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别有深意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对丝绦说:“你先进去准备着,等会太医就来了。”

丝绦颔首退下,唇角始终带着一抹笑意。

我发觉自己的指尖在发抖,忙握了拳。趁宫女收拾棋子,母后低声与我说:“皇上太沉不住气了,如今她住在我这里,想要拿掉孩子不是轻而易举么?”

母后误会我了,她一直以为我将察德遣走、暗中促成达奚沫儿进宫是有所图谋。因为这样一来,荣亲王府的未来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

可是我如今要面对的恐惧在于,丝绦和察德将有一个骨肉相连的孩子。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真正到了事实发生的这一刻我无法镇定从容。

母后见我神色有异,在旁边不停地宽慰。我听不进去,只是麻木地点头。

不多时,太医来了。我不便进去,在外面痴痴地等着消息。

灰白的天际蒙着淡淡的云层,不见丁点蓝色。

转身看着书案上一摞经书,旁边搁着那只孔雀蓝笔筒。丝绦将笔筒带进宫了,平日里为母后抄经,从笔筒里取出兔毫笔,站在这里写字宛如一幅画,安静又温和。

母后脸上挂着怜惜的神情从里间出来,叹道:“身子骨弱,近来脾胃又不好才干呕,哀家白欢喜了。”

我重重地坐了下去,背上尽是虚汗,濡湿了内衫。母后悄悄递给我一个安然的眼色,是想叫我放心。

可是我一想起丝绦方才露出的微羞神情,喉口里像是梗了一根刺。

母后大概是松了一口气,当即要上佛堂去敬香。我强笑着摇头说:“朕就不陪母后了,早些回来,晚膳我已命人去传了。”

“敬完香就回来。”母后的脸肃穆之中带着几分压抑的喜气。

其实母后高兴得早了,我猜明日甯太妃就该进宫来要人了,保不准还以为我们动了什么手脚害她没了孙子。这事真是有口难辩。

宫女跟母后去了佛堂,留了四个人伺候。

丝绦不一会就出来了,看上去很平静,不悲不喜。她朝我行了礼,走到桌前去写字。

我随过去,回头瞧那几个宫女都在外面候着并看不见里边,于是一把拽住丝绦的手腕,压低声音问:“如果怀上他的孩子你很高兴吧?”

她云淡风轻地瞟了我一眼,提笔蘸墨,幽幽道:“万事都由不得我高兴。”

我无奈地笑,仍牢牢抓住她的手腕不放,“你究竟藏的什么心思?”

“太后说我有喜了,我能说半个不字么?”她执笔,在我手背上写了一个“不”字。“可惜我是个哑巴,不能说。”

我眯起眼审视她,像是从未了解过她,轻笑:“你真会撒谎。”

丝绦歪着头,迷蒙的眼里显出无辜的神色,“我什么也没说,怎么算撒谎?”

我更加捏紧了她的手,将我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缝间,咬牙说:“你……跟我说实话。”

“确实是脾胃不大舒服,太后以为我害喜了。”丝绦反手钳住我的十指,细腻光滑的肌肤在我指间摩挲,脸上挂着一丝谑笑轻声说,“我将错就错,是想看看皇上的反应。”

“朕有什么反应?”

“惊愕、嫉妒、恐惧。”

我不以为然地摇头讪笑,这么多年,喜怒不形于色,她从我脸上什么也看不到,又怎么可能猜中我的心思。

丝绦谨慎地绕到我身后的角落里以免被外人看见,诡秘地笑着:“想知道吗?把我的香囊还给我。”

“什么?”我发觉自己的思绪跟不上她了。

她顺势倚着旁边的黄木墙,慢吞吞说:“想从我这里套出实话,也需要下工夫的。”

我扶额失笑,竟想不到会被她这样算计了。她还真明白我的心思。

原本我还觉得不好意思问出口,担心会触到她的伤心事,不过见她还有心情与我算计,便知道事情并不如我想的那样。但是,我实在很想亲耳听一听她如何说。

从腰间将香囊取出来呈在掌心,她伸手来取,我又将手收回来,问:“实话呢?”

她仰面看着我,像从前那样认真。只是清秀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娇柔,那真是岁月的痕迹,赋予了她女子的风情。

一双素手渐渐摸上我的胳膊,朝香囊伸过去。令人心痒的气息顺着胸膛蔓延上脖颈,她说:“我不会怀上他的孩子。”

我抿唇忍住笑,问:“为何?”

