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昭虽说拒绝了梁祯的邀请,但却一直留在张杨营中,且时不时,也通过书信跟梁祯联系,讲述自己对局势的理解。消息灵通的他也自然知道,黑齿影寒在梁祯心中是什么分量,所以,黑齿影寒来到河内郡的第三天,董昭便托人跟黑齿影寒建立起了联系。

不过这联系多是信札、传话为主,两人之间,还尚未真正相见过。这是两人的默契,为的,自然是不引起张杨的疑心,以及梁祯的浮想联翩。

因此,董昭对今夜黑齿影寒的突然前来,大为意外,甚至还有一些不悦。

“久闻公仁先生精通药理,故四郎特此前来求一药方。”

董昭是何等聪明之人,因此虽然他本身并不精药理,但一听黑齿影寒这话,心中便已猜了个七八:“这病有内外之分,需对症下药方能药到病除,不知四郎所患何病?”

“心病。”黑齿影寒开门见山道。

“心病需医心。”董昭说着,在面前的两只小瓷杯中倒满了汤,“四郎,请。”

“公仁先生请。”

对饮毕,双方又再对视一眼,似是在确认眼神。片刻后,黑齿影寒终于开口:“不知依公仁先生之见,邺城之战,将孰胜孰败?”

“哈哈哈。”董昭连笑三声,然后才轻摇羽扇道,“昭有二言,一真一假,不知四郎愿听哪个?”

“逆耳之言。”

何谓逆耳之言?古韵云:忠言逆耳,因此这逆耳的,自然就是忠言了。

“常言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董昭又一摇羽扇,目光幽幽地看着黑齿影寒,“德源麾下,独挡之将有一。可如今,他却是四点作战,焉有不败之理?”

“当然,本初亦犯了同一错误。因此,此战孰胜孰败,唯有天可知之。”

“本初帐下,能将无数,不知先生为何认为,胜败唯有天可知之?”

董昭一听,笑得须发飞扬:“当年光武帝战昆阳,三千军士竟能破新军四十余万。在此之前,孰能想到?因此,某才说,胜负唯有天可知之。”

黑齿影寒明白,董昭是在拐着弯让她领军出战,因为只有她亲自去斥丘防备袁谭,或是到邺城去接替梁琼、杨奉,这场仗,才有继续打下去的可能。

“那不知依先生之见,张府君是何态度?”

“不知四郎有何手段应对?”董昭反问道。

黑齿影寒一愣,她最怕的,就是这个问题——万一张杨生出二心,或是决定观棋不语,她该如何应对?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杀了张杨,再强行领着张杨的旧部出战,还是就带着梁祯留在河内郡的数百兵卒出战?

“四郎欲拜访张府君,不知先生愿否引荐?”

“若四郎不说出缘由,只怕张府君不会接见。”

黑齿影寒停住半举着茶杯的右手,轻轻地瞄了董昭一眼:“匡扶汉室,非一人之力可为。”

“德源若有此心,则大计可成。”董昭道,“请四郎即刻随某前去郡衙,拜见张府君。”

张杨好赌,因此他的房中永远放着几颗骰子,闲来无事时,他便自己跟自己玩上两转。董昭带着黑齿影寒前来见他时,他就正在玩骰子。

董昭一见,便立刻以骰子为话题,跟张杨聊了起来:“府君可知,这骰子怎么玩,才算刺激?”

“唉,这骰子的玩法,虽成百上千,可某都玩腻了,没什么意思。”张杨收起骰子以及放在几案上的双腿,正色道,“二位深夜前来,是有急事否?”

“是想跟府君玩一把骰子。”董昭道。

“哦?玩骰子?”张杨才不会信董昭的话,不过出于对董昭的敬重,他也没有动怒,而是将骰子往几案中间一放,“二位想怎么玩?”

“这一把,我们不赌别物,只赌前程。”董昭面不改色道。

张杨和黑齿影寒却都是一惊,后者还好一点,因为她至起码知道董昭想做什么。而张杨则是完全吓了一跳,右臂都差点按到了腰刀之上:“先生可别开玩笑。”

“非也。”董昭摇摇头,“我听说,古代的贤者,能够根据夜间的星象,白天的云朵,预知王朝的兴衰。从而在变故来临之前,压下自己的赌注。这天下,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赌注吗?”

张杨缩回了快要放到刀柄上的手:“先生所说的赌注,莫非是这河内一郡,以及某的项上首级?”

