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同理,天下也没有两个利益一致的人。因此,当荀彧开口请求梁祯除掉孔融后,梁祯便知道,如何对付孔融的事,决不能再找士人们来商议。因为这些人,在这件事上,跟自己是想不到一块去的。
因此,能够站在她的立场上给他出主意的,就只剩下梁祯的自家人。即黑齿影寒、梁琼等人。
然而,此刻黑齿影寒远在常山,梁琼则远在晋阳,因此能够给梁祯提意见的,就只剩下了董白。这是梁祯第一次向董白问询国事,他希望董白不会让他失望。
两人谈话的地方,就在当日摆“鸿门宴”的夏府。这是因为,夏府虽然荒凉依旧,但却依旧拥有小桥流水、竹林幽幽的景致,人若置身其中,思绪也会清晰不少。
梁祯让人在竹林中的一座亭子上摆了副棋,跟董白边对弈,边商量。
“君子为何不效仿姐姐当日的做法?”董白说着,笑吟吟地将黑子落在棋盘左下角的星位上。
董白所指的,是黑齿影寒在梁祯遇刺次日,便快刀斩乱麻地将梁府的所有仆役尽数捕杀之事。此举,虽然在后来牵扯出了更多的问题,但在当时,也确实堵住了许多人的嘴。
“但高柔跟满宠,我是都要用的。”梁祯叹道。跟所有的上位者一样,梁祯也有自己的用人标准,不过,在最重要的那条“贤”的判断上面,梁祯除了根据自己的观察外,还有就是根据史书上对此人的评价。
这也是为什么,贾诩、荀彧、张郃这类名流青史的人,梁祯在认识他们伊始,就一直以“国士之礼”代之的原因。
“那他们俩人,在你心中,孰轻孰重?”董白玉指一伸,夹起一粒黑棋,对着阳光,打量着它的光泽。
“除了这样,没有办法了吗?”梁祯说着,将视线全部收拢到棋盘之上,因为此刻这棋盘之上,还真有两只白子“命悬一线”。
“一子没了,棋还可以再下。可要是这棋输了,就算手中有再多的棋,又有何用?”董白说着,将手伸进棋笥,然后从中“拉”出一长串的棋子。
梁祯细耳倾听着棋子落入棋笥中的清脆响音,忽然双耳一动:“满宠。”
“高柔,也确实该腾个位置了。”董白一笑,将手中的最后一粒黑子放在棋盘上,从而截断了一只白子的最后生路。
“谁可代之?”其实在梁祯心中,也早有将高柔外放的想法,因为出了这么大一件事,高柔作为邺城令,不担点责任,似乎还真说不过去。
“张德容。”董白说着,将另一只黑子落在中元之位,
“为何?”
董白笑吟吟地等到梁祯将子落下后,才樱唇轻启道:“德容跟着你,好多年了吧?”
“是有些年了。”张既确实是梁祯身边的老人了,但他所从事的,都一直是声名不显的牧民工作,因此,到现在也没能拿出什么能让自己声名远播的功劳。
董白摸了摸右耳上的步摇,笑容极尽妩媚:“这可不是对待贤才的道理。”
在南面之术上,董白要跟黑齿影寒学的东西还有许多,但在如何套牢男人这点上,盈儿反而要叫董白一声“师父”。因为,这“掏心”之术,其实也是一门颇为深刻的学问,有人无师自通,有人一点即明,但也有的人,怎么也点不透。
梁祯一笑,身子一晃,右臂已经搂住了董白的娇躯,脸往她耳朵上一靠:“那怎么才是?”
“讨厌~”董白娇滴滴道,同时用小小的拳头给了梁祯一下。
梁祯拉了拉衣服,装模作样地“咳”了声:“那白儿有何良策?”
“良策倒是没有,但有一件事,白儿只觉得奇怪。”董白头往自己的领口处一低,娇羞的模样便出来了。
“何事?”梁祯征战多年,定力多少还是有一些的,于是,他正了眼,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文举士人之望,出入皆清雅之所。而王有福等人,不过一市井,他们的事,为何如此之快,就会为文举所知?”董白嘟长嘴道,同时如玉般的左手一下一下地挠着左鬓的青丝。
“这你就有所不知,当初那富户的妻子,在县衙门前大声鸣冤,好多人看到了。所以啊,这事也就盖不住了。”梁祯叹道。
董白听罢,却又是一笑:“可据白儿所知,这县衙只有在一个时候,才会有大量的贵人经过。”
“贵人?”