“他没碰我。”话音一落,她将香囊夺走了。

而我将她抱住了,抵在角落里,让她无处可逃。

我有些怕她,她是如此明白男人的心思。时而深不可测、时而刚烈不屈。而我注定陷入了她那双朦胧不清的眼睛里,无尽地堕落。

狠狠地厮磨她的唇、她的颈,叫她呼吸不得。我绝不允许她挑弄我以后再甩手而去,这个心比天高的女子,迟早要承欢我身下。

她用力捶打我,哑着嗓子道:“太后……快回来了。”

我捏着她的后颈,狠狠道:“要了你足够。”

冷硬的木墙、地面,一切棱角分明的线条在视野里错综复杂。

而怀抱中的轮廓是圆滑的、饱满的、温软的。

她深深地喘息,眸光里带着欲醉的情愫,却一直在抗拒。“皇上不是在斋戒吗?”

“是吃素,不是斋戒,我不吃肉,但可以吃人。”我无法停止这一场迷恋,这一场旷日持久的相思,终于要成了真。

“不能……只要我一天还是荣亲王侧妃,就不能做皇上的女人。”她抵在我胸前的手忽然顺着我的腹部滑了下去,冰凉如玉的手指生涩地去触碰、轻抚、揉弄……

我浑身一僵,仿佛铺天盖地都是轻雾飞扬,欲上云端。

晚膳时,母后一直在给丝绦夹菜,叮嘱她要多补身子。

我时不时偷偷瞄几眼,丝绦一直面如常色,倒是我的脸滚热非常。用完膳便匆匆逃离了慈宁宫,去了如嫔那里沐浴更衣。

屏风后遣散了别的侍女,只留如嫔一人伺候着。

我将揉成一团的汗巾从衣袖里掏出来扔进木桶里搅了几下,清着嗓子道:“帮朕洗洗。”

如嫔提起来瞥了一眼,忍住笑轻声打趣我:“皇上最近不是吃素么?上哪里偷腥去了?”

我阖目叹道:“没偷成,尝到了肉香,可惜没咽下去。”

“怎么?怕嚼不动?”

“慢慢来。”我心有余悸,若是今日之事被宫人撞见了,母后非要把丝绦杀了不可。我太过冲动,在慈宁宫里这样妄为。

如嫔从桶里捞起汗巾搓洗,我盯着她的手在明黄的绸布和融暖的烛光中上下揉动,想起那一双灵巧而动人的手,身上又燥热起来。

这一场对弈,我没能吃掉她的黑子,反倒是自己的白子洒了个空,满盘皆输。

输就输罢,被她吃了我也愿意。

天气骤冷,飘起了雪粒子。

噼噼啪啪落在屋瓦上,像敲打着我难耐的寂寞。

甯太妃进宫来闹了一下,带着丝绦回府去了。

那天我站在廊道里看见她眼眶通红,被甯太妃从慈宁宫里拽出来。

其实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人心难测,甯太妃以为母后把丝绦怎么样了。明着却不好说,只能把气都出在她身上,说她故弄玄虚,想要在太后面前卖乖不想被识破。

那些训斥的话我都隐约听见了,险些就控制不住自己要冲进去帮丝绦,不过母后按住了我的手,轻言道:“原本她那个人就多疑,人家的事就别管了。”

我压抑住怒火,微微叹了声:“可怜沫儿身子不好,还要受太妃的气。”

“哀家也心疼她,可到底是人家儿媳。”母后拉着我坐下,手里捻着佛珠,“开始觉着是害喜了,沫儿还挺高兴的,查过之后才知道是脾胃不适,其实最难过的就是她。这会甯太妃是打定主意认为我们害沫儿滑了胎,真是无中生有的罪过。”

“母后无须担忧,太妃回府以后亲自去请郎中瞧一瞧便知。”

“她啊,真是冲动坏事。”母后垂着眸子狠狠地说,“若要治一个犯上的罪名都够了。”

我置之一笑,不去忖度她的心思。

算起来,她在宫里还未呆够两个月,真可惜好时光过得这样快。

我空有念想,不能去看她,于是暗暗叫丽妃、如嫔召了她几回,都被甯太妃回绝了。

直到除夕之前,察德回朝。

我听见这消息的时候正在与户部商定第二次大规模移民之策。为解决匪患、平息起义,最好的方法仍然是从根源瓦解前朝的固守势力。户部官员争执不下究竟江西的移民要迁往广东还是四川。

我无心听他们争论,只是暗自想着景德镇不能移,不然御窑厂可就毁了。

这时候军机处送信来,是察德带了一队精兵回京探亲。我不想见他。

“皇上,站在这风口上不冷吗?”甯贵妃为我披上斗篷,温柔的手掌在我肩上抚摸,“明日就是除夕了,皇上怎么闷闷不乐?”

