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日光从敞开的门口和高大的窗棂倾泻进殿内,博山炉里升起的袅袅香烟慢悠悠地在空气中浮动。
长公主齐姝一身黛青色繁复宫装,抬脚迈进了她母妃宫里所设的小佛堂。
她云鬓高耸,发髻上簪满了珠钗发饰,上挑的眼尾妩媚又透着些许目中无人,红唇艳烈,纤腰和两臂间挽着淡青色的轻纱披帛,一举手一抬足皆是风情万种。
大胤最富贵的一朵牡丹花,担得起国色天香四字。
佛堂最中央摆着一尊一尺来高的白玉观音,观其温润色泽,便知是用一整块上等的羊脂玉经匠人精心雕琢而成的,价值不菲。
齐姝看着一身檀色禅衣背对自己跪在蒲团上的美妇人,骄矜开口:“母妃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安太妃捻动着手中白玉珠和翡翠珠各一半串起来的念珠,并不答话,口中低喃,继续念着佛经。
这佛堂里用的香是气味沉厚的大藏香,古朽深沉,齐姝并不喜欢这个味道。
见母妃把自己叫来,又将自己晾在一旁,齐姝皱了皱眉,通常只有她做错事的时候,母妃才会这般对她。
想到自己最近受公孙鄞之托,帮忙查的事,她交握于身前的手紧了紧,但身为公主的高傲很快掩下了那一点不自在。
安太妃终于诵完了那段经,起身在观音像前上了一炷香后,才不紧不慢开口:“你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齐姝面色如常道:“跟着司乐坊的秦尚仪学琴,闲暇之余,也替母妃抄了些佛经。”
安太妃手持那圈青白双色的念珠在贵妃椅上落座,眼皮微抬,扫向自己的女儿:“只有这些了?”
母女俩样貌有五分像,但那一双妩媚的眼,却是如出一辙,不过安太妃眼角到底是经岁月侵蚀,留下了道道细纹。
齐姝是被娇宠长大的,自幼脾性就大,她看向太妃:“母妃既不信儿臣,又何须再问?”
安太妃听得女儿这炮仗似的回话,眉心微皱,不由得轻轻摇了下头。
她问:“近日你宫里的人,频频去冷宫作甚?”
齐姝一心虚,眼睫就乱颤,她嘴硬道:“这……儿臣宫里宫婢太监几十号人,他们私底下做了什么,儿臣哪能知道。”
安太妃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看着齐姝唤了声:“姝儿!”
安太妃真正动怒后,齐姝还是怕的,但又不敢把同谢征合作的事和盘托出。
皇帝给她和谢征赐婚的事,安太妃也是知晓的,可谢征连旨都没让宣旨太监宣,还削了那太监一只耳,当真是狂妄至极。
虽说知晓此事的人不多,但谢征抗旨拒婚藐视皇权,打的不仅是齐昇的脸,同样也是她齐姝的脸,安太妃对谢征颇有微词。
齐姝自己心里偷着乐呢,这消息本就是她想方设法递给谢征的,只是怕母妃怪她掺和进朝堂局势里,才一直没敢说。
此刻面对隐有怒态的安太妃,她几番斟酌后,道:“儿臣宫里的人,偶然发现了冷宫有一个当年在贾贵太妃宫里当过差的宫女,瞧着她疯疯癫癫可怜,接济了一两回,却从那疯宫女嘴里听说了个不得了的消息。”
安太妃在听说冷宫还有个贾贵太妃宫里的宫女时,捻动念珠的手一顿,神色就已经不对劲儿了。
齐姝小心打量着母妃的神色,继续道:“那疯宫女说,魏丞相曾……曾**.乱后宫,私通过后妃……”
“啪”地一声,安太妃手中的念珠被扯断,青白玺珠滚落一地。
“此事还有谁知晓?”