“嗯。县衙正好位于东市与宅院区之间。”董白说着,用围棋在棋盘上摆出了一张草图,“每日酉时前后,北城便会有不少贵人前往东市,以行‘清雅’之事。”
“白儿的意思,富户之妻是故意在那个时候前往衙门伸冤的?因为那个时候,过往的贵人最多?此事传开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嗯。”
“但这会不会是一个巧合呢?”
董白摆了摆软绵的右手:“古语云:人以群分。文举乃高洁之士,这东市清雅之地,他是万万不会去的。不仅他不会,他身边的宾客亦不会。所以,这事要想传到他耳中,还真要费点劲。可是,从富户之妻伸冤,到文举写文抨击,只隔了三天。”
尽管都是在邺城之中发生的事,但三天的时间,似乎还真不足够让孔融知道这件原本与他毫无交杂的事。
“这只是猜测。”梁祯摇头道,他是主管监察的司空,更是重塑《汉律》威严的提倡者,因此最要刻意避免的,就是违律判案。
“阿祯,如果这整件事,就是一个阴谋呢?”整日生活在阴谋中的人,对阴谋的嗅觉,自然要远超常人。
“这怎么……”梁祯生生将涌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因为这将近二十年的经历,已经告诉了他一件事——自有自己想不到的事,绝对没有对手做不出来的事。
“不是,他这么做,图什么?”
步摇随着董白的动作而不断地前后摇晃着,就像一缕缕青丝一般,不停地勾引着梁祯早就蠢蠢欲动的心:“你猜啊。”
“好,那我就用这一晚上的时间,来好好猜猜。”梁祯笑了,同时双脚猛一蹬地,将董白“扑”倒在地。
董白笑嘻嘻地蜷在地上,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只等着梁祯来“享用”,然而,梁祯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因为,就在此时,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当日自己遇刺时的那一幕。
梁祯知道,自己被刺这件事,到目前为止还有太多太多的谜团,隐藏在黑暗之中,而他很可能,永远都无法将这些谜团解开了。因为,“真相”与“答案”二选其一的法则,不仅适用于他人,也适用于他自己。
但有的事,终究不是你想无视就能无视的。因此,在此事真相大白之前,梁祯只能小心为妙。
“阿祯,你是哪不舒服吗?”董白见梁祯愣了半天,便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我没事。”梁祯没有拦阻董白的手,而是自顾自道,“白儿,跟我回兵营吧。”
“去兵营?”董白对军营并不陌生,因为当她很小的时候,祖君董卓就曾抱着她去羌胡大帅们的营帐中饮酒了。但不陌生,并不代表就不会心生抗拒。因为她到底是个女儿身,又是娇惯大的,虽说兵营就在邺城郊外,但条件,再怎么也是比不上这邺城中的梁府的。
“想杀我的人,就像脚下的黄土一样多。”梁祯摇头叹道,“只有跟熊罴屯呆在一起,我们才是安全的。”
梁祯不知道,他现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权臣的副作用。因为俗话说:若以此兴,必以此亡。权臣靠恐惧来弹压众人,其本身,也必然会被众人的恐惧所吞噬。因为,当一个人恐惧到极点时,心中仅存的便不再是怕,而是怒。这就是兵法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熊罴屯已经跟着姐姐去北州啦。”董白提醒道,她还是打心底里抗拒去兵营,虽然她也是那次刺杀的亲历者,但她所感受到的恐惧,却要远少于梁祯,因此在董白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件增加百十警卫便能解决的事。根本就没有躲进兵营的必要。
“你若不想去,就算了。”梁祯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忽而一笑道,“黑子虽占据了大半个棋盘,但却成头尾强,腰腹弱之势。”
“嗯?”董白的心思一下子没能回到棋上,因此并没能在第一时间领会到梁祯的意思,“怎么了?”
“只要白棋在这落一子,黑子便有被分割之虞。”梁祯说着,一颗白子伴随着“啪”的一声,被按在棋盘上。
现在,就算是不懂围棋的人也能看出来了,白子只要再走一步,这黑龙的腰,就要被斩断了。
“阿祯,你想说什么?”董白懒得钻进“云山雾罩”中去探寻梁祯此言的真意,于是干脆往梁祯怀中一躺,奶声奶气地问道。
“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度的。”梁祯轻轻地摸着董白白皙的脸庞,笑道,“若是用力之处过多,自身的劣势,亦会暴露无遗。”
董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知道,梁祯这句话其实是在指责她的野心太大了,乃至于让自己变得处处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