因为明天我要见到丝绦,也要见到察德。我不喜欢同时看见他们两个。

是不是太寂寞,觉得时日过得特别慢,上回还觉得有些紧的衣裳又松了些,果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贵妃挽着我的手臂,“皇上,贤越开口说话了。”

我的心思终于被她挽了回来,有些欣喜地问:“说了什么?”

“叫阿妈呢。”

“为何不叫阿爸?”

贵妃笑起来柔弱的腰肢一颤一颤,“怎么可以叫阿爸?要叫父皇。”

我心里头是说不上来的滋味,高兴么?不是。难过么?也不是。我的孩子开口了,不会叫阿爸,他一辈子也不会叫我阿爸。

我转身揽住贵妃回屋去。方才站了一会双手冰凉,甯贵妃递给我手炉,又给我端了热茶上来,然后蹲下去帮我脱去靴子。

我觉得女子低头的一瞬间最动人,眼帘半垂,睫毛投在下眼睑上有淡淡的阴影。唇似笑非笑的,矜持又魅惑。

拽着她的手将她拉入怀里轻吻,想起来她也很寂寞,我统共不过临幸了她三次。连我自己都能数清楚。

甯贵妃有些受宠若惊,唇角发颤。

我又闻见她身上的檀木香。

执起她的手腕,磨得光滑的佛珠在暖黄的灯烛下好似镀了金。

我不知怎么有些惶惶不安,又仔细端详了几眼。

甯贵妃软软的嗓音在我耳边烘着:“皇上也喜欢这串佛珠?”

我信口道:“皇家之物,自然不俗。”

“丽妃姐姐也很喜欢呢,好几番打探。”

丽妃?我仰面躺下,望着顶上的藻井发愣。丽妃果然与我想到一处去了。虽然那只香囊被我藏着掖着,她还是找到机会偷看了,里面的佛珠可不就是与贵妃这一串极相似?

不过佛珠这种东西怎么看也看不出很大的区别,天底下有一模一样的都不稀奇。

我这样安慰自己,转身便将这事忘记。

除夕当夜,夜空被人间灯火映成胭红色。

一年所有的兴头都在这一刻,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喝了许多酒,舌头打结了说话都不利索,可是我没能喝醉。仍然很清醒地看见底下察德紧紧握住丝绦的手。他们夫唱妇随,令人艳羡。

我回头狠狠地跟齐安说:“上烈酒,给荣亲王。”

任他酒量再好,我也要让他醉倒在皇宫里不省人事。斗酒我从未赢过他,至少也要让我见一回他的败相。

察德是懂酒的人,一口就品出了不同,抬头望了我一眼,嘴角却挑起霸道的笑意,起身与一名将军斗起了酒。那是呼延大将军的小儿子呼延硕,酒囊饭袋。我一直等着他承袭爵位才好对付他们呼延家。

皇后很兴奋地探着头看,暗暗攥着拳头,又笑又喊:“好样的!哥哥!”

酒水在他们之间飞溅,醉人的香气溢满了全席。

我看察德这回要输给呼延硕了,不禁也抚掌大笑:“不愧是呼延将军的儿子!”

光顾着看热闹,待再看向丝绦的位置,发现已经空了。

心猛地一坠,发慌。

“齐安。”我匆匆唤道,“朕要更衣。”

皇后将心思收了回来,过来搀我,“臣妾伺候皇上去。”

“不必了……”我说着,兀自站起来,不料脚下跟踩了云朵似的轻飘飘,哪里还能走得稳当。

齐安碍于皇后的眼色不敢贸然说什么,我只好由她扶着离了席,往后殿去。

想要问一问齐安丝绦去了哪里,可是仅剩了一点理智让我咬住了牙关。

跌跌撞撞到了净房,齐安传了人来伺候。可是皇后仍然不愿走,尽心尽力地扶着我。

“皇后,朕要如厕。”我认真地瞪着她,一字一句说,“你……在这里,想看什么?”

皇后红着脸出去了,走前交代太监好好扶着我。

我立即回头唤齐安问:“她去了哪里?”

