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开拔前,下令火头营生火做饭,让将士们饱餐一顿。

樊长玉去帮忙杀猪,还在继续传颂她事迹的火头营老兵同别处调来帮忙的新兵道:“樊姑娘可有木兰之勇!”

那新兵是个大字不识的,摸了摸脑袋问:“木兰是谁?”

老兵嫌弃看新兵一眼:“你连花木兰都不知道?南北时期的大英雄,她爹膝下没个儿子,一把年纪遇上朝廷征兵,她怕她爹死在战场上,就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十一载,立下赫赫战功!”

新兵惊讶道:“一个女儿家,是怎么混在军营里十一年都没人知道的?”

这个问题显然把老兵问住了,老兵不耐烦道:“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人家就是有那本事,最后还得了皇帝亲封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樊长玉从得知大军要开拔,一颗悬起的心就没放下过。

此刻听了那老兵说了花木兰的故事,她擦拭杀猪刀上血迹的动作一顿,心底隐隐浮现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之前见小五对言正似乎颇为亲近,一问才知他们曾是同一个伍的。她知道言正脾气不好,怕言正得罪人,在战场上没个帮衬,问起他们队伍里的其他人,本想帮言正打理好袍泽关系,怎料言正说其他人都死了,只剩他和小五。

此番全军出动,他和小五还得被分去其他营。

重新编队,一个熟人也没有,战场上想有个照应愈发艰难。

以言正的伤,此番只怕有去无回,若是她替言正去打这一仗,言正帮她带着长宁跟着火头营的后勤军在后边,兴许还能最大程度保住性命。

自己顶替言正上战场,他这不算当逃兵。再者,新营里除了小五,没人认识言正,小五肯定会保密的,自己代他上战场压根不会叫其他人发觉,等回来后,同言正换回来就是了。

心中这个念头一起,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了。

这一路走来,她失去了太多的亲人朋友,光是想想言正被乱刀砍死在战场上的样子,她心口就像是被什么攥紧了。

离开火头营后,樊长玉径直去了伤病营。

军医不在,那个半大少年在给伤势重迄今下不得床的伤兵们煎药。

少年叫武三斤,听说是她娘在逃难的时候生下他的,大人在逃荒路上都瘦骨嶙峋,又哪有营养给孩子,他生下来只有三斤,他爹娘都以为他养不活了,没想到他却好好地长大了,他爹娘便给他取名叫三斤。

他从军后,因为个头小,被分配到了后勤军中。

此刻见了樊长玉,武三斤立马热络打招呼:“长玉姐,你是来找韩军医的吗?韩军医出去了。”

韩军医便是给谢征看诊的那名军医。

樊长玉说:“我是来找你的。”

武三斤拿着扇火的棕榈扇,面露疑惑:“找我?”

樊长玉做贼心虚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愈发正气凛然,问:“你知道蒙汗药放哪里吗?”

武三斤这些日子一直在伤病营打杂,对于药品的放置地方再清楚不过,他道:“知道啊,长玉姐你拿蒙汗药做什么?”

樊长玉继续一脸正气道:“我想去猎几头野猪,等着给大军凯旋后接风用,把蒙汗药拌进粗糠里做个陷阱,更容易猎些。”

武三斤不疑有他,很快去帐内取了一包药粉递给樊长玉:“这些够猎十头野猪了。”

樊长玉道了谢,把药粉往怀里一揣便离去。

-

大帐内,装病多日的亲卫们都已换上甲胄。

谢五向谢征禀报前线的战况:“咱们的先锋部队已截住反贼,只等主力军围过去,不过有斥侯来报,反贼昨天夜里便已偷偷撤走了部分兵马,随元青亦在其中。”

谢征眸色骤沉,“命陈良点一千精骑前去追击。”

谢五抱拳:“属下这就去传令。”

守在门外的谢七忽而道:“夫人过来了!”

谢征和屋内一众亲兵面色皆是微微一变。

樊长玉捧着一盅汤进帐,就发现里边的伤兵全都穿戴整齐,像是随时准备归营。

他们拘谨同樊长玉打过招呼后,便拿着各自的东西离去了。

谢五瞄了一眼樊长玉和谢征,也起身道:“我也先回去准备准备。”

帐内只剩樊长玉和谢征两人,樊长玉把手中的汤放到桌上,问他:“你东西准备得如何了?”

