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看见床头胆瓶里的桃花长出了嫩芽,才知道冬天早已过去了。

这一年冬天很冷,在和呼延一派大臣的僵持中,我拼尽全力往前走了两步。放宽逃人法,允许汉人参加科举。科举是中原历朝历代选拔官员的主要途径,自从两国交战已废了多年,近两年才恢复。夏族人享有参加科举的特权,汉人却被拒之门外。这样,我的百姓永远不可能融合在一起团聚成强大的国家。

民族融合对夏国老臣来说是具有威胁性的,他们总担心我们的文化太脆弱,受到汉文化的冲击。但他们没想到,不管是夏族人还是汉族人,都已经成了夏国人。如此泱泱大国,吐故纳新方能发展。

再者,我需要从科举人才中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

“皇上,这是刚下来的碧螺春。”丽妃打断了我的思绪,将茶盅的盖儿揭开,小心吹了几口气再递到我面前,“新茶的颜色真好看。”

“碧螺春都下来了?”我喃喃自语,“原来已经过了春分,我竟不知道。”

“皇上政务繁忙,无暇顾及这些琐事。”丽妃轻轻说着,自己也端了杯茶浅尝慢饮。

齐安领着几名宫女进来,回禀道:“皇上,东西都抬过来了。”

“嗯,归置一下。”我搁下茶盅,侧头望着丽妃淡淡一笑。整个冬天我都歇在皇后寝宫,每日陪着皇后喝各种各样的汤药补品,或许是母后的意思,御医也时常来请脉,直到皇后有孕,这差事算完了。我对于皇后这几个月来饿虎豺狼般的行为很不满,看着她那双媚眼就觉得浑身泛寒,不过她到底让我母后如愿了,我该感激她才是。

“皇上怎么把东西都搬过来了?”丽妃探着头望了会,狐疑盯着我,“皇后娘娘那边……”

“她已怀有身孕,不会再跟你计较了,平日里朕会时常去看看她。”

丽妃垂头,眸光里暗藏了几分忐忑。

我该说她什么好呢,太懦弱,太敏感。

其实我也想再给她一个孩子,让她在后宫之中有个依靠。但是她却谨慎小心地告诉我,她不想要。有了孩子,更会成为众矢之的,她不愿意那样担惊受怕地活着。

我指了指窗边的桌案,那上面整整齐齐摆着笔墨纸砚,问丽妃:“还在学写字么?”

丽妃不好意思地笑了,“臣妾只是胡乱写。前几日陪太后去佛堂坐了会,佛堂刚建好,一股子木屑味,太后说先敞一敞,日后再去听大师讲经。臣妾顺手拿了本经书回来,依葫芦画瓢地抄。虽然不懂那些字都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是为皇上为太后祈福,尽量抄多些,佛祖会明白我的心意罢。”

我走到桌旁去拉开一卷宣纸看,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墨色很浓。她的确不会写字,那些经文被她一抄都变了样子,不仅有失美感,大多数还写错了。我忍不住笑出声,将窘迫的丽妃揽过来按在座椅上,“唤玉粟来磨墨,朕教你写。”

丽妃的手指莹白细长,很漂亮,只是天生会拿绣花针,不会拿笔。

我仔细地教她怎么握笔,怎么蘸墨,然后捉住她的手,一笔一画在宣纸上写了个“丽”字。

“这是什么字?”

“丽妃的丽字。”

她回头冲我笑了,露出细白的牙齿。在我记忆中,她极少这样开口笑。

我难得有这样的闲趣,就和丽妃腻在书桌前一中午,直到教会她写出一个端正好看的丽字,心里头便有些成就感。

齐安捧着大红的花瓶来问:“皇上,这红瓷瓶还是摆在窗边么?”

我点点头,看着他将鲜红的、供着白玉兰的花瓶放置在窗边的一台根雕花架上。那个金灿灿的寿字恰好对着我。瓶里的白玉兰是新鲜的,现在正好是花期,我命人采了许多,勤快地换着。