“方才来了净房,这会走了。”

我摇着沉沉的脑袋叹气,忽然对这热闹的宫宴厌烦极了。

只想在安静的屋子里守着安静的她,做胚也好,画瓷也好,写字也好,抄经也好。

当然,若能做点别的什么更好……

回到席上,闻见哄笑声一片,方才斗酒的两个人已经回到了座上。

皇后忙问绿姝:“怎样?谁赢了?”

绿姝答:“两个都倒下了,似乎不分胜负呢!”

“那大家都在笑什么?”

“方才荣亲王嚷嚷着要带小妃回府去睡觉,大家就都笑了。”

我苦笑两声,说:“不早了,也该睡觉了。”

皇后回头问:“皇上也乏了?”

我点点头,眼皮已经耷拉着睁不开了,或许我也该醉了。临走时瞥了眼坐在察德身边的人影,一边一个,我都分不清哪个是丝绦。

合衣在榻上睡了一觉,醒来看见母后。她来了德阳宫里与我一同守岁。

或许是察德突然回京令她也有些不自在,因此脸上的笑容始终有些不尽兴。

玲珑原本睡得熟,被乳娘叫醒了换守岁的新衣裳。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守岁,不痛快就一直哭。皇后怎么哄他都徒劳,也有些不耐烦。

我叫乳娘将孩子抱了来,给他戴上可爱的虎头帽。小家伙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乌黑的瞳仁里倒映出我的影子。瞧他哭了老半天眼里都没湿,看来只是干嚎了。

我没怎么抱过他,觉得有些陌生。

估摸他也觉得我陌生,呆在我怀里都不敢吱声,更不敢哭闹了。

母后啧啧不已:“还以为这小祖宗谁都不怕,原来怕了他父皇。”

皇后吁了口气在我身旁坐下,伸手揉着玲珑的脸蛋,“小坏蛋,见到父皇才肯老实。”

“快到子时了……”母后双手裹在熊皮手套里,低着头想了会事,轻声问我,“皇上,察德剿匪调了多少兵?”

“两万而已。”我头脑有些昏,叫绿姝替我按按太阳穴,一面说,“母后勿要担心,待他剿匪回来兵权就交出来了。他没那胆子胡来。”

母后疲惫地闭了闭眼,说:“最近眼皮直跳,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能有什么事?叫如嫔多陪母后去佛堂念念经。”我别有用心,以为母后会惦记丝绦,待察德离京后又会召她入宫来。可母后没有提。

除夕这一夜下的不是雪,是雨。

一点一滴冻在屋檐下,结成一条条的冰棱子。在宫灯晕开的光里如宝石一般。

玲珑睡在我和皇后中间,两只小手握成拳,许是做了什么梦,一面挥着小拳头一面呀呀地叫唤。

我从未和他睡在一起过,这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微妙。

原本宫规不允许的,但我非要试一试。于是将玲珑留下了,乳娘和两个老嬷嬷都守在床帏外头随时候命。

我看看他,看看窗纱外的冰棱,酒醉的感觉越来越轻,脑子越来越清醒。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安静得反而令人不安。

一扇门被推开了,不知什么人在外面喘着气说:“齐公公,大事不妙!”

我掀开床帘走下去,惊动了在外面守夜的侍女,她慌忙替我穿了鞋,小声道:“皇上这么早就醒了。”

“什么时辰了?”

“刚刚丑时。”侍女从衣架上取了外衣要给我穿。

我撇下她大步冲出去,问:“齐安,谁在外面?”

齐安从寝殿外头躬着身子匆忙跑进来,道:“皇、皇上,荣亲王夜闯禁宫!大内侍卫前去拦截,但不敢出手,已有三名侍卫被荣亲王伤了。”

“带他过来见朕。”

“皇上,荣亲王似乎还在发酒疯,谁的话也不听。”

“御前侍卫呢?塔塔参领呢?”我一边说着,一边往殿门外走。冷不丁被一阵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远远望见慈宁宫的方向亮了光,想来母后也被惊动了吧。

察德究竟想干什么?

怒发冲冠为红颜?他就有这么喜欢丝绦?

顿时觉得无名火起,我一拳砸在门框上,朝宫外的侍卫大喝:“传朕的口谕,务必在正阳宫外拿下荣亲王!”

