一早就去看望了伤重卧床的齐安,从他手底下找了可靠的人出去打听。来母后这也就是探探口风。

在外候着的小应子进来通传:“禀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熹阳殿邱公公求见。”

我瞥了他一眼,齐安受伤便只能带着他,偏偏是个不上道的孩子。熹阳殿是个禁忌,若那边真出了事,也要悄悄来报,我再私下去处理。这样叫所有人都听见了,岂不是要大张旗鼓?

我对母后说:“也有许久没去了,朕不如过去瞧瞧。”

皇后忍不住插嘴问:“熹阳殿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也去瞧瞧。”

母后拉着她的手道:“别去,晦气。”

皇后似懂非懂,望了我两眼,转身去抱孩子了。

出了慈宁宫,冷风扑面。

熹阳殿的邱公公迎了上来,叩头道:“皇上,晋国公病危,恳请皇上开恩请太医去诊治。”

“起来。”我步子迈得很大,甩下他往前走,一面说,“朕即刻带太医去探望。”

“谢皇上!”邱公公大声谢恩。

冰雪有消融的痕迹,薄了许多,也容易湿鞋子。

我拣干净的地方走,靴子仍然沾了雪水,心里烦乱。

晋国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其实在外人眼里,晋国公是前朝的末代皇帝司马缇。但我们皇族的人知道,司马缇当年被摄政王凌虐至死,为避免汉人因此造反生事,众人密议以假换真,对外宣称司马缇已主动退位,接受晋国公的册封,从此被软禁深宫。

实际上,如今被囚禁在熹阳殿的晋国公是一个犯了军规的将领,但后来留他一命叫他假扮司马缇。多年来,因为他的存在安抚了民心,皇室也不曾亏待他。

也是因为这个,长兴公主才可以撑这么多年,盼着今生还能与自己的父皇见面。可惜,她不知道她早已是孤苦伶仃,世上再无亲人。

熹阳殿的人早认定了他就是司马缇,他也一直安分守己,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加上守卫森严,外人见不到他的模样。倘若这回真病死了,入殓时必定有汉臣在场,如何才能瞒过去。

熹阳殿地处在禁苑中心,层层守卫把关,外人难以进入。

一行人径直往宫门里去,庭院里空无一人。寝殿的门上挂了沉沉的锁子,侍卫打开了之后我们才能进去。进了寝殿,才看见明黄床帐外头跪了一地宫女内侍。

悲悲戚戚的哭声在半明半昧的灯光下若起若浮。

我一进去,众人朝我跪着叩头,我赶紧叫他们平身,给御医让道。得知我请了御医来,他们非要再跪一次叩谢我隆恩浩**。我真不想有人哭哭啼啼跪在我面前,好像哭灵一样。

我静静坐到一旁去,一时想起丝绦、一时想起葬礼怎么办、一时又想起长兴。

思绪太乱了,许多画面在我脑海里掠过,不知道怎么才能停歇。

御医检查过之后出来回禀:“皇上,晋国公是积郁成疾,经年累月憋坏了,倒不至于病危。”

我仰面舒了一口气,“那就拜托太医为晋国公好好调养罢。”

也不知道是哪个奴才说的病危,弄得我六神无主。

底下稀稀拉拉的哭声都止住了,个个面露喜色,又朝我叩谢。

“既然没有大碍,朕改日再来探望。”我迫不及待离开了这个压抑的地方。跨出门槛时望见门上那把锁,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被禁锢一生失去自由,也难怪积郁成疾。

这一整日都行色匆匆,回了御书房还觉着太阳穴突突直跳。

母后那里我迟些再去交代,如今派出宫去的人回来了,我迫不及待要知道丝绦的消息。

来人在御书房外头的走廊里跪着,我提了他的衣领一把,“平身,进来说话。”

小应子颠颠地跟了进来,我瞪他一眼,吩咐:“所有人都下去。”

非要我明说他才能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我也顾不得坐,急忙指着那人问:“快说!”

“回皇上,奴才去了趟新瑞瓷器,也仔细打听过了,那家主人前日将铺子转手,如今的掌柜的是个大老爷。没找到那位哑巴小姐,也没见着芳姨这个人,听邻居说,她们应该是卖了铺子之后搬走了。至于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搬走了?”我突然懵了,舌头也打了结巴,“那……那皇太后的人昨夜去没找着人?”