安太妃猛地起身,厉声问齐姝,神色前所未有地难看。
齐姝也被母妃罕见的大怒吓了一跳,她心思百转,回道:“此事兹事体大,那宫女也不知是不是疯言疯语乱说的,又没说同魏丞相有染的具体是父皇的哪位妃嫔,儿臣怎敢贸然告诉旁人。”
安太妃这才又坐回了贵妃椅上,疲惫道:“此事就此作罢,你莫要再去查了,权当没听过那宫女的疯言疯语。”
齐姝觉得安太妃今日的反应很是奇怪,追问道:“为何?若是魏严当真胆大包天至此,凭着这桩罪名,足以诛他九族,从他手中夺回皇权。”
虽说这大胤天下,只要还姓齐,她就永远都是大胤最尊贵的公主。
但这份尊贵,也得看皇权衰落与否。
譬如齐昇在位,皇权被魏严架空后,整个皇室都得仰魏严鼻息而活。
安太妃听得齐姝的话,却是冷笑起来:“诛魏严九族?若是能诛,十七年前太乾宫就不会血洗长阶了。”
太乾宫是历代帝王的寝宫。
齐姝一双媚眼倏地睁大:“魏严逼宫造反过?”
她手脚一阵阵发凉:“那父皇……也不是病逝的?”
安太妃却不再答话,双手合十跪在了观音像前,只道:“什么都别问,也什么都别再去查,哀家当年就是紧闭宫门,什么都不管不问,才成了四妃里唯一活到了今天的。”
大抵是皇室的骄傲作祟,齐姝忍不住冷声质问:“魏严欺我皇家至此,就算皇弟不堪大用,但如今朝野上下都传闻,承德太子长兄尚有后人在这世间,若联合李家、手握重兵的武安侯,再加上外祖父他们,我不信扳不倒一个魏严!”
安太妃掀开眼皮:“你以为当年贾贵太妃娘家势弱了?她贾敏半老徐娘还能宠冠后宫,仗的不就是娘家的势,十六皇子甚至欲和太子争位。可最终又如何,你往朝堂上数下去,看满朝还能不能数出一个五品以上姓贾的官。”
齐姝只觉脊背阵阵发寒,她颤声问:“魏严既只手遮天到了这地步,为何……还要扶持皇弟登基?”
她眼神变了变:“莫非皇弟他……”
安太妃打断她的话:“莫要胡猜。魏严就是一条疯狗,谁知道他在谋划什么,哀家就你一个女儿,别去招惹朝堂上的是是非非,咱们娘俩和安家,总能相安无事的。”
齐姝却看着安太妃道:“母妃,你是不是知道当年同魏严私通的后妃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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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乾宫。
齐昇看着跪在台阶下方瑟瑟发抖的宫女,坐于龙椅上单手支着下颚,兴味开口:“来冷宫见你的那人,都问了你些什么?”
宫女蓬头垢面,脏污的宫女服饰上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显然是带来之前就已在内监们手上受过了刑,此刻也不敢装疯了。
她看着上方一身龙袍的帝王,浑身抖若筛糠:“没……没问奴婢什么,就是看奴婢可怜,施舍了奴婢几顿吃的……”
齐昇冷笑:“你这十几年在冷宫,不都疯疯癫癫的么,怎么这会儿又不疯了?”
宫女抖得更厉害,连话都不知如何再回了。
齐昇身边的总管太监当即就狠颜厉色道:“你这贱婢,胆敢再欺君罔上一句,即刻推出午门斩首!”