皇后很在意这只花瓶,觉得它只能呆在德阳宫。

我却非要带着它四处走。若是睡觉之前见不着,心里便欠得慌。

午后歇了会,我要出宫去一趟。

察德好几日未上朝了,他那样逞强的人,平时小灾小病都不显露出来,这回可是伤了元气吧。我向母后禀明了之后带着齐安和几个护军出宫去了,都换了普通的装束。

我从来不敢大张旗鼓地出巡,担心有刺客。京城看上去还算太平,但全国各地的起义时有发生,换成我是汉人,也不会这么快地放弃复国。

察德瘦了许多,从前那双锐利的眼睛全然没了神采。

起先甯太妃也出来迎我了,不过我叫她下去歇着,房里就剩我和察德。我想应该可以听他说说话,那些不能与外人说道的话。

察德面无血色,深陷的眼窝周围都泛着青,神秘兮兮对我说:“长兴的鬼魂来找我了。”

我愕然,心想要不要请道士来给他做一场法事。

“她像以前一样穿着白色的长裙,披着头发……”

“察德,你是不是在做梦?”我指了指四周,“王府里每晚都有人值夜,怎么别人都没看见偏偏你看见了?”

“不是在王府,我前几日去了公主府。”察德激动地坐了起来,抓住我的肩,“皇兄,我看得很真切,她就站在窗边,头发还被风吹起来投在窗上有影子。可是等我赶过去,她又不见了。”

“或许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不以为意,用力将他按下去,替他掖好被子。

“长兴……她恨死我了。”

“她恨就能把你恨死吗?”我看他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有些生气,转身出去了。

护军都还在院子里守着,我突然收住脚步,朝齐安招手,低声说:“朕出去透透气,你在这候着别出声。”

齐安欲反抗,但只是默默地看着我,面色有些为难。我就喜欢为难他,掸掸衣袖从长廊的另一端出去了。

三月飞花,一团团逐队成毬,纷纷扬扬像下了雪。落到斑驳的街面上随风旋舞,最终都被吹到沟渠里去。

我漫无目的地在京城里走街串巷,看见街边有什么好玩的都去凑热闹。后来买了一只粉红凤头鹦鹉,用脚链拴在了架子上。拎着鹦鹉架子悠哉游哉地散步,像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出宫来真是好,所有悒郁都一扫而光,只想着不要辜负这大好的光景。偶尔遇上几名女子满面绯红从我身边走过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觉得好笑。

这样自由自在,是真正融入了京城,而不是孤绝地守在那座冰冷的宫里。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响指的声音,干脆利落,我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在人海茫茫中,竟然极快捕捉到了那一抹魂牵梦萦的身影。

她站在街边朝一个小乞丐招手,从竹篮里掏出一只热气腾腾的包子塞给他。小乞丐连声道谢,她不停地点头微笑。

那笑容像是要融在淡漠的阳光里。

她换了一副夏族人的装扮,厚厚的三彩缎匀称地裹着她单薄的身躯。梳了发髻,余下的散发都编成了发辫。变化很大,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但明白无误就是她。

一辆马车从面前疾驰而过,眼看着她穿过街道要走远了,我顾不得什么朝她的背影大喊大叫:“丝绦!丝绦小姐!”

她收住脚步微微侧过身张望,可是没看见我,又挎着篮子继续朝前走。

我拎着鹦鹉急急忙忙从一群摊贩中挤过去,踩了谁的脚、挡了谁的道、鹦鹉的翅膀掀翻了谁的摊儿,什么鸡飞狗跳统统都顾不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要拼尽一切追上她。

追了一整条街,几乎要失去她的踪迹,转身却发现一条陋巷里,她正歪着身子看我。

那双眼仍旧迷蒙,也仍旧是那么认真地看着我。

我怔住了,极力令自己的气息沉稳下来,并且不着痕迹。

红砖石砌的墙上有几条蜿蜒的藤蔓,绿幽幽的叶子在荫凉中微微颤动。

丝绦站在这一大片红绿交错里,鲜明、生动。

我掩不住自己的惊喜之情,一步步朝她走过去,轻声问道:“丝绦小姐何时又来了京城?”