谢征好笑道:“上战场除了兵器,还有什么要备的。”

樊长玉拿起他挂在床头的那身残甲,看了一眼甲胄的破败程度,眉心皱起:“你的甲衣破成这样怎么穿,我给你补补。”

这身小卒甲衣是之前谢五寻来的,伤病营里的其他伤兵都是把甲衣放在自己床头挂着的,他们床头不放身甲衣,难免叫樊长玉怀疑。

谢征原本还在思索战局,目光不经意落到樊长玉身上,看她穿针引线的样子,不自觉便看入了神。

上一次他从军,跟樊长玉连一句正式的道别都没有,此番出征,倒是突然体会到了柔肠百转的滋味。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樊长玉垂着眉眼专心缝补那件残破的甲衣,一缕碎发垂下,贴着她白皙的侧脸,小巧莹白的耳朵在乌发间若隐若现,这一刻的神情温柔而恬静。

当然,如果看那针脚,就不太温柔也不太恬静了。

可惜谢征没看到,他目光在樊长玉半隐在乌发下的耳垂上停驻了很久,心口似有一头恶兽横冲直撞,鬼使神差地抬手帮她把那缕碎发挽至耳后,指腹触到她莹白小巧的耳朵时,樊长玉抬头看了他一眼。

心底那股恶念突然就压不住了,本该移开的指尖,忽而用了些力道绕去她脑后。

他低头吻了她,温柔又不太温柔。

一只手用力插入樊长玉发间,因为她没拒绝,分开时他额角青筋凸起一条,呼吸都是滚烫的,眼睛里透着一层红,像是一头恨不得将她生吞却又挨于时机不得不停下的恶狼。

“等我回来。”他清越的嗓音哑了。

樊长玉唇被他咬得有些木木地疼,想一巴掌拍过去又忍下了,她真心实意和他商量:“言正,我替你上战场吧?”

谢征俊秀的眉几乎是立即皱了起来:“说什么傻话?”

樊长玉说:“你伤还没好,万一在战场上刀都挥不动怎么办?”

谢征想到之前撒的谎,面上不太自然地道:“我是步兵阵里的刀兵,只负责清缴被先锋部队冲散的残兵,没什么危险的。”

樊长玉看他态度坚决,似有些失望,道:“那你万事小心。”

又问:“你是刀兵第几营,跟着哪位将军的?”

谢征没料到樊长玉在军中数日,对军营里的编制都熟悉了起来,他知道不该再瞒下去,可如今箭在弦上,只得继续扯了个谎:“左卫军第三营李镰将军麾下。”

樊长玉暗暗记下了,又去桌上把那盅鸡汤捧了过来:“这是我抓了一只野鸡偷偷给你炖的,你喝了就和小五兄弟一起回营吧。”

谢征不疑有他,几口喝完了鸡汤。

樊长玉看着他,神色似有些复杂,道:“我不在的时候,劳你替我照看一下长宁。”

整个世界都开始颠倒,谢征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儿,变了脸色:“你……”

但身体已瞬间疲软了下来,刚迈开步子便倒了下去,樊长玉一把扶住了他,对着昏迷过去的人低声道:“我不想你死。”

樊长玉怕有人查伤兵帐,查出谢征的身份,背着谢征先去了自己和长宁住的军帐。

长宁看到樊长玉背上的谢征,白着张脸道:“阿姐,姐夫又要死了吗?”

樊长玉微微一噎,道:“没,他就是暂时昏睡过去了,大概半个时辰后就能醒来。宁娘乖乖在帐内守着你姐夫,要是遇上危险,你姐夫又还没醒,你就拿针戳醒他。”

武三斤递给她的蒙汗药,她用了能迷晕一头野猪的量。

主要言正意志力坚于常人,她怕普通剂量迷不倒他。

樊长玉递给长宁一根针后,又把绑在裤腿上的匕首解下来递给她:“以防万一,这把匕首你也拿着。记住遇到危险第一时间戳醒你姐夫,用针戳别用匕首,他醒了就能护着你的。”

长宁一手捏着绣花针,一手拿着匕首用力点头,却又忍不住问:“阿姐呢?”