宫女吓得脸都白了,颤声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此举,是……是为了自保。”
她一面发抖一面哭:“当年贾贵太妃宫中伺候的宫人,全都死了,奴婢是在那之前犯了错,被贾贵太妃罚去了浣衣局,这才逃过一劫。怕被人查到奴婢是贾贵太妃宫中唯一的活口,不得已装疯去了冷宫自生自灭。”
她说得恳切,齐昇却跟没手脚一般,把自个儿整个都窝进了龙椅里,似对她招供的那些并不上心,对总管太监道:“堵嘴,再用一套刑。”
宫女吓得连连叩首,哭着求饶道:“陛下,奴婢说的都是真的啊!唔……”
她没能再继续求饶,很快便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堵了嘴,按住手脚。
在这太乾宫里,怕脏了地,太监们也不敢用大刑,便取了针,往宫女指甲缝里刺进去。
十指连心之痛,当真只有切身经历过的才知晓。
在宫里,这套刑罚,有时候比打板子还有用些。
刚扎入第一枚针,宫女便已疼得浑身抽搐了,死命地在地上挣,奈何被几个太监抓住手臂,用膝盖抵着腿脚和后背,摁得死死的,所有的惨叫声也被一团棉布尽数堵在了喉间,但宫女痛得咬破齿关,口中流出的血将她堵在嘴里的布巾都染红了一片。
齐昇没喊停,太监们便又刺入了第二根,第三根……
扎到最后,宫女都已没力气了,整个人瘫在地上,疼出的冷汗浸湿了头发和破败的单薄宫衣,嵌入钢针的十指搁在身侧,滴在地上的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小滩血迹,宫女却几乎已痛到了失去知觉,嘴唇白得和脸一个色,指尖因肌肉和经络的牵连,还在发抖。
总管太监谄媚向齐昇道:“陛下,用完刑了。”
齐旻旁观了整场刑法,比起之前的意兴阑珊,此刻心情似乎才好了许多,“现在回答朕,你为何在冷宫装疯?”
钢针在指甲缝隙里还没取出来,极度的疼下,宫女根本无法思考,只本能地回答:“为了自……自保。”
确定她没说谎后,齐昇一双眼一下子亮得惊人,藏着一股莫名的兴奋:“是谁这么大本事,将贾贵太妃宫中所有人都灭了口?”
哪怕已痛得像是死过了一回,听到这句问话,宫女还是止不住浑身哆嗦,像是触犯到什么禁忌一般,带着极度的恐惧吐出那个名字:“是……是魏严。”
一旁的总管太监惊愕不已,齐昇在一愣之后,眼底闪过几丝阴霾,继续问:“他为何要杀贾贵太妃宫里的人?”
宫女话音已抖得不成样:“不止贾贵太妃宫里,所有知晓魏严**.乱后宫的人,都被他杀了。”
这句话有如一道惊雷劈下,总管太监额前都开始冒冷汗了。
他怎么也没想想到,这其中竟然藏着如此惊天的一个秘密。
齐昇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你说魏严**.乱后宫?”
宫女惶然点头。
齐昇坐回龙椅上,面目阴沉:“继续用刑。”
钢针已用过了,总管太监又招呼底下的太监们给宫女手脚都上了一遍指夹。
一排细棍将所有指头夹进去,左右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用力将系绳拉紧,指骨被挤压到变形,甚至生生断裂开来。
宫女被几个太监按住肩膀,挣扎无门,眼泪已经流干了,咬着堵嘴布巾的两排牙都已酸软,口中全是血腥味。
这次刑罚之后,宫女瘫在地上,已全然跪不住了,只不住地喃喃:“饶了奴婢吧……奴婢说的都是真话……”
齐昇没再发话,一旁的总管太监也不敢贸然出言,小心翼翼觑着齐昇的脸色。
承德太子和十六皇子皆死在北厥人手中后,先帝病逝,随即魏严把持朝政,捧了毫无根基的齐昇坐上皇位。
结合宫女说的魏严曾**.乱后宫……
总管太监不敢再细想,生怕过了今日,自己项上人头也得搬家。
齐昇又开始控制不住地用指甲扣抓金龙扶手上的浮雕,一双肿泡外凸的眼瞧着极为瘆人:“与魏严私通的是谁?”
宫女惨白着脸招供:“是……是淑妃娘娘。”
齐昇蓦地松了一口气,淑妃乃四妃之一,皇室卷宗上记载,淑妃和贾贵太妃一样,都是在先帝驾崩后,随先帝而去的。
他眼底又开始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兴奋:“魏严为了掩盖自己做的丑事?把淑妃也杀了?”
“奴婢不知……当年,淑妃被诊出喜脉,但胎儿月份同敬事房的侍寝册子对不上……先帝大怒,杖杀了淑妃宫里的宫人,又幽禁了淑妃娘娘问罪,某天夜里,淑妃娘娘的清源宫突然走水,一把大火烧得什么都不剩,淑妃娘娘也被烧死了,当夜巡值的金吾卫……瞧见了魏严。”
齐昇冷笑:“好一个人证物证具毁,他魏严果真心狠手辣。”
他盯着那宫女:“朕的父皇,就任魏严这般无法无天?”