雨还在下着,一点一点如冰刺一般,落在手背上生疼。

我披着斗篷站在正阳宫巍峨的门外,看着数百阶白玉阶底下寒风朔朔中的刀光剑影。

赫连察德身着盔甲手提长剑夜闯皇宫,真是有胆色。他也真的是想杀我。

似乎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我并没有慌张。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梦见过他带着兵马冲入宝殿要杀我。

如今我生气的原因不是他要杀我,而是他为了丝绦要杀我。

倘若他真的是要造反,我也许不会这么难过。赫连察德不会为了权势地位来跟我争夺,却为了一个女人不惜一切。

如今我才意识到,这个女人对他真有这么重要,比命重要,比长兴重要,比皇位都重要。

两队侍卫从正阳宫后侧冲出来,领兵的是塔塔参领。

他们冒着冰刺一样的雨水保护我,对付我唯一的兄弟。

察德体格健硕,勇猛善战,即便在这样的围攻下也没有失掉气势。不愧是我父皇宠爱的孩子,他真应该去当个将军。可惜,谁让他有我这样不肯给他兵权的皇兄。

他时不时发出怒吼和咆哮声,我的大内侍卫倒下了一个又一个。但终究是寡不敌众,他被一支银枪刺伤了胳膊,接着侍卫们一哄而上,将他的盔甲拆下来,然后将他五花大绑押到我面前。

眼帘之外不停地飘下细雨,被风吹成斜斜的。

我戴了毡帽,并未淋着雨,只瞧着他脸上全是雨水,仿佛要被冻得结冰。

他趾高气昂地站在那并未下跪,身上带着重重的酒气,眼眸红得吓人。

我没逼他向我下跪,无奈地叹气说:“察德,你又令朕失望了。”

他根本不屑看我一眼,嗤笑道:“只怨我无能,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她不是你的女人。”我笃定地说,“她……从一开始就是朕的。”

看着他一会青一会红的脸色,我很坏地笑了。其实也很无奈,只有察德会傻到跟皇帝抢东西,而且是单枪匹马。

察德被押进了正阳宫,事情闹得大了,宫里头人心惶惶。

这除夕之夜,京城里的灯火特别旺。宫里的喜庆之气却在转瞬间消散了。

城中赠调了禁军守卫皇宫,大内侍卫也纷纷受命前来护驾。

德阳宫外灯火通明,母后终于从慈宁宫赶来了。离天亮只剩一个多时辰,这么冷的夜里还要劳烦母后奔波,都是察德给惹的。

甯太妃带着王府里的家眷跪在宫外哀求,除了小郡主,所有人都带来了罢。不然怎么哭得出这么大的声音,像哭灵一样。

我与母后都充耳不闻,二人面对面坐着不言语。

过不久,甯贵妃也来了。母后不见她,她便与荣亲王府的人跪在一处。

我有些吃惊,她入宫的日子不短了,怎么不晓得忌讳。这样的情形下她要撇清关系才好,免得连累贤越。退一步说,即使她有心维护,也要静观其变,不能这样冲动冒失。

母后仍然对外面的动静无动于衷,面上散发出温暖的笑意。她好像在说一件很愉悦的事情,“皇上,这是天赐良机,别手软。”

我也知道这是良机,可是仍然对察德存了一分情谊。

“母后,朕想先去问他几句话。”

“哀家也很想知道他为何要行刺皇上,将他押进来审罢。”

如今该尽量避免母后知晓其中的原委,不能叫她问出什么来。于是我斟酌一番道:“还是朕先去问问,免得他冒犯母后。”

“好吧,皇上多带人手过去。”

见母后没有起疑,我心里便开始盘算丝绦的事如何瞒过去同时也能保住察德。

察德坐在椅子上与我平视,半醉的神情里似乎透着他惯有的憨厚。

从前每一回摔跤我都不曾赢过他,可是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仍然是我。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进宫来行刺我。

我只留下齐安,令所有侍卫都去门外守着。

“察德,你真的想杀死我吗?”我是很认真地问他这个问题,因为我从未想过要他死。我以为感情从来都是对等的,你对我好几分,我便对你好几分。即便摄政王和母后一直将察德当作心腹大患,我也从没想过要他死。

他平静答道:“杀了你,我也不能活,就算同归于尽罢。”

我也尽量平静地问:“你有多喜欢她?”

他的眸子柔和下来,“她是我下半生要保护的女人。”

“那长兴又算什么?”

“她们一样。”

我觉得可笑,难道他从前对长兴也是这样么?

昂藏七尺,这样虐待欺凌弱女子。难怪长兴宁死也不要给他生孩子。我能想象长兴生前受过怎样的苦,若早些了解,或许能让她过得好一点。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肩膀问:“你就不怕她的下场和长兴一样?”