樊长玉道:“阿姐去打抓走宁娘和宝儿的那些坏人,打完坏人就回来。”

长宁拉住樊长玉一片衣角,黑葡萄眼水汪汪的,满是担心:“那阿姐要小心。”

樊长玉摸摸她的头:“放心吧,阿姐去给你报仇!”

她交代完长宁,摸出杀猪刀和砍骨刀往腰间一别,便出了大帐,往左卫军大营去,也是赶巧,竟在路上就碰上了谢五。

谢五见她穿着燕州兵服时,心中就已有了个不妙的猜测,结巴道:“樊……樊姑娘。”

樊长玉疑惑道:“小五兄弟还没归营吗?”

谢五僵硬道:“我……我去找言大哥。”

樊长玉四下瞄了一眼,一把拽过谢五低声道:“小五兄弟也知道,我夫婿重伤未愈,他上战场无疑是送死,我替我夫婿出征,小五兄弟只当不知这回事,等此战归来,我再同我夫婿换回去,没人会知道的。”

谢五心说怎么可能会没人知道!

虽然作战计划是一早就制定好的,几路大军都在有条不紊地往山下拨,可侯爷要是自始至终都没露面,这也说不过去啊!

偏偏他此刻又不敢擅作主张告知樊长玉谢征真正的身份,只劝道:“樊姑娘莫要糊涂,这可是犯了军中大忌,要砍头的!”

樊长玉看着谢五,那双偏圆溜的杏眼诚挚又果决,却又似狩猎的虎豹一般,透着丝丝凉意,她说:“抱歉,小五兄弟,我只是不想我夫婿枉死在战场上,他若是没负伤,我也不会出此下策。眼下让他上战场,杀敌还不如我,此举也不会给大军带来什么损失。至于违反军令后的责罚,我回来后一力承担就是,我夫婿是被我下药迷晕的,为了不牵连小五兄弟,我把小五兄弟也打晕在这里吧。”

谢五见樊长玉已经抬起了手,赶紧道:“我帮樊姑娘保守秘密,我们一起去杀敌,战场上好歹还有个照应。”

樊长玉不解他怎么这么快改变了主意,但他都这么说了,她还是收回了掌,道:“那我们归营吧。”

谢五大松一口气,真动起手来,他肯定不是这姑娘对手。

为今之计,也只能先传消息给其他亲卫去寻谢征,他自己则跟着樊长玉,以便保护她。

谢五吹出几声尖锐的哨响,樊长玉突然扭头看向他:“你吹哨做什么?”

谢五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正好天际有一只苍鹰飞过,他抬手指了指,僵笑道:“之前听军营里一个老兵说训鹰就是用这样的哨声给鹰指示,我看是不是真的。”

樊长玉问:“对没被训过的鹰也管用?”

谢五指着天上那只鹰僵硬道:“试了一下,看样子没用。”

樊长玉大失所望,她还想着要是有用,回头她也学学,给长宁再抓一只隼呢。

-

中路大军已经开拔,樊长玉寻着旌旗找到了左卫军第三营,她和谢五站到队伍后面时,各伍长正在清点各自所带的小卒人数。

着全甲的校尉则立在阵前,端的是威风凛凛。

队伍最后面的伍长清点人数到樊长玉和谢五这里时,喝道:“你们是那个伍的,怎站到老子队伍里来了?”

谢五半点不怵,高声答:“步兵营里打散了重编过来的。”

他这么做就是为了把第三营的校尉李镰给引过来。

果不其然,李镰在阵前瞧见队伍后边的**,昂首阔步走来,沉喝:“大军开拔在即,吵嚷什么?”

那伍长道:“将军,队伍里多出来两人,他们说是从别处重编过来的。”

李镰早些年也是亲卫队的,后来能独当一面了,就被谢征下放到左卫营来了,他自是认得谢五的。

亲卫队里被赐了谢姓的,从前都是死士,无名无姓,他们也是对谢征最忠诚的那一批人。

谢五一冲李镰打眼色,李镰对于他和另一名面生的小卒为何会出现在自己队伍里,便也不多问,以为他是要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只骂那伍长:“前些日子守山老子折了那么多人马,好不容易才分到人过来,你还嫌老子队伍里人多了是吧?”