宫女面如菜色道:“淑妃娘娘宫里的那把火,一直烧到天明时分。天亮时,魏严带兵血洗了皇宫,先皇陛下,还有贵太妃娘娘,都死于魏严剑下……”
齐昇气得面部肌肉都有些抽.搐,他阴冷道:“好啊,他魏严,秽乱宫闱,东窗事发后,又弑君夺权,血洗皇宫灭口,真是好得很!”
他做了个手势,总管太监会意,命殿内的小太监将那宫女带了下去。
总管太监回来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齐昇的神色,斟酌道:“长公主帮着武安侯查这桩事,想来也是为了扳倒魏严。可惜了,只有那宫女空口凭说,并无实证。”
齐昇却突然冷笑了起来:“朕可得感谢魏严,他替朕想到了一个拴住谢征的好法子。”
总管太监面露惑色,齐昇却不再多言。
但他心底的那个计划让他外凸的一双眼又诡异地亮了起来:“魏严锻出来的这把刀,终归还是要为朕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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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谢征率领北征大军从正阳门下凯旋。
整个京城又是万人空巷,从北城门到正阳门的那条大街上,挤满了前去迎接大军凯旋的百姓。
樊长玉提前得了消息,早早地在临街酒楼定了三间雅间,就为了带长宁和宝儿他们也去看看谢征凯旋的样子。
至于何故订了三间,起因是谢五说了一句怕隔墙有耳,樊长玉一寻思,隔着一堵墙或许会被人偷听,那她把左右挨着的两间房都订下来不就得了。
谢五和谢七听到樊长玉的解决方法时,相顾无言,但又觉得好像很有道理,只得照做了。
赵大娘夫妇这些日子虽也上街去瞧过,可寻常时候哪有今日热闹,从酒楼窗口望下去,满大街都是人。
长宁和俞宝儿腿短,还够不到窗口,得踩在凳子上才能看到下边的情况。
樊长玉怕俞宝儿被皇长孙的人盯上,还给两个孩子各准备了一个花脸面具,两个小孩觉着好玩,戴上了全程就没再取下来过。
因着大军还没走到这边,底下只余一片嘈杂声,长宁和俞宝儿看了一阵,觉着无趣,便坐到圆桌前吃点的一桌子糕点菜肴。
等窗外呼声震天时,两个孩子才挤着去窗边看,赵大娘夫妇也想瞧这热闹,一齐往窗边凑时,也顺便看着两个孩子。
长宁在来的路上遇上卖花的,还专门买了一篮子花瓣。
她趴在窗口,听着底下百姓热烈的呼声,兴奋地直往不远处走来的大军撒花瓣。
待看清骑在那高头大马上面容冷俊的年轻将军时,她一双眼瞪得溜圆:“姐夫?”
她扯着俞宝儿的袖子兴奋道:“宝儿你快看,那是我姐夫!”
赵大娘夫妇上了年纪,眼力不如长宁,赵大娘虚着眼看了好一阵,才道:“好像真是言正那孩子?”
赵木匠跟着点头,说:“没错,就是言正。”
赵大娘便欣喜万分地转过头,对着樊长玉道:“长玉你快来看,言正也出息啦,你瞧瞧,他骑马走在最前边哩!多威风!他这是也给自己挣了个大官当?”
谢五和谢七闻言,脸上都憋着淡笑。
樊长玉仗着身量上的优势,在后边也将整个大街的视野尽收眼底。
她当然瞧见了一身麒麟肩吞玄光甲驾马走在大军最前方的谢征,但当着谢五谢七的面,对于赵大娘的话,她一时间却不知如何作答,只干咳两声道:“是挺出息的。”
整个大胤,同辈里就再没有比他更出息的了。
话落,不知是不是谢征感受到了这酒楼窗前太多热切的目光,忽地抬眸看了过来。
同他视线撞上,樊长玉眼皮一抖,蓦地生出一股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