“正是。”董昭丝毫不避忌谈及张杨的生死,或许是他笃定了张杨不敢对自己怎么样,可这却惊得黑齿影寒出了一身冷汗,汗珠一触及刚刚愈合的伤口,便立刻带来一阵刺痛。

“好,既然如此,某便要听听,先生是想怎么个赌法。”

“府君若想兴复汉室,此刻要做的,便是征讨四方不臣,迎汉帝于旧都。如此,不仅河内可安,府君亦不失封侯之位,云台挂像之荣。”

“府君若自感有心无力,便应提早觅一忠义之臣,尽心相辅,如此待到国泰民安之日,亦可衣锦还乡。”

“最忌的,就是如那槐嚣一般,既无一统之力,又不肯择主而事,最终落得个身死军覆,为世人所轻的下场。”

黑齿影寒背脊上的冷汗,又多了一层,她知道,如果张杨再问下去,估计着董昭就要说到,用她的脑袋来跟梁祯断绝关系,并作为投靠袁绍的投名状了。不过,虽然想到了这点,但她也没有多言,因为自打她跟着董昭进入郡守府的那一刻开始,这一结局,便也算是意料之中了。更何况,今夜的决定权,全在张杨,而不是在她或董昭手中。

张杨到底是个聪明人,知道话该问到什么地步,就该适可而止,从而给在场各方都留下一点颜面,免得撕破脸皮,因此董昭话音一落,他便陷入沉思之中,没有继续问下去,他不问,董昭自然不会说,董昭不说,黑齿影寒自然是继续装作什么都听不见,以保持和气。

张杨想了整整一刻钟,方才郑重地站起身,对着黑齿影寒一揖到底:“张杨,愿遵梁将军将令。”

“府君万不必如此。”黑齿影寒哪里肯受张杨的礼,赶忙闪身避开,同时一揖到底,“府君此刻施以援手,于梁将军而言,定是雪中送炭,这份恩情,将军定终身不忘。”

重新落座后,张杨身子往前一倾,急切道:“不知梁将军有何将令?”

“将军欲请府君率河内之兵,出屯斥丘,以备袁谭。”黑齿影寒将梁祯的话没有一丝保留,全说了出来。

“府君,此举虽风险甚大,但若成了,便是大功一件。”董昭贴在张杨耳边道,“这就是某刚才所说的赌注。”

“好!请四郎回禀梁将军,张杨遵命!”张杨再度拱手一揖。

得到张杨的保证后,黑齿影寒登时身子一松,背脊上的冷汗也瞬间蒸发了干净,就连小腹上的伤口,也不觉得疼了。

只是,身上的伤虽不疼了,可心上的却还是那么的疼,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盈儿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的时候,她的身份,还是明思王的爱女,那时她心目中最亲近的人,是先生范元。

范元得知这种情况后,便给她吹了一曲,曲声哀婉凄人,听者只觉肝肠寸断。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一曲毕,范元开口唱了起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便纵有,千种风情,应与何人说?”

“为什么吹这曲……”盈儿本就伤心不已,被范元这一激,更是悲痛欲绝。

范元却哑然一笑:“诗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这世上,真正懂我们的,关心,爱护我们的人,也只有父母了。但父母,毕竟不能陪我们一世,可令我们悲痛欲绝的事,却会终生相伴。怎么办呢?”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它发生之前,多作准备。就比如此曲,初听只觉肝肠寸断,再听便觉催然泪下,三听,便觉不过如此。”

“是啊,这人生在世,遇到的所有忧愁,所有悲苦,不也像这曲《雨霖铃》一般,不过如此吗?”

范元的办法,可以总结为四个字:以毒攻毒。

初听着瘆人,但用起来却觉得很有效,因为正如范元所说,父母之后,是没有人愿意听你吐露哀愁的。

黑齿影寒站在驿馆的西楼之上,看着如钩的弯月,寂寞的梧桐,深锁的清秋,手便在不知不觉中,放到了胡笳的音孔上。

一曲未毕,耳畔已传来抽泣之声,初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在泪流,但脸庞上又哪有半点眼泪带来的腌制感?于是扭头一看,却发现梁规正蹲在不远处的栏杆旁,掩面而泣。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呜……呜,有,有人找你,叔叔。”

来客是董昭,这令黑齿影寒一惊。不过令她更惊慌的,是董昭的开场白。

“此曲之凄迷,不似男儿不得志之音,倒像极了怨妇的深闺之泣。”

“胡说八道!”黑齿影寒“哼”了声,转身就想走。

“四郎之心病,某倒有一方可医,不知四郎愿听否。”

黑齿影寒止住了脚步。

“袁本初曾有评云:至刚易折,慧极必陨,深情难寿。”董昭侧着身子对着黑齿影寒,边说,边轻摇羽扇,一副天下尽在掌中的模样。

“先生此语,若是听者换作别人,只怕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确实,在这个武德充沛,游侠之风尚未消退的年代,说一个男儿是女子,是万分危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