“怕,所以我来了。”他双颊上还有酒醉后的红潮,目光却比方才清醒多了。直勾勾盯着我,突然之间从椅子上暴跳而起,手里攥着一柄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我的胸口刺过来。

我及时闪避,劈手砸在他腕上打落他的短刀。他手里没了武器便朝我拦腰撞过来,就像我们无数次摔跤的时候他都这样对付我。以他的蛮力对付我。

可是这次他输了,一声痛极的惊呼之后,他的左臂在袖管里晃晃悠悠。

齐安大呼救驾,门外的侍卫也早已听见了动静,顷刻之内涌进来将察德围困。

察德一手捂住左肩咬牙站起来,额头上一颗颗汗珠滚下来。他惊愕甚至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方才使了力的手掌有些发麻,用力握了几下,侧头冲察德笑一笑说:“想知道为什么输给我?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都不要用十分力气,哪怕留一分,也能叫旁人摸不着底。”

“你就算重千斤,但是被敌人知根知底,四两也足以对付你。”我是真心真意告诉他这个道理,或许太迟了。

和察德摔跤,我从未尽过全力,不怕输千万次,只要赢最后一次。

他意图弑君的罪名落实,我想我们之间就这样了结了。

天似乎有点发白,彻夜不息的灯火仍然滟滟生光。

雨还在下,地面上结了一层薄冰。

一脚踏下去,尽碎。

暗夜中的灯火跳跃出几乎不属于人间的诡异,这一夜太长了。

母后从侍卫那里听闻消息跑出来寻我,脸色煞白。

母后远远看见我,眼眶红红的,“哀家不是叫皇上多带几名人手么?万一有何不测,让哀家怎么办?”

“母后,朕没事。”我像哄孩子一样揽住母后的双肩,催她进去。

母后不罢休,双目通红朝塔塔参领喝道:“他被绑起来怎么还可以出手刺杀皇上?你们这些大内侍卫哪里尽忠职守了?”

塔塔带领众人跪下叩头,恳求宽恕。

我对母后解释:“他袖子里藏了短刀,侍卫疏忽了。”

“这样的疏忽不允许发生!大夏国的皇帝只有一个,不能有任何差池!”

“好了,母后,穿得这样少别站在外面吹风了。”

关上殿门,风雨声都被阻隔在外。

殿内很温暖,我不由记挂着跪在宫外的人们。王府里大多是女眷,这样冰寒的地上都结了冰,她们恐怕也难以承受。我令齐安去告诉甯太妃方才发生的事,也好打消她想向母后求情的念头。

齐安出去了一会,回来禀告说甯太妃晕过去了。

母后闻言道:“大可不必管她,荣亲王这样胆大妄为与她脱不了干系。赶他们出宫去,没有哀家的召见不许进宫来!”

母后的话就是懿旨,齐安得令下去传话了。

我淡笑着问母后:“真要如此绝情?”

“皇上,是察德先不顾手足之情。”母后突然想起来,问我,“方才他都说了什么?为何要行刺皇上?”

“甯太妃与他胡说了什么话,接着他就发酒疯了罢。”我略有些心虚,低着头说,“母后,我不能杀察德。一来毕竟舍不得,二来,更不想得一个手刃亲弟的恶名。”

母后不以为然,“哼,他要行刺皇上的时候可有半分不舍?”

我回想方才察德的举动,若非被我卸了胳膊,他的刀子或许已经刺进我的心窝了。

那时候,他可有半分不舍?

母后态度坚决道:“一定要治他犯上作乱的罪名,此时不除他,便是后患无穷。”

我没有答话,正想办法怎么才能保住察德一命。虽然他恨不得我死,我却并没有那样恨他。大概赢家都会宽容些罢,我若是输了,也会咬牙切齿恨得他要死。

灯花落在烛台上,万籁俱寂。

突然从正阳宫后殿里传出察德的嘶吼声,鬼哭狼嚎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母后吓得起身走到殿门边去听,问:“那是在做什么?皇上给他用刑了?”

我有那么恶毒吗?母后真是不了解我。

正想叫侍卫去看看出什么事了,察德始终重复着嘶喊的一句话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在喊:“一国之君霸占自己的弟媳,**宫闱,败坏伦常!”

我全身的血液顿时凉透了,匆匆扫了眼母后的神色。

母后愣了会,随即气得发抖,指着塔塔喊道:“给哀家堵上他的嘴!快去!”

