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地临近边陲,年年都有被夫馀、鲜卑人入寇的威胁,因而民风彪悍,会骑马挥刀的也不在少数。因此在让他们饱食一顿后,骑士队便组建完毕。而且这一次,梁祯懒得跟新兵玩比武立威的那一套,直接下令,质疑长官者,扫地出门,再不录用。

骑士队的汉子们吓了一跳,连嘀咕声都消失了,毕竟跟田宅、娇妻比起来,听命于一个矮小子,根本就不叫事,因此对黑齿影寒的命令,大伙都是十分配合。如此一来,只不过一月的功夫,骑士们呃行军、冲坚、迂回包抄都有模有样,可以拉出去“跑”一下了。

牛角号一响,五十匹战马便分散开来,如同一张巨大的渔网,洒进了由茵茵绿草组成的汪洋大海之中。

梁祯和黑齿影寒策马并肩而行,两人的坐骑都是从那伙鲜卑人的坐骑中挑出来的上品,跑起来就如同两阵狂风,仅一瞬,便卷过了前方的草海,将骑士们远远甩开。现在广阔的天地之间,似乎就剩下了他们两人。

马蹄声惊动了几只正在低头吃草的梅花鹿,它们机敏地抬起头,却一眼看见不远处,两个庞然大物正在靠近,吓得赶紧身子一缩,四肢一张,便往草原深处窜去。

梁祯眼尖,一眼就从无风自动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只小梅花鹿,于是立刻从背上取下骑弓,抽出弓箭,拉满弓弦。武人对于自己的武艺,总是有着近乎痴迷的执着,梁祯也不例外,在过去的两年中,他一有时间,就要练习骑射。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从一开始不知眼睛为何物的乱射,到后面的抽签射中,再到十射九中,现在有了黑齿影寒在身边,梁祯更有信心,做到一发击中。

梁祯用箭尖上反射的阳光与两眼之间的连接线“拴”住那只肥硕的小梅花鹿,身子的重心则完全跟随坐骑的重心上下跃动,在这一刻,坐骑就是梁祯的双腿。小梅花鹿面前似乎出现了一块拦路的石头,因此小梅花鹿忽然用力,从草丛中一跃而起。

“咻”长箭离弦,在离地半尺的地方与小梅花鹿相撞,并蛮横地将野兔往前一推,飞了两三尺远后,再将小梅花鹿一把扯在地上。

“送你。”梁祯双手捧起小鹿,将它送到黑齿影寒面前。

黑齿影寒忽然低下头,双手玩弄起马缰,但眼神中闪过的,却不是羞涩,而是转瞬即逝的哀伤:“为什么?”

为什么?梁祯一愣,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当日在夫馀地中,那没有说出口的诺言。

那天,自己为什么要送她一只小鹿来着?梁祯眉头一皱,瞬间醒悟:“因为吃点肉,对身体有好处。”

黑齿影寒左手握着右手的指关节,右手拇指则不停地摩挲着马缰——她的脸正一点点变红:“还有呢?”

“你应该挺喜欢吃这个的吧?”梁祯小心翼翼地猜测到,可他的脑袋却不知怎的,竟变得比往常更为愚笨。

黑齿影寒刚想说什么,可一眼看见正在傻笑的梁祯,便收住了话茬,不仅如此,还将目光投向那渐渐传来马蹄声的方向。

对梁祯而言,这绝对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有绚丽的晚霞,有金黄的野草,更有如画的佳人相伴。

但黑齿影寒却并不这么想,因为她现在的注意力全在那些正在草原上奔马的骑士上,脸上更是笑容难觅。

浪漫是这世上最为珍贵之物,因为它不仅需要双方心灵的共鸣,且一旦有一方心不在此,这浪漫之感,便会立刻遁去,只留给全心全意的那一方无尽的惆怅。

梁祯随着黑齿影寒的视线,找到了那些骑士:“他们不合适吗?我再给你换一批。”

“年龄太大了。”

梁祯愣住了,年龄,是一个所有人都没法回避的问题,任尔年轻时英明神武,勇冠三军,一旦上了年岁,也照样会被对面的毛头小子斩于马下。而这队骑士的最大问题,便恰恰在此。

代人善骑射,因此光和四年征讨夫馀时,朝廷在代地招募了数千健儿。只惜松漠一战,汉军三万貂锦全军覆没,消息传回塞内后,代国更是家家缟素。而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接下来的两年里,代国又经历了饥荒,以及王大志起事,年轻力壮的都跑了,因而留下来的,要么过于孱弱,要么过于年迈。就拿这队骑士来说,他们的平均年龄是三十三岁,早已过了身体的巅峰期,体力、耐力,都经不起折腾了,可打仗,偏偏就是最折腾人的事。用最残忍的话来说,他们,已经失去了培养的价值。

“就是说,我们准备的重甲,用不上了?”