她摇了摇头,一边转身往巷子里走一边朝我招手,又打了个响指。如玉的细长手指在阳光下像是变了个法术。我觉得那真是极美妙的声音,说不出来的好听。

巷子幽深,一半明一半暗。丝绦沿着墙角的荫凉一直往前走,我紧紧尾随。

她忽然回过头来冲我一笑,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发出了浅浅的气息声:“嘘……”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一只猫卧在墙头酣睡。

丝绦蹑手蹑脚走到墙头边的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缓缓地推开,然后招呼我进去。

我也不敢闹出动静免得惊了她的猫,可我刚买的鹦鹉不给面子,不知怎么的突然“哇啦啦”地乱叫,扑棱地翅膀绕着架子上蹿下跳。

那只猫醒了,眯着眼站起来。

我冲它笑一笑表示歉意,赶紧溜进了院子。

不大不小的庭院里有一座棚架,底下晾着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有的瓶罐底部还有水渍,像是刚洗过不久。

鹦鹉还不消停,于是我瞪着它,谁知道越瞪它越闹腾。要不是丝绦在跟前,我一定掐着它的脖子不让它喘气。

丝绦将菜篮子拎进屋里去,不一会又出来了,右手端了一碗水。

她弯弯的眉毛下是那双如云雾遮掩的眸子,由远及近一直定定地望着我。

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她将水递到眼前才蓦然清醒过来,眨眨眼道:“多谢。”

说罢去接那碗水,唇刚凑上去,她的手突然搭在了我手腕上。

冰凉如玉,细白如瓷。

想起了第一次相遇时她在我掌心写下的那个字,心里痒痒的。

我抬头看她,问:“怎么?”

她笑起来,如春花绽放,将我手里的那碗水又端过去,俯身递给我那煞风景的鹦鹉喝。它顿时安静下来了,低头喝水,粉红色的小脑袋一顿一顿。我这才发觉它有点可爱。

可是不对啊,它抢了我的水喝。或者说,我刚才险些喝了它的水。

如果没有它,这碗水是丝绦端给我喝的。

我觉得有点生气,又想掐它了。

给鹦鹉喂完水,丝绦将我手里的鹦鹉架子也拎过去,挂在棚架上。

架上的藤条长了稀疏的嫩叶,能挡住稍许阳光。

丝绦请我坐下,又进屋去倒茶。这回真是给我喝的。

看着阳光照在她的面庞,时间就像是静止的,似乎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什么,由着年华这样凝固也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她与别人不一样,不会看我一眼就羞红脸,也不会逃避我的目光。所以每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她都从容地看着我。反倒是她那样看我的目光令我先羞涩了起来,低着头问她:“何时回来的?”

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青灰色的石桌上写:从未离去。

我诧异反问:“你不是景德镇御窑的人么?他们一早就离京了,你却没走?”

她又写:想留下。

我自以为是地认定她是为我留下的,于是傻兮兮地笑了,说:“你换了夏族人的装扮,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抿唇笑着写:好看么?

我拼命点头,“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又担忧地问:“你一个人住在这?能照顾自己吗?银子花完了怎么办?”

她摇头,指了指满地的瓶瓶罐罐。我低头打量了一圈,发现这些都是素胚,还未上釉。恍然明白过来,她帮人画瓷赚银子,手艺这样好,在京城里讨生活也不难。

可我难免为她心疼,毕竟她是哑女,光凭一双手养活自己。我想了想,问她:“如果想做什么买卖,我可以借钱给你,自己当了老板就不必这么辛苦。开个小铺子卖瓷器也好,你认为如何?”

她连忙摆摆手,视线越过我的肩膀定住了。

我回头望去,只见门外走进来一个妇人,腰上系着脏兮兮的围裙。我想起来在御窑厂见过她一次,是个厨娘。原来她们俩住在一处,有个人照应她我就放心了。

丝绦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在桌上写了“芳姨”两个字,然后站起来朝那厨娘走过去。我也站起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芳姨,在下是丝绦小姐的朋友。”

那厨娘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冷言道:“丝绦,人心叵测,不要随便放陌生人到家里来。”

我有些尴尬地杵在那里,那不识趣的鹦鹉又闹腾了起来。我抬头白了它一眼,耐着性子与芳姨说:“在下并无恶意,只是看丝绦小姐一介弱女子在京中讨生活不易,若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芳姨眯眼笑起来:“哟,是京中哪户官家的少爷吧?口气真大。”

我意料到她们对于夏族官家的反感,忙说:“不不,我是做皮草生意的,从关外来,跟官家扯不上关系。”

芳姨斜眼睨着我道:“看你一身书生气,哪里有生意人的样子?”

