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明如明思王,其实也有失算的时候,那就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一直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黑齿影寒,竟然会跟窥视他王位已久的尉仇貢,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毕竟,谁在“那年十八”的时候,没过一段凄美动人的故事呢?尤其是,尉仇貢和黑齿影寒,都是郎才女貌的时候。
尉仇貢具备了一位草原上的君王所应当具备的一切潜质——雄姿英发,身强力壮,成熟稳重,隐忍聪慧。而且,他年纪轻轻就成了实力第二强的奚里部的长老,正所谓要才华有才华,要实力有实力。试问如此少年英雄,哪个女孩见了,会不心动?
因此,要不是黑齿依台先发制人,强迫妹妹远嫁。那只怕,少不经事的黑齿影寒被尉仇貢彻底俘获,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只惜,当年依台王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尉仇貢的手,竟然不止伸到了他的妹妹身上,还伸到了他的堂弟黑齿布麻身上。
尉仇貢利用黑齿布麻心中对权力的渴望,借他的手,除掉了血统纯正的黑齿依台,而后又以黑齿布麻弑君为要挟,成功地让自己,在王城中,获得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这一切,年少时的黑齿影寒,都是不懂的。而等她彻底读懂时,她自己,也已经无可奈何地,成为了那曲中之人了。
那一夜的草原,很是宁静,既没有寒风凌冽,也没有冷光点点。但在帐中相对而坐的两人,却都只觉寒意彻骨。这是布麻王的营帐,但黑齿布麻却被赶了出去,因为今夜的尉仇貢,根本就不需要他这个傀儡在旁。
“那天之后,我找了你好多年。”尉仇貢说着,解下了挂在右腰间的一块银饰,按照习俗,这是婚嫁之时,男女双方应该交换的信物。交换过了,才代表已经婚娶,或出嫁。
“这就是你,留了布麻二十年的原因。”黑齿影寒知道,凭借尉仇貢的实力,他早就可以登上夫馀王的宝座了——如果他肯娶一位强邻的女儿为妻的话。
但尉仇貢没有,一直没有,所以直到今日,他都只有一个妾氏,两个庶出的儿子。而正妻的位置,是一直空着的。
“是。”尉仇貢说着,给自己倒了一碗烈酒,这种酒,哪怕是最善饮的汉子,也撑不过三碗。
“但你知道,这不可能。”不错,尉仇貢的愿望,要想成真,黑齿影寒就必须是那种,跟三丫一样毫无心机,且永远不谙世事的女孩,要不然即便成真,于两人而言,也只不过是无尽的互相折磨的开始。
尉仇貢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依台王伤害过你。而夫馀在我治下,至少没被鲜卑欺凌。不是吗?”
尉仇貢的话,其实也没错,因为二十年前,的确是黑齿布麻,亲手将自己的妹妹,推向火坑的,要不是阴差阳错地杀出了个梁祯,黑齿影寒的这一生,在二十年前,就该结束了。而尉仇貢摄政的二十年,夫馀虽说比起明思王在位时,还是不可避免地衰落了,但起码,境内也没像南边的天汉,西边的鲜卑那样,变得战火肆虐,征伐不止。
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尉仇貢也确实是不仅无过,反而还有功。
黑齿影寒也抓起了面前的木碗,但她的手,却抖得非常厉害,以至于,碗没到嘴边,里面的酒液,就洒了一多半:“就当我……二十年前就死了吧。”
尉仇貢从生下来就没有哭过,但今日,他却头一次,落下了眼泪,不是两颗,不是两串,是两行。
“太师,会怎么对待夫馀?”尉仇貢最终还是问起了夫馀的未来,因为对一位合格的君王而言,这是远比儿女私情要重要得多的事。
“太师的胸怀,比北海还要辽阔。”黑齿影寒别过了脸,因为她看不得尉仇貢的眼泪,“此次北征,仅杀和连一人。”
“那你呢,有什么打算?”说这话的时候,尉仇貢心中,也满是酸楚。因为当年他立志要成为夫馀王,除了因为家族的执念外,还有,就是因为他也知道,只有真正的君王,才能俘获黑齿影寒的芳心。可现在,他确实兑现了当年自己心中对黑齿影寒的诺言,可当年的一切,却都已物是人非了。
“天意难觅,命数难测,就此别过吧。”
“等一下!”尉仇貢一把揪住了欲“逃”出王帐的黑齿影寒。出乎他所料,二十年了,黑齿影寒对他,却还是如当初一般,毫无抵抗力。但这,反而吓得尉仇貢立马放开了手,并后退几步。因为,黑齿影寒可以不记得他尉仇貢跟夫馀王族两代人的恩怨。但他尉仇貢,可不能忘记了黑齿影寒此刻的身份。