我自然是后悔万分,若知道察德有这样一副高亢的嗓音,该早些堵上他的嘴。

如今,我沦落成了笑柄。

母后转过身来盯着我,目光如十年前一样锐利。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几步,一手扶着宽椅的把手令自己站稳脚。

“他说的弟媳是谁?是沫儿?”

我讷讷解释:“母后,他言过其实了,我与沫儿清白得很。”

“清白?!”母后挥手将几案上的花瓶一扫,哗啦啦的声音伴着她近乎绝望的尖叫,“你们还真是赫连家的好男儿,痴情到要为了个女人手足相残!”

“并没有到那一步,是察德借酒发疯了。”

母后瘫坐在榻上,无力掩面道:“哀家辜负了你父皇的重托。这么多年我们母子相依为命都熬过来了,为何现在皇上要这样胡来?这不是自毁长城是什么?”

我决定豁出去了,屈膝朝她跪下,“母后,可愿意听朕说几句话?”

“你如今只需告诉我,真的要抢你弟弟的女人?”

我跪在被地炕烘暖的地毯上,不直接回答那个问题,只缓缓说着:“母后总是担心朕的身体,频频询问敬事房妃嫔被临幸的记录。母后总是叫朕雨露均沾,想要朕开枝散叶。可母后从来不知道儿臣要做到这些事有多难。摄政王从前强迫我接受俘虏的侍寝,整整两年,五百多个汉家女上过龙床,被我糟蹋,然后被处死。我满手鲜血,一身罪孽,只要一想起被捆绑送进我寝殿的那些女子的目光,我就觉得……生不如死。”

母后看着我,盛怒的表情依稀消退了。

“所以母后,朕为何觉得痛苦、为何想要解脱?因为朕不想要被强加的意愿。既是皇帝,怎么不能依着自己的喜好来生活?朕的确很喜欢沫儿,可也清楚我们之间的身份,只要能看见她朕就觉得开心。但是察德按捺不住,他这样冲动的后果只是断送了自己。”

“后宫佳丽无数,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

我猝然笑出声来,“普天之下,什么东西是不属于我的?”

“真是荒唐……”母后无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俯身来拉我的手,“快起来罢,不管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哀家也是要帮你善后。”

我站在母后面前,看着她近日愈加焕发的容颜又突然黯淡了许多。方才听闻我遇刺,母后吓得六魂无主,我从未见过她那个样子,像孩子一样柔弱无力。这世上,也只有她是完完整整忠于我一个人的。我抚着她的鬓发,轻声说:“母后想如何处理,朕都照办。”

“察德毕竟是皇上的亲兄弟,为了皇上的英名也不能杀他。就软禁起来罢,终身不得自由。”

与我猜想的一般,母后不会要察德死,最多也是让他成为一个废人,对我再无威胁。

这次是错有错着,解决了心腹大患。纵然我有错,母后也没有责怪了。

甯太妃岂是善罢甘休的人,仗着自己娘家在朝中还有几分地位以为察德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但谁还不知道个明哲保身,那些族人纷纷袖手旁观起来。犯上弑君这个罪名说起来可以株连九族,那是我宅心仁厚才从轻发落了察德而已。

甯太妃也不知求了多少人,才恍然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虽然还活着,但对她来说已经跟没了一样。大病了一场,甯太妃低声下气地恳求母后接见。

想她也已经清醒了,母后便准她进宫来。

我坐在屏风后头,将罗汉床的位置让出来给她们。

母后与甯太妃便照旧那样坐着,这么些年她们都这样坐着,各怀心思,却要相互作个伴。

被母后禁足的甯贵妃也由侍女带了来,一见嚣张跋扈的甯太妃如今病成这般模样就忍不住了,扑在她膝上痛哭,“姑妈,为何不保重自己,若是连姑妈也撑不住了,我该怎么办?”

甯太妃颇有感慨,摸着她头唏嘘不已,“姑妈以前看走了眼,那么些人里头就你还记着我的好。”

看她们这样姑侄情深,我都被感动了。当甯贵妃还是吉嫔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小心翼翼,木木讷讷。既没有气势、也算不上聪慧,不过如此看来,是个情深意重的女子。

“好了,又没死了谁,何必哭成这样!”母后一发话,殿里顿时静下来。

甯贵妃咬着唇躲到一边去,偷偷拿帕子擦眼泪。

甯太妃笑容中带着倦苦,小声地跟母后说:“姐姐,都怪我不好,我在察德面前胡言乱语,本来是些气话,谁知道他都当了真,还跑宫里来闹事,险些犯下大罪……”

母后冷哼一声,“什么险些?他已经犯了大罪。”

“是是……都是我不好……”甯太妃低着头哽咽道,“明知道那孩子冲动,还在旁边煽风点火,不怪别人,就是我害了他。”

“不是哀家说你,那些有的没的,你跟他说什么?况且他还喝了酒。哪个男人喝了酒不发疯?”

