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这第三杯酒,祯敬汉中死难的,三万将士。”文武百官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看见,魏公手一颤,价值百金的美酒,就这样被他洒在了地上,接着众人发现,魏公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苦涩起来,“哈哈哈~”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是出大事了。不仅魏公没有料到,连他们也没有料到,就在昨日,形势还一片大好的汉中,今天竟然发生了这种足以令天下皆震的大事!
这是自赤壁之战后,梁军所经历的又一场大败。而且,它给梁祯造成的影响,甚至还要胜过赤壁。因为赤壁之战,梁军虽然也损伤十余万,但高级将领却是一个没少地,都回来了,而且梁军真正的主力,也没有被全歼。但汉中却是截然不同,跟随梁琼进入汉中的三万梁军,除了留守阳平关的杨秋部数千人外,全军覆没!
“祯掌戎二十年,虽战败数次,但全军覆没,尚是首次。”梁祯颓废地坐在案几后,脑袋低垂着,左眼角挂着一滴浊泪,整个人完全是一副痴呆模样。
黑齿影寒立在远离案几的窗前,手指灵巧地从一个个音孔中抬起又摁下,只是这一次,这笳声,却远不如此前几次那般哀伤,细听之下,似乎还夹杂着一分,雨过天晴后的欢快。
确实,对盈儿及其背后的利益集团来说,梁军在汉中的全没,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因为梁琼也死在汉中了,而梁琼,可是西州集团的顶梁柱之一,他的死,将导致西州集团无可避免地,走向覆灭。
“或许,是该做个了断了。”梁祯喃喃道。
胡笳之声戛然而止,显然,盈儿也没有料到,梁祯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安排:“什么?”
“你跟白儿之间的恩怨。”梁祯所说的,并不仅仅是指黑齿影寒和董白之间的个人恩怨,更是她们俩背后的,两个集团之间的,龙争虎斗。
这案几两边各放着一个蒲团,是梁祯特意命人准备的,只是若是在往常的时候,这两个蒲团,应该是放在一块的,而不是分列两侧。
梁祯坐直了身子,眸眼之中,精光重现:“你俩对祯,都有救命之恩,这是于私。庙堂之道,重在制衡,这是于公。”
这话,算是挑明了梁祯这二十年来,对盈儿和白儿及她们所关联的外庭文武之间的,含糊不清的态度。因为于私,这两个人,无论谁受伤,都不是他想见到的。于公,若不是梁祯刻意制造一些矛盾,来让自己的两条‘臂膀’互相争斗,而是让他们一团和气的话,那他自己的位置,还能坐稳吗?
但这种制衡,所能换来的,只不过是一时的平静,因为一旦哪一天。梁祯不行了,这两个集团之间,就会立刻拼个你死我活。因为它们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必须以一方的完全失势,来告一段落。
“你对我,究竟是爱,还是恨?”原来,纵使古井不波如黑齿影寒,心中也是有自己最为在意的事情的,要不然,她也不会在这个如此敏 感的关节眼上,问出这么一个可以拱火的问题来。
对梁祯而言,这是一个不亚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问题,因为它虽然存在了几十年,但梁祯心中却还是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又或者应该说,它有标准答案,但梁祯却不敢将它想出来,因为盈儿的能耐,实在太大,太大。
“文和兄说过,帝王眼里,没有私情。”梁祯并不想按着盈儿给他铺的路来走,因为他知道,盈儿就算再明智过人,在这个问题上,却还是会犯小女孩一样的错误。
“盈儿,祯想问你,你真的爱,这种人吗?”
确实,这么多年来,黑齿影寒曾多次暗示过梁祯,她希望梁祯能够成为一位真正的君王,因为她爱的,就是这种有君王之气的男儿。只是,这世上的事,向来是福祸相依的。就好像,一个真正的君王,绝不能存在儿女私情,而一个讨喜的丈夫,心中就一定得有儿女私情。
“但不久之后,你便是魏王。”盈儿的声音,虽依旧不带情感,但在梁祯听来,却是软了不少。
“祯从不认为,跟武帝相爱的人,会感到幸福。”梁祯的意思其实很明白,那就是若是今日,他能够下令处死董白,将自己的一切,全部交给盈儿,那在他临终时候,也能像汉武帝下令处死钩弋夫人一样,将盈儿处死,以免自己身后,出现诸多祸端。
“这些话,你跟董白说过吗?”黑齿影寒的反问,令梁祯察觉到了,阵阵寒意。
确实,这么些年来,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在薄盈儿而厚白儿,因为在他看来,黑齿影寒的实力,要远强于董白,因此他如此做,也是无可厚非的一件事。但梁祯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是自己有一天暴死,那董白,会如何对待黑齿影寒?尤其是这两年,盈儿“完全失势”的时候。
“所以,你恨祯吗?”不单是盈儿,梁祯也想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究竟是怎么个模样。
盈儿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既不是在说恨,也不是在说不恨,而是无法评说。是啊,这一生的爱恨缠绵,又岂是单凭这短短几个字,就能够说明白的呢?