我绞尽脑汁地编谎话:“祖上也曾是官宦世家,因此读过不少书。”

“哦?”芳姨的目光顿时柔了下来,“不知公子贵姓。”

“姓贺,字睿之。”

“关西郡贺氏,祖上有鲜卑血统,难怪公子形貌异于汉人。”

我心虚地颔首称是。

丝绦站在芳姨身边似笑非笑望着我,一副对芳姨惟命是从的样子。

我便明了,芳姨是挡在丝绦面前的一座高山。不假思索,我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给芳姨,道:“你们二位女子在京中立足实在不易,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足够你们开一家小铺子。”

丝绦伸手将我的手挡了回去,眼神漠然。

芳姨却笑嘻嘻接了过去,“既然贺公子出手阔绰,我们为何不领情?”

丝绦拽着芳姨的胳膊使劲摇头。

我担心她执意不收,便说:“算是借给你们的,什么时候手头富余了再还。”

“丝绦,有了这锭金子,你可以开自己的作坊了,何必还为别人操劳?”芳姨说着还照着金锭咬一口试试真假,然后眉开眼笑地回屋去了。

鹦鹉还在唧唧呱呱地闹腾,翅膀扑扇出一阵一阵风。

丝绦似是埋怨地看着我,眸光幽幽的。

我害怕她生气,低声哄道:“不是说了吗,算我借给你们的。看你这样辛苦我怎么忍心袖手旁观?”

她努起嘴,回到桌边用手指蘸水飞快写着:利钱几分?

我也用手指蘸了茶水,慢悠悠写了个“零”。

她斜眼望着我,脸上的阳光在藤架的阴影下支离破碎,一格阴一格晴地拼凑出完整的容颜。忽而起风了,天色暗了下来,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我脑门上一凉,发觉下雨了。

丝绦仰头望了望,伸手摘了鹦鹉架子招呼我进屋去避雨。

雨点滴滴嗒嗒落下来,我随她跑到屋檐下。这春雨下得温柔又多情,墙角的一树杏花随着雨水落了许多花瓣。

我回过头来环顾这间屋子,虽然简陋,但是宽敞空旷,摆放了许多瓷器。

就近的一处矮桌上置了一幅瓷画,颜色尚未干透。

画的是湖光山色,杏花春雨。画中的女子用绢布扎着头发,衣裳也是极普通的,但真切地融入了画里。我侧头望她,“是你画的?”

她点头,从砚台边拾起一支笔塞到我手里,朝瓷画左边一大片空白的地方指了几下。

我反问:“要我题字?”

她用力点头。

我仔细看着画,朦胧的雨景因为湖面上淡淡的涟漪方凸显出来,若不然,谁知道画中在下雨呢。这是江南的春雨,雨丝细如绒毛,落在身上都浑然不觉,我只见过一次。那是攻陷京城之后,我随摄政王南下追击一支御林军。

三月,可以阅尽江南最好的风光。那支御林军与城内守军联合起来,守着城池不肯投降。

我们势如破竹,他们弹尽粮绝。几日之后,主将被俘,任我们百般诱降也无用,最后摄政王将他五马分尸。他们余下的部队继续拼死抵抗,直至悉数阵亡。

接着便是屠城。因为摄政王的独子在这场恶战中不幸阵亡,他要报仇。屠尽了城内二十万余人,初生的婴儿也不放过。

正是江南最美的时候,下着细雨,我躲在营帐里不敢出去。因为那一年的落花被碾成了浆,那一年的春雨是红色的。

我的心像个无底洞,若要回忆起来,便是不得救赎。

丝绦静静盯着我的笔,没催我,只是耐心地等。

我提笔写下: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落款是贺睿之。

她笑了,明肌似雪,绽如玉兰。

“你们在这儿呢,现在下了雨,贺公子不妨在这坐会再走。”芳姨端着热茶进来了,将其中一碗给了丝绦,对我说,“姑娘身子不好,天一凉就得喝姜茶。”

我随口应道:“哦,那可要好好补一补。”回头看见架子上一只小碗的素胚镂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孔,不禁笑问,“这样的碗可怎么盛水?”

芳姨瞥了一眼,答:“这是玲珑瓷,就是要镂雕出许多小眼儿来,待上了釉烧出来便不是这样的,那些眼儿会变成半透明的孔,透着亮。京城里会做镂雕的不多,做也做不好。”

我想起来了,就是宫廷里最常用的碗碟,上面有一个一个透亮的小孔。原来每日见着的东西褪去外壳就变得陌生了,内里的乾坤真不容易看透。

这样镂雕的瓷器玲珑精细,丰富多彩。

我笑着问丝绦,“怎么只雕了一半,我帮你雕完它可好?”