那名伍长被骂了,立马不吭声了。

原本还探头探脑打量樊长玉和谢五的那些兵卒,也赶紧站好,不敢再张望。

得亏樊长玉之前打交道的那些兵卒都是火头营和伤兵营的,其他营的人都只听过她的名讳,却没见过她。

此刻她穿着残破的战甲低着头站在队伍里,兵卒们只觉这新来的小子跟个瘦猴似的,也没人多留意她。

李镰负手重回队伍前边,谢五见状急的不行,正想提示李镰,让他想法子把自己和樊长玉踢出队伍,毕竟他总不能真让樊长玉上战场,怎料前方军阵**,一名斥侯快马回来报信:“石越带人把先锋部队撕开了一道口子,正要南逃,传军师之令,左卫军即刻前去支援先锋军。”

左卫军都尉沉喝一声:“左卫军前三营,全速行军!”

原本站得整整齐齐的军阵,立马五人并行一路急跑奔赴战场。

-

谢征的亲卫队为了传递一些简单消息,常以哨音做暗号。

那类尖锐又急促的,便是说谢征可能有危险。

听到谢五哨音的亲卫们,瞬间赶去寻谢征,发现他没在之前住的伤兵帐里,又寻着蛛丝马迹在周边搜索,很快就找到了樊长玉姐妹俩的军帐。

长宁一直捏着绣花针守在谢征边上,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军帐时,赶紧拿绣花针戳了谢征一下。

昏迷中的人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亲卫掀开帐帘看到谢征也是大喜,顾不得长宁还在场,唤了声:“侯爷!”

谢征脸色阴沉得可怕,起身就要往帐外走去,却因蒙汗药的药力还没过,浑身脱力,他及时扶住了床柱才稳住身形。

亲卫忙过去扶他:“侯爷,您怎么了?”

谢征瞥见长宁放在床边的匕首,直接拿起用力划过掌心,鲜血顺着匕首尖儿滴落在地,长宁吓得短促地低叫了一声,小脸发白。

这股痛意明显让谢征身上的药力消减了下去,他面色却更沉,问亲卫:“左卫军李镰的军队现在何处?”

亲卫答:“石越麾下不知何时招了一员猛将,天生巨力,无人可挡,石越以此将开路,硬生生撕开了咱们先锋部队,军师让左卫军去补先锋军被扯开的口子了。”

谢征便一刻都坐不住了,大步走出营帐,冷声吩咐:“取我战甲来!再点五百精骑!”

他此番派出的先锋在他麾下是数一数二的猛将,若是先锋都没能拦下石越,这场仗怕是不太乐观。

很快便有亲卫捧着他那一套沉重的玄鳞甲前来替他穿上,长宁愣愣地追出军帐来,看到谢征冰寒的脸色,一声“姐夫”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从来没见过姐夫这样吓人的脸色,像是要把谁生吞了一样,都不像她记忆里的姐夫了。

而且这些人叫她姐夫侯爷,侯爷又是什么?

亲卫牵来谢征的战马,他系上玄色的披风,冷声吩咐身边的亲卫:“传信给公孙鄞,让他把后方的口袋扎紧,前锋那边不用调兵过去了。”

翻上马背时,看了一眼小白菜似的立在军帐门口的长宁,对谢七道:“看好她。”

谢七抱拳应是,谢征已一夹马腹扬鞭离去,十几名亲卫也瞬间跟了上去。

长宁眼里含着一泡泪,想哭又不敢哭,为什么姐夫醒来后变得这么凶了?

谢七也没带小孩的经验,笨拙哄了哄,长宁大概是确定了他是不会凶自己的人,顿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要阿姐——”

谢七没瞧见樊长玉,心中也很是奇怪,问她:“那你阿姐去哪儿了?”

长宁哽咽道:“阿姐说她去打坏人了。”

谢七心中一个咯噔,继续问:“侯爷……就是你姐夫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长宁抽噎了一下:“阿姐背回来的。”

谢七一哽,突然明白他家侯爷醒来后为何是那样一副要吃人的脸色了。

他看了看长宁,觉得还是先带小孩远离这是非之地为好,道:“别哭了,我带你去看野鸡好不好?”

长宁还是抽噎不止,她害怕了,口中就一直念叨着要阿姐,谢七把看野猪看野牛,山上能想到的野物说了个遍,说到看隼时,长宁抽噎声才一停,睁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问:“隼隼?”

谢七一看有戏,赶紧道:“白头矛隼,张开翅膀有这么大呢,要去看吗?”