“邻居都听见动静了,以为官府来拿人,都出来瞧热闹。见那些佩刀的禁军在新瑞瓷器里头闹了一阵,没抓着人,又走了。”

我茫然若失跌坐在龙椅上,她还欠我一只碗,怎么会悄无声息变卖了铺子。

母后的人没找着她,我也把她弄丢了。

她不说一声就走了,我们就这样失去了所有的联络。

要怎么找她?要如何幻想下一次重逢?

还是就由着她走吧,因为我的身边再宽再大,也容不下她。

齐安的伤养了一个月有余才大好,回到我身边来伺候。

这些日子,周围的人都发现我爱上了收集瓷器,于是绞尽脑汁给我搜刮好看精美的瓷器。可是都难以达到我心中所想。我想要的,是一只碗,从拉胚、烧窑,到画瓷、上釉,都是她亲力而为的那样一只碗。可能越得不到就越会想念,直至精神恍惚,思忆成狂。

丽妃大概是明白我在想什么的,她见我一个人坐在书案前发愣也不会打扰,只说些紧要的话。该上朝了、该用膳了、该就寝了。

这几日开了春,积雪都化了。宫墙一角有一树白梅花,被风一吹,花瓣扬起来像下雪一样。我眼前出现了幻觉,看见树下站在一个人,穿着湛蓝的、绣着连环螺纹的长袄子。像一只没有开屏的孔雀,安静优雅、孤芳自赏。

有人通传荣亲王已在御书房候着,我让丽妃给我收拾了一番,慢着步子往御书房去了。

察德一定是办妥了纳妾的事,来谢我来了。我勉强为他高兴一下,毕竟找到自己很喜欢的人不太容易。

一迈进御书房,我的目光被桌上的一只笔筒吸引住了。通体蓝色,釉色均匀,绘着淡淡的荷花莲蓬的轮廓,那颜色如同丝绦身上的衣裳。

“听闻皇兄近日对瓷器感兴趣,臣走遍京城,淘了这只来。”察德得意洋洋说,“皇兄觉得如何?这颜色名为孔雀蓝,是从天竺传入中原的,因为烧制困难,存世的数量极少。这一只是战乱时从皇宫里流落出去的,瞧底下的款识,是御窑厂所出。”

我慢慢欣赏这只笔筒,一点一点都看在眼里,转过那幅荷花图,只见左边写了一行诗。竟然是那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只是画中的荷花生机勃勃,怎么会是枯荷呢?再看字下面的落款,司马……什么,因为字太小,最后那个字辨不清,似乎是缇字。难怪看着字迹有些眼熟,这御书房里不乏他留下的字画。

看来,前朝皇帝很喜爱玩瓷器,而且和我一样喜欢李义山的诗。

那我不会和他一样沦为亡国之君吧?有点晦气。我放下笔筒,回头问察德:“怎么样,喜事定在哪一日?”

“三月初十,这回是来请皇上盖印的。”察德从袖口掏出婚书,规矩地呈上来。

我打开看,他给那汉女造的假户籍在关东,普通的地方官家。“达奚沫儿?”我随口念了出来,冲察德笑道,“你给取的名儿?挺好听。”

察德咧着嘴憨憨地笑了,“还要多谢皇兄成全,要不然,我母后非逼着我娶京中的那些千金小姐。娶一个悍妇就够了,我可不想再要一个。”

我颔首,表示感同身受。如果我不是皇帝,或许要娶丝绦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午后去到佛堂陪母后。

佛龛上头的香炉里的袅袅轻烟从未断过,老僧人沙哑的声音源源不断灌入耳中。

他的声音就像是被檀香熏哑的,于是又想起了丝绦的声音。她叫我走,我没走,她说要重新做一只碗送给我,她也没送。那把可爱又可怖的声音将我纠缠住了,我想我的余生都不可能忘掉。

我打断老僧人讲经的话语,问:“大师,朕想问,如何才是解脱?”

老僧问:“皇上觉得痛苦吗?”

我如实答:“是的,朕觉得痛苦。”

母后愕然侧过头来瞪着我,神情中再无半分祥和,“皇上?”

老僧一笑,阖目道:“在这尘世中,每个人都是痛苦的,无一例外。”

“既然都是痛苦的,为何还要活着?”