丝绦轻轻地将碗从我手里抽回,摇头摆手。

芳姨解释道:“公子,这可不是好玩的,若是雕坏了一个孔,就前功尽弃。”

“是啊,那不如我就在这学徒,总有一天能学会吧?”

丝绦低头笑了,指着方才桌上的那板瓷画。芳姨便随她过去看,点头道:“写得一手好字,倒是可以时常来帮我们题字。”

我抚掌笑道:“如此,我也可以顺便学徒了?”

丝绦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眨眼望着我。芳姨小声嘀咕:“只怕公子学徒是假,套近乎是真。”

我只好干笑了几声,与丝绦也不过几面之缘,就这般殷勤,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左右环顾,岔开话题问:“听芳姨的口音是京城人。”

“曾经是。”芳姨的眼神别扭起来。

我猜她是从前逃难逃去南方的,或许连丝绦也是。她们的过去我不想知道,那会牵连出一些深入骨髓的仇恨来,我有点胆怯。

雨停之后又放了晴,鹦鹉安静地窝成一团打盹。

我依依不舍地向她们告辞,丝绦送我到门外。猫儿站在墙头直叫唤,把我的鹦鹉给惊醒了。我无奈地拎着乱飞乱窜的鹦鹉对丝绦大声说:“改日再来拜访。”

要不是这只煞风景的鸟,我一定会柔声细语地和她道别。

回到荣亲王府,察德睡熟了。在寝殿里伺候的侍女见我进来了,纷纷跪下。

原来在我离开的小半天里,齐安没能挡住甯太妃,只好说皇上在王府里散步,甯太妃令王府上下的人都去找我,结果没能找到,这会都在受罚。

察德的一名贴身侍妾向侍女催道:“皇上回来了,快去禀告太妃。”

我意识到手里的鹦鹉会出卖我,于是把它交给齐安。齐安飞快地走到窗边将鹦鹉扔了出去。一通“叽叽呱呱”的叫声在窗外吵嚷不休,侍女们面面相觑。

甯太妃很快赶来了,大呼小叫:“皇上去哪儿了?真是吓得我六神无主。”

我笑道:“只是随便走了走,没想到王府这么大,还错综复杂。”

甯太妃突然盯着窗户,小声问侍女:“咦?什么在叫?”

“不、不知道……”侍女们喏喏不敢言。

我一闭眼,装作若无其事,“太妃歇着吧,朕是时候回去了。齐安,回宫罢。”

齐安朝门外大喊:“皇上起驾!”

我镇定自若地走出去,上龙辇之前暗暗吩咐齐安把那只粉红鹦鹉捡回来。虽然它十分讨厌,不过看在丝绦喂了它水喝的份上,我决定赦免它的罪。

春天总是过得很快,不经意间桃花都谢了,不经意间天越来越长了。

陪母后在佛堂坐了一个时辰,听老僧人讲经。那位寂空大师是我专程遣人去相国寺请来的,他说佛理可化解一切妄想执著,可是我坐在蒲团上,在他温温徐徐的呢喃中,不由自主地想念丝绦。

回宫之后,母后一面拨着佛珠一面说:“从前摄政王不喜欢佛法也有他的道理,一国之主身负重任,若长期沉溺于此道,恐怕越来越不长志气。”

我不知道母后究竟信不信佛,抑或是仅仅装个样子给我看。不然她不会说出这般不敬的话来。我回道:“母后,治国并不是靠武力。古有秦皇,穷兵黩武,焚书坑儒,统一天下几十年又分崩离析。再有蒙古入侵中原,奴役汉人,不断镇压起义,强大的蒙古帝国也不过维持了百年。”

母后反问:“难道佛祖就能保佑我们夏国长盛不衰?”

“敬重佛祖,敬重孔孟,便是敬重汉人。这幅员辽阔的江山,汉人是我们夏人的千百倍。与其日日夜夜担心他们谋反行刺,不如渐渐地安抚人心。”

母后说:“皇上有这样的主见哀家也很欣慰,只不过皇上应当与朝臣商议,试图说服他们,而不是一意孤行。”