长宁看他比划的大小,点头:“要。”

为了方便在最快的时间内获取信件,海东青这些日子一直都是亲卫们在轮流照料,无论日夜,只要海东青带了信回来,就会有当值的亲卫把信呈给谢征。

这两天正好是谢七当值,他觉得把这小孩带过去,人和隼一并看好了,倒也省事。

-

樊长玉不知道两军交战的战场选在什么地方,只觉这一路跑来,原本还是山地绿树,后边就只能看到踩踏得寸草不生的秃地了,隔老远就能听到前方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海潮一般,一浪高过一浪传来。

风刮过山岗,都带着阵阵血腥味。

这算是樊长玉真正参与的第一次大规模作战,她自己没感觉到怕,但心跳就是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被护腕裹实的手臂上,鸡皮疙瘩也浮起一层。

她和小五站在队伍中后位置,看不清前方的战场是个什么光景,只听不知是哪位将军吼破了音大喊一声:“骑兵阵冲锋!”

然后又是一片杀吼声响起,震得人耳膜发疼,地动从前方的山坳处传来,整个大地仿佛都在跟着颤抖。

樊长玉觉得小五似乎比自己还紧张,他对樊长玉道:“樊姑娘,一会儿上了战场,你进跟着我,切忌莫要冒险!”

樊长玉应了一声好,但她们前边的步兵阵也跟着发出了爆吼声,瞬间把她的声音淹没了下去,所有人都在拔刀往前冲。

这时候已完全听不见军令了,几乎是看到前边的人干什么,就跟着干什么。

樊长玉心跳声如擂鼓,大概是在紧张的情况下,浑身血如逆涌,甚至连长途奔袭的疲倦都感知不到,跟着大军如洪水一般注入了战场。

遍地都是死人,他们几乎是踩着尸体往前冲,跟杀红了眼的反贼短兵相接的时候,那一声声嘶吼,简直就是壮胆用的。

跑在樊长玉前边的一个小卒,被一名拿长.矛的反贼捅了个对穿,那小卒的伍长正是之前质疑樊长玉和谢五身份的那人,他面目狰狞大吼一声,提着环首刀朝那反贼照脸一刀劈了下去,一时间血沫飞溅。

剩下的三名小卒都猩红着眼紧跟着那伍长冲杀,一个被贯倒了,几人便合力去救。

樊长玉对于自己劫粮草那日公孙鄞的那番话,理解突然更深刻了些。

不仅是当将军的会把底下将士的性命当成自己的责任,小到一个伍长、什长,也在尽全力护着自己的兵。

她对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做不到切瓜砍菜一般刀刀致命地去砍杀,只避开要害处下手,确保让对方失去作战能力就行。

那名伍长险些被削掉脑袋时,樊长玉替他格开了那致命一刀,他回头看了樊长玉一眼,什么都没说,带着满脸的血继续同反贼拼杀。

反贼中一个骑马的将军冲杀到了他们这群缠斗的步兵里,人借马势,长.枪一路挑杀,捅死了不少燕州兵卒。

便是没死的,被他挑倒后,身后的崇州小卒们瞬间围上去补刀,一时间燕州的步兵们明显出于弱势。

谢五毕竟是军中人,瞧得火大,眼见樊长玉功夫过硬,周边小卒无人能伤到她,便在那反贼将领冲杀过来时,一把拽住马鞍整个人借力翻起,手中长刀劈斩了下去。

马背上的反贼赶紧拿起手中长.枪挡下这一击,但谢五人已稳稳落在了马背上,那反贼将领手中的长柄兵刃在此时反而不好使,叫谢五以匕首割喉推下马去。

“小子纳命来!”反贼另中一名将领见状冲杀过来,手中一对钉锤舞得猎猎生风,这一路奔来,马下的小卒,叫他那对钉锤砸飞出去无数,显然是个力大无穷的。

谢五的功夫以敏捷见长,不敢与之硬碰,赶紧弃马避开,李镰见小卒被那名反贼将领杀得太狠,想阻止那名反贼将领。

岂料手中马槊跟对方一碰,顿时连人带马后退几步,虎口剧痛,几乎握不住兵刃,李镰脸色瞬间变了变。

那反贼将领哈哈大笑,“不痛快不痛快,这手怎么软得跟面条似的?”