“我就是气不过……虽然沫儿不能说话,她的身份我也是一百个看不上,可到底是要给我们察德传宗接代的,怎么在宫里住一阵子孩子就没了呢?”

“你!”母后气得站了起来指着甯太妃的脑门,“难道王府不能花钱雇个最好的大夫去给沫儿瞧瞧?究竟她是在我慈宁宫滑了胎还是从来就没怀过孩子,把把脉就能明白了,你跟察德面前嚼什么舌头?”

“当时我哪里想了这么多……况且沫儿一直哭一直哭,我当她受了什么委屈……”

母后的脸色突然僵了一下,转头瞥了眼屏风后的我。

我尴尬地移开视线,母后一定以为我对她做了什么才让她这样委屈。

可真是冤枉,我没逼她,我也不喜欢强求来的东西。

母后大约也是想保住我那点面子,退让了很多步,安慰甯太妃:“事已至此,再后悔都无用。察德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虽软禁在宫里也不会亏待他。哀家也绝不会落井下石,你就安心在王府里颐养天年好了。绮蓝郡主还小,也怪可怜的,哀家不会刻薄你们。”

“太后,我想……”甯太妃吸了吸鼻子,恳切道,“察德在宫里难免孤独,我想把府里的姬妾送几个进去陪陪他。若能再给他生个孩子也好,让我们府里头热闹些。”

母后朝我看过来,我连连点头。母后便答应了。

甯太妃感激涕零地朝我跪下了,我忙说:“太妃平身罢,朕仍然会将察德当兄弟一般对待。”

隔日,从荣亲王府送来的姬妾到达了慈宁宫。

母后检阅之后便亲自与她们说了些宫里的规矩,然后一一带下去梳洗打扮,再送去绪阳殿。那是离熹阳殿不远的地方,同属禁地。偌大的皇宫,只有二十名宫人可以自由出入那地方,外边则守卫森严。

听说丝绦也是随那些女子一同进的慈宁宫,可是她们出来的时候我没看见她。

若是丝绦也被送去绪阳殿,会在半道上被我安排的人劫走。

看来母后是防着我了。

或许母子之间有奇妙的心灵感应,她清楚我想做什么,我也知道她会怎么对付。

待通报之后,我去了母后的寝殿,看见丝绦规规矩矩站在母后身侧。

她穿着蓝色的对襟夹袄,发髻盘得一丝不苟,如宫里所有的女人一样刻板。

“皇上,哀家喜欢沫儿,于是自作主张留在了身边。甯太妃那边也没意见,皇上也不会有意见吧?”母后端着茶,却没有要喝的意思,眼角的余光扫来扫去。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后宫之事,母后作主。”

“好罢,等会就送去佛堂剃度了。让寂空大师收为弟子,今后就专门为哀家诵经祈福。”

“剃度?”我几乎是惊呼出声,“母后!”

我知道她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对付我。可是看着始终低着头的丝绦,我真觉得命运对她不公。

母后笑道:“怎么?皇上不是说由哀家作主么?”

我也赔着笑:“如花美眷,出家了多可惜?不如暂且带发修行,也能替母后诵经祈福。”

“这样……也行。”母后垂下眸子,却挑了挑眉冲丝绦说,“反正事已至此,哀家拦也拦不住。别以为被皇上看中了就能从野鸭变成孔雀。这女人,皇上玩过了就扔已经成了习惯,他图新鲜,尤其是没得到手的东西。一旦得到了,那便是弃之敝履。别怪哀家没提醒你,若有那样一天,就该认命,哀家最烦失宠了就哭哭啼啼的女人。”

丝绦面无表情跪下谢恩,接着被老嬷嬷带走了。从头到尾她都没看我一眼。

我失落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低声怨母后:“朕何时做了那样的混账事?朕可亏待哪个妃嫔了?”

“皇上自己不清楚么?这后宫里多少守活寡的女人。”

好吧,我明白母后又会说叫我雨露均沾了。每回提及此事,我只能唯唯诺诺。

不过一想起丝绦从今以后就住在宫里面,心底好像开出了花。

那花红得像她献上的红瓷花瓶,那般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