“重甲我穿都觉得累,何况他们。”

“你不同。”梁祯捂着肚子一顿笑,“就你那小身板。”

“那就用轻骑的打法。可以吗?”

黑齿影寒皱皱眉:“可以是可以,但轻骑注重速度,以游射为主,对付黄巾军的效果,肯定没有甲骑具装来得好。”

梁祯抱起双膝坐在草地上,双目越过这些骑士眺望着远处的草原。这草原竟是这般的辽阔,大到令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今日见此,方知天下偌大”的感觉。

“盈儿,这么大的草原,能养活很多人吧?”

“草原虽大,但容不下两个部落。”

梁祯一听此话,脑海中灵光一闪:“盈儿,我想到办法了。”

代国的地形,是山地与草原相交织,汉民居住在山间的谷地中—这是代国仅有的可耕地。至于山外的草原,则居住着这数百年来,南下归顺的义从胡。在汉王朝强大的时候,这些义从胡便是帝国的屏障,而一旦天汉露出疲态,这些义从胡就会立刻变成塞外诸胡南下劫掠的急先锋。

当然,如果在他们决定投向北方的邻居前,南方的邻居开出了更高的价位,他们也乐于替南人而战。

而据蔚县的大户说,在这片草场的北端,就居住着一个人数在千人上下的部落——班图部。这个部落是古匈奴的一支,归顺天汉已有三百多年,自归顺后便一直居住在蔚县东北。虽说蔚县丰茂的水草让他们的生活方式由游牧变成了定牧,但他们仍旧保持住了骑射的传统。

正因如此,梁祯将班图部选定为第一个拉拢的对象。

黑齿影寒连夜让李元峰、邓远等人动手,从八百多军卒中挑出五十名最为健壮的,人人磨亮了刀枪,擦亮了铠甲,扛起云部的大旗,吹响大牛角号,示威一般地跟在梁祯后面。

“你这……”梁祯无奈地看着他们,“我们这个样子去求人,不太好吧?”

“求什么求?”黑齿影寒蹬了梁祯一眼,“谁的拳头大,他们就跟谁。肩膀张开,霸道一点。”

梁祯懊恼不已地点点头,随后骑上最高最大的那匹健马,领着众人,耀武扬威地扑向位于草场北端的班图部。

申时前后,枯黄的草地与橙红的长空相交接的地方,忽地出现了一大群羊,数量足有数千头,如白云一般从半腰高的青黄相间的牧草上“飘”过。梁祯面色一变,有羊的地方就一定有牧人,而居住在这草场中的部落,就只有班图部,只是这班图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富裕了?

梁祯尚在沉思之中,三名身穿黄褐色皮衣,衣角和马鬃上各绑着十只铃铛的牧羊人便飞速驰近。一前两后,彼此之间相距五十步,前头那人,手中除了马鞭外,便无它物,可后面那两人,手中却是分执弓、号。

“张弓!”黑齿影寒下令道。

五十骑士同时举弓,一支支寒芒闪烁的箭矢直指云霄,当然只要他们愿意,下一刻这些弓箭便能全插在那三个牧人身上。

三个牧人赶忙勒住马,最前那人从马上滚下来,飞扑到离骑士们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右手摁住左肩躬身道:“雄壮的天兵,是什么风将你们吹到班图部的毡帐前?”他的语速很快,但声音却像唱歌般悠长。

“我等奉天子之令而来,还请你们的且渠出来相见。”梁祯朗声道。天汉强盛已久,因此塞上诸胡都能讲上几句雅言。

所以,牧人一听梁祯这话,吓得脸色都白了,赶忙再次以手搭肩道:“请天使稍微,我家且渠将亲自出来迎接。”

说完,他赶紧朝身后跟着那两个牧人打了个眼色,那两人一见,立刻拨马飞奔而去。

“这部落怎会如此富裕?”趁着牧人离去的间隙,梁祯低声对身边的黑齿影寒道,“莫不是,他们来了客人?”

“那就让他们的血,洒在这草地上。”

“你是想让我学班定远吗?”梁祯苦笑一声。

“没胆?”

“不!如果这伙人是来挑唆这个部落南下劫掠的,哪怕他们有一万人,我也不会退后一步。”

正说着,天地间隐隐响起风雷之声,羊群之后,烟尘大起,众人举目一望,只见约有百十匹战马,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