远处不知是哪位将军瞧见李镰在迎战那反贼将领,喝道:“李将军当心,那贼子一身蛮力,都尉大人都叫他打落下马了。”

闻得此言,李镰心中大骇,在那反贼将领执锤冲来时,勉强与之过了几招,只觉此人实在是力大无穷,那一对钉锤不仅重,在他手中还格外灵敏,一旦被砸中,非死即伤。

在对方再次猛攻来时,他及时横槊抵挡,却不及对方那一身怪力,还是叫钉锤砸到了身上,当即吐出一口血来,好在被卸掉了大半力道,才没当场毙命。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那反贼大将狂妄大喝一身,第二锤就要砸下时,忽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截绳索,稳稳套在了他颈间,大力一拉,反贼将领两脚扣紧马镫,又弃掉一钉锤,用手拽住绳索同对方拔河,才没被当场拽下马背去。

他斜眼朝绳索的源头看去,却发现拉着绳子的是一名瘦弱的燕军小卒。

李镰瞅准这机会,马槊刺了过去,那反贼将领右手执钉锤一挡,李镰手中兵刃就险些被打飞出去。

这一击不成,他也不再恋战,赶紧撤马离开。

反贼将领小山似的一尊压在马背上,一脸横肉凶煞地看着樊长玉,两手抓住绳索用力一扯,试图把他眼中那瘦弱的燕军小卒拽过去。

樊长玉猝不及防被他拽了个趔趄,随即两脚用力往地上一踏,脚下就像是往地底扎了根一般,再拽不动她一步。

那反贼将领不信邪,双手运劲儿发狠猛拽,一名反贼小卒也趁机拿长矛捅向樊长玉,樊长玉瞅准时机松了绳索,再一脚踹开那小卒。

绳索这头没了牵引,反贼将领因为重心失衡,一个仰翻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眼尖的燕军小卒们赶紧拿矛去扎,那反贼将领看着肥硕,身形却灵活,往地上一滚,摸了把刀割断套住脖子的绳索,然后再攥住一名小卒的长矛,直接连人带矛把那小卒举起来,当做大摆锤抡了一圈,逼退围攻他的燕军后,把人朝着燕军多的地方砸了过去,顿时倒了一片。

燕军损失惨重,小卒们也没了一开始那股不怕死的拼劲儿,明显开始怯战。

那反贼将领捡起自己掉落的两把钉锤,一边踩蚂蚁似的随手抡锤砸死燕州小卒,一边径直朝樊长玉走来,咧嘴狞笑道:“那瘦猴,你手上倒还有几分劲儿,让爷爷瞧瞧,你吃得下爷爷几锤!”

谢五砍掉一名反贼小卒的脖子,歇斯底里冲樊长玉大喊:“快跑!”

樊长玉是想跑的,但看到那反贼大将手中的钉锤一抡一摆,便是几名燕军小卒被砸得头破血流,脑浆迸溅,跟个破布袋一样倒飞出去,谢五为了掩护他,也义无反顾冲向了那反贼将领,她便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脚了。

她弃了手上那柄捡来的环首刀,摸出自己腰间的黑铁砍骨刀和放血刀,一长一短两柄刀锋用力一锉,在金属刺耳的摩擦声里,疾步冲向了那名反贼将领,目光冷若暴雨里亮白的闪电。

谢五仗着身形灵巧在反贼大将身上割了一道口子,却被对方用力贯到了地上,顿时只觉半边身体都失去知觉了,眼见那一记钉锤就要照他面门砸下,他想着自己脑袋大抵也会被砸得红白飞溅,下意识闭上了眼,却没等来那致命一击,只听到一道令人牙酸的金属碰撞大响。

谢五虚虚睁开眼,便见樊长玉单膝半跪于地,以两柄黑铁杀猪刀交叉生生架住了那反贼将领落下的钉锤。

她牙关咬得紧紧的,半个膝盖都陷入了地里。

谢五眼眶当即就是一热,樊长玉从牙缝里对他挤出一个字:“走!”