“活着,就是修行。要坦然面对因果,接受一切磨炼与考验。”

“活到最后呢?”

“若有修为者,可渡己、渡人。但大多数人活了一辈子依然愚昧,自欺欺人。”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笑道:“佛法太深奥了,朕日后一定要勤来,还请大师多多指教。”

老僧合掌朝我鞠躬,“皇上能够作出如此表率,虔诚向佛,乃苍生之福。”

从佛堂出来,母后脸色不悦。上了辇车后,母后低声道:“皇上坐拥万里江山,享尽天下荣华富贵,为何要说出那样的话?哀家这一生都耗尽了,就换来你如此伤我心。”

“母后,信佛便要诚心,对着佛祖更要说实话。”我用力按住母后的手,“拥有了再多又怎样,这些年我们如履薄冰、步步惊心,何曾觉得快乐过?担心汉人起义、担心刺客行刺、担心亲王造反,权力倾轧、后宫争斗,这些不都是痛苦么?”

母后面无表情说:“再大的苦,哀家也可以往下咽。”

我觉得揪心,一定要这样么?辛苦一世,自己过不上一天安心的日子,这就是母后想要的生活?辇车行至慈宁宫,母后没下去,轻声问我:“听说荣亲王要纳妾了。”

“嗯,定在三月初十了。选了很好的时候,天暖气清。”

母后抱怨:“不过是个地方官员家的庶女,甯太妃怎么会同意这门亲事。”

“纳妾而已。”

“怎么说都是亲王的身份,纳妾也应门当户对。”

我说:“其实只要他们相亲相爱,身份地位并没有那么重要。”

母后警觉地瞥了我一眼,她总是太过担心我,觉得我要做些出格的事。很久以前我跟她说我不想当皇帝,母后打了我一耳光。那是母后唯一一次打我。

本来我以为丝绦这件事,母后又会打我一次,可是我们俩都落了空。

母后由侍女搀扶着走下辇车,回头对我说:“吉嫔四月生产,若是生下皇子,皇上便封她为妃罢。”

吉嫔有汉人血统又是甯太妃的侄女,母后一直不喜欢。如今母后对她宽待只因为她腹中有我的骨肉,若生个小公主,恐怕又被打回原形。因此我暗暗期望她生个男孩儿了,将来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二月中,去往天坛祭天。

历代皇朝的惯例是选在冬至祭天,我却改在了春分。这时节春暖花开,莺飞草长,浪费了怪可惜。

我身着衮服,头戴九旒冕,端端正正跪坐于驾上。皇后与我并排而坐,如嫔稍微靠后坐着。就这么一动不动坐着,声势浩大地穿过正阳门。

两旁围观的百姓纷纷跪倒在地,莫敢仰视。

垂下的珠帘在我眼前晃晃悠悠,许多景物看不清楚,便只晓得个大概。我偷偷打了个呵欠,眼里湿湿的,随意抬手擦了两下,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孔雀蓝。

芸芸众生,偏只有那一抹孔雀蓝轻而易举地跳入了我眼帘。

刹那间,满世界都是一个颜色。

是白梅花下亭亭玉立的女子,是漫天烟火绽放的色彩,是我要和她同生共死的痴狂,是她在我怀里落泪的感动。

我就知道有些东西是上天安排的,强求不来,也躲避不开。

这天下是我的,她也会是我的。这般喜悦,这般得意,直到那抹孔雀蓝随着所有的风景一并往后远去,我的视野恢复了一片清明,这才慌了起来。她还在京城,我要尽快叫齐安去想法设法找到她。

三月初十,察德纳妾的日子。

我原本想去荣亲王府道喜,顺便看看新娘子。可是齐安刚给我回了消息,仍然没有丝绦的踪迹。他说,除非调动户部的官员去查才能查个明白,京城这么大,找个人如大海捞针。

我当然想调人手去找,但是母后眼线众多,从户部找人难保不会被盯上。

一名禁军参领匆匆求见,甚至没经过层层通传就直达御书房。

我以为有什么紧急的事情,禁军极少入宫求见的。

那参领还未进来,远远喊了一声:“启禀皇上,荣亲王遇刺!”