“去关中吧,带上茂儿。”梁祯说着,将一道手令放在黑齿影寒面前。
梁琼死后,关中的梁军诸将之中,便再无一人,可以抵达西面的马超,南面的刘备所带来的威胁了,必须是黑齿影寒亲自出马,才能镇住关中的场子。只是,让黑齿影寒出镇关中,也是有代价的,那就是被困在武都,死活不知的梁昭,就算此刻没死,离死也不远了。
因为,无论是对黑齿影寒,还是跟她密切关联的文武来说,梁琼的死,确实是一个好消息,但这消息,还不够完美,因为梁昭还活着,虽然他已经被雷定和张飞包围在秦巴山地之中,但起码,他还活着,活着的梁昭,就依然有跟梁茂争位的可能,不是吗?
“好。”黑齿影寒知道,这是梁祯给她的最后一个考验,要是自己能够通过,那梁茂就一定是梁祯唯一的储君,要是通不过,那自己的下场,就必定跟梁琼一样,身死异乡,梁茂估摸着也得跟梁昭一样,被困死在陇南的群峰之中。
“想带谁去,就说吧。”梁祯没有给黑齿影寒安排幕僚,而是让她自由挑选,其中用意,已经足够明显了,那就是让她在年轻的官员之中,挑选贤良,替梁茂搭建一个属于他的班底。
而当年,将梁昭托付给梁琼的时候,梁祯也是如此吩咐梁琼的,只不过梁琼给梁昭所选派的,都是武人,而无士子罢了。
“仓慈。”黑齿影寒道出了一个令梁祯很是耳生的名字。
“可有典籍。”
直到看见仓慈的典籍,梁祯才知道仓慈的具体情形。仓慈,字孝仁,籍贯徐州。建安十六年被韩浩征辟为绥集都尉,负责彭城一带的军屯、民屯,政绩斐然,官民皆敬畏之。
从履历上看,仓慈还很年轻,未来大有可为,确实是一个值得培养的少年官员。而且,他目前的政绩,都是在屯田的过程中取得的,而这屯田说大了定国兴邦的大事,往小了说,也是供给军资的重中之重。因此,若是仓慈真有此实力,那他日后,完全有可能成为梁茂的萧何。
“荀绍。”荀绍是荀彧三兄荀衍的儿子,目前可以算得上是荀家的第二代核心人物,如果荀绍才能突出的话,待到梁茂执政,荀绍可就是能当大将军的外戚重臣了。
“绍乃名门之后,若为外戚,你就不怕,重蹈诸吕之覆辙?”梁祯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问题所在。
“你觉得,梁宪如何?”
黑齿影寒的反问,令梁祯稍稍地安了点心的同时,又在心中罩上了一团愁云。因为这三十年的时光,梁祯大半是在戎马中度过的,而且,宛城的那次事变,也在梁祯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自此他再也没有碰过女人,这导致了一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他的子嗣太少!
不错,梁祯到目前为止,一共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但长子梁规,已在宛城殉国。次子梁昭,现在还被困在武都,就算能回来,也绝不能被封作藩王,拱卫皇室,因此梁祯之后,能够作为梁茂屏障的,就只有“愿为大将”的梁武了。
只是,即便有梁武作藩篱,宗室的人数也还是太少,太少了。因此,在梁祯这一代人的时候,就已经不得不依靠远支来充门面了。只是,这远支的质量,看上去也不怎么行,这么多年了,横竖就梁宪一个, 有一点将相之才的模样。
“宗室孱弱,必生祸乱。”梁祯叹道,“但为今之法,也只能用婉、汀来拉拢文武了。”
梁婉、梁汀就是董白给梁祯生的那两个女儿,大的今年虚岁十五,小的还要一些时日,才能够成年。
“宗室孱弱,故更需分化外戚,以新锐制衡功勋,如此江山方能长久。”
梁祯点了点头:“祯会做好安排,盈儿就放心去关中吧。”
黑齿影寒定定地看着梁祯忽然伸过来的手,半晌,方才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两只苍老而几无一点暖意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就像三十年前一样,久久不愿分开。
建安二十年初夏,护军将军黑齿影寒,督十军驰援关中。同年九月,汉太仆杨彪,因天象有异,而被免除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