谢五也不墨迹,滚身避开钉锤攻击范围时,还向着那反贼大将掷了一柄匕首。

反贼大将本要锤向樊长玉的另一柄钉锤,不得已用来挥开那匕首。

樊长玉趁机脱身,同时手中两柄杀猪刀向上一翻,刀锋下压在反贼大将手背切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

反贼大将吃痛挥锤横扫过来时,樊长玉一个后跃避开钉锤。

反贼大将瞥了一眼自己手背还在淌血的口子,脸上横肉绞紧,喝道:“找死!”

言罢更是不再管手上的伤势,锤风发愈发狠厉,只为取樊长玉性命。

他手上的钉锤是实心的,重八百十斤,樊长玉方才为救谢五去接那一锤,虎口都被震得一阵撕裂巨痛,杀猪刀长度不够,重量也不够,跟他的钉锤碰上实在不占优势。

眼下樊长玉便也不再去接他的锤,只一味闪躲,偶尔实在躲不开,硬碰了几锤,虎口流出的血染红了刀把,再又一次避无可避,只能硬碰时,手中的放血刀刀被大力一撞,脱落出去。

反贼将领见樊长玉兵器都没了一柄,反倒愈发兴奋,“老子非把你砸成一摊肉饼不可!”

樊长玉脚尖挑起一柄落在地上的大刀代替放血刀,怎料跟那钉锤大力一撞,那柄军用大刀直接断成了两截。

左卫军都尉被那反贼将领钉锤所伤,再也爬不上马背,被亲兵们暂且抢到安全地带,看着战场上樊长玉和那反贼将领打了几个回合,意外道:“那小卒是那个营的?”

身边亲兵皆道不知。

左卫军都尉细看后道:“他若有个趁手兵器,兴许能与那贼将一战,来人,把我的陌刀拿与他!”

亲兵取了他的长柄雕花陌刀正要拿与樊长玉,心急如焚的谢五已径直冲了过来,大喝一声:“左卫军都尉严毅何在!”

左卫军都尉认出他是谢征亲卫,忙带着伤下地道:“末将在。”

谢五双目通红,指着樊长玉的方向,“快派兵去救夫人!”

左卫军都尉愣在当场:“夫人?”

谢五已顾不得那么多了,道:“同那贼将交手的,是侯爷的夫人!”

左卫军都尉顿时只觉几个脑袋都不够自己砍的,但身上的伤实在是连兵刃都拿不动了,只能点了几名小将带兵去援。

谢五找他要了一匹马,也要赶回去支援樊长玉,左卫军都尉把陌刀塞给他:“兴许用得上!”

谢五顾不上那么多了,提着陌刀一路挥开反贼小卒,朝着樊长玉冲去。

另一边,樊长玉捡了好几把大刀都是被折断的命运,在那又一锤挥来时,一个闪躲不及,头盔叫他的钉锤给刮了去,她发髻没散,但明显能看得出是个女儿家。

反贼将领似乎没料到跟自己过了这么多招的是个姑娘家,哪怕狼狈成这样,那模样瞧着也是上乘的,他哈哈大笑道:“女人?抢回去!崇州将士们今夜人人都可以当新郎官了!”

崇州兵卒们都欢呼怪叫起来,战意愈猛。

那反贼将领似乎也不想打死樊长玉了,只图生擒她,锤风不如之前骇人,却愈发难缠。

樊长玉面色冰冷,劈手从一名崇州小卒手中夺了根长矛当武器,武器一长,她攻势瞬间凌厉,招式大开大合,竟逼得反贼将领后退了几步,只是对方一用猛劲儿,她手中的长矛便直接断裂开来。

反贼将领讥嘲一般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樊长玉脸上被擦出一道血痕,她扔开手中的断矛,眼神发狠地盯着反贼将领右手的钉锤——他右手被自己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夺他右手的钉锤更容易些。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接刀!”

樊长玉回头一看,便瞧见一柄长柄陌刀向着自己掷了过来。

她探手欲去接,反贼将领却直接抡锤挥了过来,樊长玉若再伸手去接刀,必然会被他的钉锤砸到手。

她索性做了假把式去接陌刀,实则脚尖绷劲儿,狠狠一脚踹在了反贼抡锤的那只手腋下,反贼将领吃痛大叫一声,樊长玉假意去接陌刀的手再顺势夺了他手中那柄钉锤,半点不带喘息地抡锤狠砸向反贼将领。

反贼将领赶紧挥锤格挡,两个大钉锤碰在一起,发出“瓮”地一声金属刺耳鸣响,站得近些的,耳朵都有片刻失聪。

钉锤上的铁钉被砸扁一片,那反贼大将也被震得踉跄着后退一步,钉锤险些脱飞出手。

他脸上横肉颤了颤,终于意识到了不妙,眼前这女人一旦有了个跟他旗鼓相当的武器,还真不一定会输给他。

樊长玉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挥锤砸向对方,第二锤便砸得那反贼将领虎口也崩裂开来,她在反贼将领惊骇的目光里咧嘴笑了笑,讥讽回去:“我来教你肉饼怎么砸!”