“朕知道了。”我突然明白了母后说这一番话的用意,一定是听闻了朝堂之事。

前一阵西南在闹起义,我提议招安,却遭到呼延等人的强烈驳斥。

我独自坐在宝殿之上,身边空****的,身后也无依无靠。算是明白了汉人为何说皇帝是孤家寡人。最后只得听从他们的主张,派兵围剿。

为此,我好些天没去看皇后。

皇后有了身孕以后脾气还不大好,时常动怒,大约又上母后那里去哭诉了。我都已经给了她想要的,她却不知足。

午时日头很毒,宣纸上墨色太浓了,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叫玉粟将竹帘子都放下去,屋里顿时一暗,良久才觉得适应了,握住丽妃的手继续教她写字。

仍然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渗进来,照在丽妃的侧脸上。

粉红凤头鹦鹉在窗边打盹儿,时不时会发出低微的咕咕声。

我也有些倦意,伸了伸胳膊说:“朕想去小憩一会。”

丽妃起身搀扶我,命宫女收拾笔墨。

桌角上一本唐诗被风吹开了几页,我一瞥之下,“刘长卿”这几个字窜入眼里,想起那句“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我侧目望了望骄阳似火的夏日,喃喃道:“好像很久没下雨了。”

丽妃说:“前几天夜半三更下了场雨,皇上睡得熟,所以不知道。”

“是吗?”我随口问道,“你又怎么知道的?莫非半夜里不睡觉?”

丽妃答:“听见雨声忽然醒了,就起来喝了茶。”

我想起来芳姨说过丝绦的身子不好,天一凉就要喝姜茶。丽妃也是身子虚,每每到下雨天就腰膝酸软。我抚着她的肩说:“日后叫玉粟时常备着姜茶,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晚些时候,我悄悄把齐安叫来,命他找个人去给丝绦送些银子。把那条巷子的位置说了说,齐安便去办了。

后来那人来回话,说那户小宅空无人住,却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齐安便将那封信呈上来给我了。暗黄粗糙的信纸,用红蜡封的口。

我急忙拆开,里头掉出一张红纸签,上面写着:承蒙公子扶助,我与芳姨已迁至琉璃厂东街新柳巷,新瑞瓷器便是。

我收起纸签,心情大好,赏了齐安和那个跑腿的小太监。

然后大发慈悲地上德阳宫去探望皇后。

没有提前派人通传,德阳宫有些措手不及。

绿姝和几名宫女在寝宫长廊外玩斗草,正不亦乐乎,猛然间听见齐安喊的那声“皇上驾到”,个个面色煞白,垂着头赶过来恭迎。

我将双手负在身后,问:“怎么不用伺候皇后吗?”

绿姝答:“皇后娘娘睡着了。”

“刚睡?”

“不,睡了好一会,奴婢这就去请皇后娘娘起床梳洗。”绿姝从地上爬起来匆匆进了殿去,我道了平身之后,其他宫女也起来各归其位。

其实我挺想看她们斗草,简单而无聊的玩意儿,她们却笑得那么欢畅。我的嫔妃们从来不这么笑。

窗外郁郁葱葱的大树遮挡了烈日,殿里放置了一块冰。荫凉怡人,的确很舒适,令人生困意。

皇后睡眼惺忪与我坐在一处,双手抱着隆起的肚子。

我仔细端详了会,像个锅盖反扣在腹部。那里面住着我的孩子,想想也觉得很奇妙。

皇后因刚睡醒脸颊酡红,“皇上,他现在常常踢我呢。”

“是么?”我小心翼翼地伸手覆在她肚子上,有点害怕。

“听说,这时候他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了。皇上可以和他说话。”

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真的么?那得请范太傅来给他教课。”

皇后娇嗔地在我胸膛拍了一下,“皇上,是真的。孩子若是听见了父皇和他说话,一定高兴极了。”

我心里头跃跃欲试,可是看见皇后的脸总是说不出动听的话来。要我傻兮兮地对着她的肚子自言自语,想想不是滋味。于是摸着她的肚子慢慢悠悠说:“你若是个男孩,将来继承皇位可是要受累了。所以朕期望你是个女孩,一辈子锦衣玉食,享尽宠爱。”

皇后的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眼角抽了几下,还要硬生生逼着自己说:“臣妾代孩儿谢皇上厚爱。”