我一失神,反问:“遇刺?”后面没有身亡二字,那便是没死。

参领单膝下跪,抱拳道:“卑职已及时调兵前往荣亲王府,但并未捉拿到刺客。荣亲王被弩箭伤于左肩,箭上淬了剧毒。据府内的侍卫称,刺客混在宾客当中,暗暗发了弩箭之后便不知去向。卑职已下令堵住所有出口,但凡在王府里的人一个都出不去,再一一排查。”

话音刚落,太医院的内侍也急匆匆来报:“皇上,甯太妃急传几位太医赴王府救人。”

“快去罢,朕也要去荣亲王府,摆驾!”我命人去通报母后一声,来不及易装便登上辇车往宫外赶。

这么好的日头,晒得整条街都成了金黄色,本以为是个大好的日子。

王府被三层外三层包围了,我一进去,震耳欲聋的“万岁”之声。顾不得那些繁琐的礼节,我径自朝里走,步子越来越快。生怕去晚了就见不到察德最后一面。

不是我咒他,既然箭头淬了毒,那刺客自然是要他死,活的机会微乎其微。

远远就听见甯太妃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加快了步子,冲进红彤彤的喜堂。

喜庆的灯笼、窗花、龙凤烛、鸳鸯帐,却跪了一屋子人。

屏风里头只有甯太妃在哭天喊地,太医们噤若寒蝉,小心翼翼把脉、下针、开方子。

我进去,众人颤颤巍巍的万岁声听起来也很悚然。

我道:“如此时刻就不必多礼了,都忙去吧。”

甯太妃一见我,更是捶胸顿足:“察德、察德你怎么就是不听阿妈的话?这个女人刚进门就克死你了啊!我早就说了她是没福气的人,比阿妈给你挑的大户千金差了多少,你怎么偏偏要她?”

察德躺在红帐笼罩的**,光着身子,背上的伤口已经处理了,只是中毒昏迷。能不能醒,就要看各位太医能不能解这毒。

我四处望了望,问管家:“抓刺客一事可有眉目?”

管家说:“正在宾客里挨个查。”

我低头琢磨,察德不过是个空有名号的亲王,手中无权无势,平日里也不与人结怨。究竟是谁要除他?

甯太妃哭哭啼啼趴在床边哀嚎:“察德,你放心!你若是有什么不测,我叫那克死你的小哑巴给你陪葬!”

我一愣,问管家:“什么哑巴?”

管家叹道:“新娘子是个哑女,太妃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但王爷执意要娶。后来皇上盖了印,太妃也不能反对了。”

我脑子里一慌,不知道怎么心悸起来,问:“哑女?身在何处?”

“在外头跪着呢,太妃不让她进门。”

我扭头出去,望见喜堂的门边走廊上,鲜红新娘子。

她低着头,凤冠的珠帘挡住了整张脸。

我慢慢地伸出手,用一根手指挑开了珠帘,半边脸露了出来。

脂粉抹得她的脸惨白惨白,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和红润。那唇红得简直要滴下血来,不似那半透明的珊瑚色。半垂的眼帘下,仍是那双似水如烟的眸子,叫人看不透。

我听见那夜的烟花在耳边轰响、河面上的冰块一点点碎裂。手从容地收回来,在另一只手里瑟瑟发抖,轻声反问:“哑女?嗯?”

她僵冷的面容有了动静,缓缓地抬起眸子来看我。隔着珠帘,我分明看见她的神情复杂得难以言喻,一滴泪从她眼眶里毫无征兆地淌出来。

我想问她为什么,她嫁给察德,是出于喜欢,还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宁愿她是势利媚俗的女子,也不要她喜欢察德。

站在我身后的管家提醒她:“小娘娘,这是皇上,快见过皇上!”

她的身子毅然往前扑下去,额头重重磕在我脚下。

我听见那声闷响,心痛。揪住一团衣袖,喘不过气来。

是我给察德出主意造假户籍,是我亲手在他们的婚书上盖的玺印。

原来命运给我开了个莫大的玩笑。

我只想快点走,快离开这鬼地方。但愿从没来过、从不知道这真相。

甯太妃还在里面哀嚎,我眼前的景致渐渐变得凄迷。那些喜庆的红色铺天盖地,或许过了今日就会换成白的。我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远处走,像是喝醉了。齐安小心地扶着我,低声提醒:“皇上,等太医的消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