言罢鲜血淋漓的两手握住锤柄,钉锤狠狠砸向了反贼将领,对方本能地拿钉锤去挡,却连人带锤都被砸得倒飞出去。

其中一柄钉锤还深深嵌入了他腹部,当真是被砸进了肉里。

他挣扎着想爬坐起来,最后却只喷出一口鲜血,瞪圆双眼彻底倒了下去。

偌大的战场,似乎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先前还轻佻打量樊长玉的反贼小卒们,此刻一个个跟见了鬼似的,白着张脸在战场上乱蹿。

别说反贼,就连自己人看着樊长玉都有些发怵。

小卒们围在远处,不敢靠近樊长玉。

几个重伤的将军瘫在远处的矮坡处,艰难咽了咽口水。

其中一人道:“不愧是咱们侯爷的夫人。”

另一人小声问:“同样是虎齿流星锤,夫人是怎么把那小山一样的块头砸飞出去的?”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几人便齐齐陷入了沉默。

他们夫人,比反贼找来的这位得力大将,还要怪力?

谢五在确定反贼将领死后,便奔至樊长玉跟前,问:“樊姑娘,你怎么样?”

樊长玉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只觉自己视线里的一切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血色,她现在整个人都犯恶心,眼前似乎天旋地转却又晕不过去。

她两手撑膝干呕了一阵,勉强说出一句:“还好。”

谢五赶紧从马背上拿下水壶拧开递给樊长玉:“樊姑娘喝点水漱漱口,头一回上战场的新兵,回去后十天半月里做噩梦都有的。”

樊长玉漱口后又喝了几口水下肚,总算把那股恶心感压下了些。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大规模又惨烈的杀人场面,仿佛手中刀剑捅的,都不是人了。

但是战场上,你不杀人,就会被人杀。

不远处的兵卒尚还有骚乱,谢五看了一眼,提了把刀走向死去的反贼将领。

樊长玉问他:“这是做什么?”

谢五道:“割下敌将首级,威慑兵卒们投降。”

樊长玉看着自己掉落在不远处的杀猪刀,想到自己手中的刀几次被挑飞,还被出言侮辱,说:“我来。”

谢五都准备下刀子了,听得樊长玉这句,便让到了一边。

樊长玉杀过人,砍人头这种事,却还是第一次做。

黑铁砍骨刀锋利无比,一刀下去时,便尸首分离。

只不过人已死了一会儿了,她那一刀,没有造成血沫飞溅。

谢五拎起敌将首级,朝着远处仍有骚乱的地方大喊:“你们将军已死,放下兵刃归降者,饶尔等不死!”

远处的反贼先是面面相觑,随即陆陆续续放下了兵刃。

远处闷雷一般的马蹄声滚滚奔来,刚结束了一场大战的燕州军疲惫却又不得不警觉起来

好在斥候爬上矮坡看了对方所打的军旗后,朝下大喊:“是友军!”

上至将领,下至普通小卒,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若不是顾忌着这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和血,樊长玉其实很想一屁.股坐下去。

她太累了,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精疲力竭是个什么滋味,现在当真是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马蹄声近了,残阳如血,长空雁泣。

樊长玉看向那扬起漫天黄沙赶来的友军,他们似乎也才经历过一场恶战,马腿上、盔甲上、兵刃上全带着新鲜的血迹,从他们那边刮过来的风都有一股血腥味。

她视线扫过那一骑黝黑骏马冲在最前方的将领,本是随意一瞥,却又猛地掠了回去,虚起了眼,拉过一旁的谢五问:“你们那个穿麒麟肩吞明光甲,骑着高头大马冲在最前方的将军,怎么跟我夫婿长得有点像?”

谢五看着樊长玉,张了张嘴,愣是一句话都没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