我暗自叹她可笑。为人父母,不就希望孩子一世安康么?难道非要去争什么才是为他好?侧目望着她的眉眼神态,又觉出了几分母后的影子。

母后为我争了半辈子,匆匆回想了一下,真不希望我的孩子像我一样长大。

七月流火,荣亲王妃诞下一位小郡主。

甯太妃竟然没有进宫来与母后道喜,大约自己憋在府里生闷气。

母后心情极好,提议去畅春园避暑。我说怎么夏天都到末尾了才去避暑,母后毫不掩饰地说这一年终于有件令她高兴的事了。

于是浩浩****往畅春园去避暑,我只带了如嫔。心里头是有些盘算的,因为畅春园离琉璃厂不远,而且离宫里人少,守卫也不似皇宫那样森严。

夏荫浓浓,蝉鸣与风声齐和,吵得人睡不着觉。我便叫人去把寝殿外头的蝉赶走,谁知那些太监笨手笨脚,齐安只得从外面找了些专门捉蝉的人来。

几个少年举着长长的竹竿在园子里忙活,我觉得新奇,和如嫔躲在廊后面看。

他们循着蝉鸣声找准位置,凝神屏息,用竹竿轻巧地往上一抬,竹竿顶端就粘了只蝉下来。一粘一只,像是随手而得,并不费力。不一会,他们腰上挎的竹笼子里就黑压压的一片。

我来了兴致,顶着骄阳也要拿那竹竿来玩一玩。

几个少年懵懵懂懂地望着我,杵在那不知所措。

齐安喝道:“无礼刁民,见了皇上还傻站着!”

他们立即扔了竹竿,朝我跪下。

我赶紧说:“不知者无罪,平身吧。”

他们拘谨地站在我面前,挤成一堆。

我尽量温和问道:“你们用什么办法捉蝉的?”

其中一名黑瘦的少年小声回答:“在竹竿上涂了树脂,将知了粘下来。”

我伸手指了一下,“你们把知了捉在笼子里带去哪里呢?”

他说:“吃了。”

我惊奇不已,问:“吃蝉?如何吃?”

他喏喏说:“在油锅里炸了吃。”

我看着笼子里挣扎着乱飞的夏蝉,胳膊上起鸡皮疙瘩,又忍不住好奇心想要试一试。于是叫齐安多给了他们些赏银,叫捉完蝉以后留下一笼子给御膳房送去。

他们捧着那些银子乐得合不拢嘴,朝我磕头谢恩。

我俯身捡了根竹竿,看准了树梢上一只肥大的蝉,正想出手,那只蝉却飞走了。接着换了处地方又试了好几次,仍然徒劳无获。

“皇兄真有雅兴。”察德粗厚的声音突兀地冒了出来。

我回头瞪着他,“你何时进园来的?”

齐安在我身边小声提醒:“皇上早晨说要召荣亲王进来的。”

我一拍脑袋,中午迷迷糊糊睡了会,竟然忘了。我笑着将竹竿还给那少年,叫如嫔回去歇着,然后与察德一同进殿去。

察德的脸颊凹陷了,原先壮实的身躯如今变得精瘦。也不像从前爱笑了,仿佛变了一个人。我召他来陪我住两日,不然在这园子里除了上朝议事之外就颇无趣,闲得发闷。

矮榻上铺了玉簟,一人一碗酸梅汤喝着。

我问他:“初为人父心情如何?”

他麻木地应答:“不是我最喜欢的人生的孩子,就好像不是我的孩子一样。”

“怎么能这样说?那可是骨肉至亲。”

“等皇后的孩子出世,皇兄便能明白我。”

我冷不丁想起皇后那张脸,心里添堵。整整一个冬天她没让我好过,不过也总算让我记住了她的样子。

察德也很清楚我和皇后的关系。碍于呼延家族的庞大势力,群臣在政见上都只能纷纷附和,令我十分被动。这是拔除摄政王的势力之后导致的失衡。从前我身后有摄政王,与甯太妃、呼延将军相互牵制,如今只剩我自己了。

酸梅汤流入喉管,身子里一片冰凉,我说:“察德,我们好久没摔跤了。”

他憨憨地笑了,“皇兄,摔跤我可不会让你。”

无论摔跤还是喝酒,我果然都比不过察德。

流了一身汗,筋疲力尽躺在垫子上,几乎要睡着了。

察德喃喃说:“我又看见她了。”

“什么?”我迷糊之中睁开了眼。

察德空洞的双眸直直望着顶上的藻井,念叨:“我又看见了长兴的鬼魂,她冲我笑呢。这次离得很近,我差点就碰到她了。”

“察德,你别再想长兴了,看见了鬼魂又怎样?到底是鬼魂,她又不能活过来。”

“我想和她一起变成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