“对我跟布麻,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尽管尉仇貢跟梁祯一样,无论对诺黑齿影寒许下何种诺言,最后都会以食言告终,但他依旧这么问了,因为跟梁祯一样,他也打心底里希望,能在别的地方,补偿黑齿影寒一点什么。
“对夫馀的黎元,好一点。”黑齿影寒说罢,便逃出了王帐。她始终,都没有看黑齿依台一眼。
“我会的!”尉仇貢追出了王帐,而后对着空气高声应道。
梁祯没有派人去监视黑齿影寒,因为他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但当他得知,黑齿影寒竟然既不要求他处死尉仇貢,也不要求他处死黑齿布麻的时候,心中也是大吃一惊。
“二十年前的事,他们应该是罪魁祸首才对。”梁祯站在黑齿影寒背后,抱着双臂,而此刻后者正对着空无一物的夜空,吹着胡笳,笳声幽怨,最是逼人泪下。
“夫馀,离不开尉仇貢。”
看着眸光闪闪的黑齿影寒,梁祯心中,只觉得如刀绞一般痛,因为他知道,尉仇貢和黑齿布麻给盈儿带来的创伤,只怕要比张绣给他带来的还要甚。但盈儿,却依旧,不得不选择了原谅。因为,她说得对,要是尉仇貢被杀,那夫馀,就将在转瞬间,陷入无穷无尽的内战之中。而这,很明显,不是明思王所想看见的。
“但这尉仇貢,可是狼啊。”梁祯怎会不知,要是任由尉仇貢发展壮大,那只怕不久之后,黑齿氏夫馀王朝,就将终结了。
“布麻,非治才。”
梁祯从背后,搂住了表面看上去,还很是镇定的黑齿影寒,因为他知道,后者的内心已是濒临崩溃。
尽管黑齿影寒明确反对梁祯以汉庭太师的名义,去干涉夫馀的内 政,但梁祯却还是逆了她的意——在一次与尉仇貢会面的过程中,梁祯故意板着脸,告诉尉仇貢,夫馀王的印信是天子授予的。言下之意,就是告诉尉仇貢,不可在汉庭不同意的情况下篡位。
尉仇貢也是明白人,当即对天立誓,自己此生此世,永远不会做有悖臣伦的事。说白了,就是他本人,绝对不会篡夺黑齿布麻的王位,但到了他儿子的那一代,就说不准了。只不过,真到了尉仇貢的儿子继位那时候,与尉仇貢年齿相当的那一代人,只怕都已不在人世了。而这,也算是尉仇貢给黑齿影寒的一点“慰藉”。
阵斩和连的第十天,梁祯领着大军以及塞北各部落的使者,浩浩****地班师回朝。经此一役,梁祯在朝野之中的威望,也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现在不仅汉帝制约不了他,就连朝中的那些百年公卿,在跟他对抗的时候,也是越发觉得底气不足了。因为这和连的脑袋,含金量实在太大,太大了!
大到有它在,除非梁祯当街弑君,否则也很难有什么罪名,能够击破梁祯头顶上的光环了。
只不过,这现实离梁祯的想象,却始终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差距的。因为还没等梁祯率军进入幽州,就听到有斥候奏报称,就在三月前,邺城中刚刚发生了一起大骚乱,上千的乱贼,在不知何人的指使下,冲向了太师府。所幸尚书令荀彧,主薄令狐邵处置得当,才终于在斩杀了上百人后,稳住了局面。
梁祯一听这一消息,当即气得肺都要炸了,因为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朝中的诸公,就非要跟他对着干!是他太贪权了吗?当然不是,因为这朝中诸公的子侄,该安排的梁祯都安排了,就算偶有疏漏的,开个口,梁祯也给补上了。是他挡着这些人捞钱了吗?更是荒唐,梁祯掌控朝政至今,也有十年了,还从没让御史中丞弹劾过任何一个公卿。
对于这些公卿在民间的所作所为,除非是像甄尧那般过分的,否则梁祯还真没有管过他们。因此,梁祯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是哪里让他们不待见了?
“人性本贪,太师无论如何做,他们终究都会不满的。”杨修倒是很直接地点出了问题所在,“何况,如今战事不止,税赋日增,流进国库的钱多了,流进他们私库中的,自然也就少了。”
梁祯听罢,沉思良久。他在想,杨修的这番话,究竟是他为了得到梁祯的进一步重用,而递交的又一份投名状,还是太尉杨彪因察觉到不对劲,而让自己的儿子在明面上倒向梁祯,以保护家族的利益。
“依德祖之意,祯是该趁着此次大捷之威,杀人了?”梁祯想了许久,也不甚明白,于是干脆抛出了一个令杨修很是为难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