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樊长玉回去,她被封为骁骑都尉的事已经在营地里传开了。

人人见了她,都道一句:“恭喜樊都尉!”

樊长玉对着那些或相识或不相识的面孔,都只微微点头示意。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这一天真正来临时,她还是很不习惯。

升了官,她的军帐自然也是搬的,前来道喜的人远比之前来的那些百户多,大多数都还是将军、校尉之内有官职的。

樊长玉不敢怠慢,可人情世故里的这份圆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她实在是做不到游刃有余,好在这场仗还没打完,军中私下也不宜宴饮,这才不用摆酒宴招待这些人。

面对一片道喜声,她学着从前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那些武将们升官后的样子,抱拳挨个同道喜的人说声“同喜”。

她也是此时才知道,军营里也不乏会拍马屁的人。

几个面生的武官就差把她吹捧成将星在世了。

“早在蓟州修大坝那会儿,我就听说了樊都尉的名号,一介白身时便心怀天下,于雨夜截杀三名斥侯,这才让引反贼走河谷,水淹反贼的大计得以实施!”

“一线峡斩杀石虎那一仗打得也属实精彩,拿着两把杀猪刀,愣是砍了石虎的脑袋!此番更是立下奇功,救了贺大人,斩杀长信王!”

众人惊叹连连,赞道:“英雄不论出处,老话果真不假!”

樊长玉只谦逊道:“诸位谬赞了,我杀得了长信王,不过只是运气好。”

当即就有武官打断她的话:“樊都尉莫要自谦了,便是运气,也不是谁人都有这份运气的!”

众人附和之余,一名嘴角下颚各留了一撇小胡子的五官替她惋惜起来:“按理说,斩长信王当乃首功,前锋军被打散后,带着右翼军杀进反贼军阵腹地的,也是都尉,朝中怎地只封了都尉一个五品官职,赏金也才三百两?”

樊长玉微微一愣,暗道原来骁骑都尉是五品官职。

想起之前谢征扮成谢五时,同自己说的,斩杀了长信王,赏金当有千两。

可实际拨给她的只有三百两。

这等写在了圣旨上的赏金,还是没哪个官员吃了熊心豹子胆干贪,那就只能是皇帝在决定给她封赏时,就只给了这么多。

一时间樊长玉也想不清其中缘由。

但这人的话,大有说唐培义贪了她军功的意思。

这么多人在这里,好些甚至还是生面孔,那人的话传出去无疑会让她落人口舌。

贺敬元提醒她的话犹在耳边,樊长玉心中警惕,当即就道:“攻打崇州的战术和排兵布阵都是贺大人和唐将军的心血,他们才是居功甚伟,我一个小小队率,一下子连升五级,本就是陛下皇恩浩**了。况且我在军中资历尚浅,担这都尉一职,都心中惶惶,往后还得请诸位多多担待。”

军营里管着五十人的无品武官,准确来说应该称呼其为队率,但因为队率有正副之分,所以底下人习惯性叫正队率为队正,副队率为队副。

樊长玉这番话说得滴水不留,其余武官在那人说出那句意义不明的话时,心中就已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他们只是从今往后要在樊长玉手底下做事,这才跟着前来道喜。

若是那话传到唐培义耳朵里,叫唐培义不满樊长玉了,顶头上司都不得主将器重,那他们底下这些人还能有什么盼头?

所以在听到樊长玉这番自谦又抬举贺、唐二人的话时,一屋子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赶紧附和道:“都尉说得是,两位将军居功甚伟,但都尉在这个位置,也是德配其位!”

此事算是就此揭过。

樊长玉都准备送客时,帐外却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都尉这里好生热闹。”

这道温润如三月清风的嗓音,实在是有辨识度。

樊长玉一转头,便见书童撩起帐帘,一身天青色儒袍的人笑吟吟走了进来,正是李怀安。

帐内的武官们一下子拘谨起来,樊长玉暗道他这时候过来难不成也是来恭喜自己升官的?面上却还是做足了礼数,抱拳道:“李大人。”

李怀安俊秀的眉尾轻挑,他眉色偏淡,眉尾带着几分微弯的弧度,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温和无害,因此这个在旁人做来大抵显得轻佻的动作,放在他身上依旧是赏心悦目的。

他浅笑着道:“樊都尉同怀安还是这般见外啊。”

抬手从身后的书童手中接过一方锦盒,说:“得知樊都尉得了圣上封赏,怀安替都尉备了一份薄礼。”

门神一样守在门边的谢五瞧见这一幕,瞪得眼都圆了,目光若是能转为实质,他都能直接在李怀安后脑勺灼出两个洞来。

虽然侯爷眼下和都尉分开了,但公孙先生都派了谢十三来崇州跟他打探消息了,侯爷回去后直接拿康城反贼开涮,明显也是放不下都尉的。

都尉就更不用说了,他好几次都撞见都尉一个人看着那柄乌铁陌刀发呆。

李怀安这时候来献劳什子殷勤?

趁火打劫?

谢五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盯着樊长玉,盼着她可千万别收那贺礼。

樊长玉眉头拢起,对李怀安道:“李大人的心意,在下心领了,但军中不得私相授受,这份礼,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之前来看她的百户们,打的是探病的旗号,所带的东西也都是些不贵重的糕饼酒水,谈不上私相授受。

今日来道喜的武官们,也没蠢到直接在军中给她送礼,所以大家都是空手过来的,因此樊长玉拒绝起来倒不是难事。

李怀安闻言笑了笑,说:“都尉误会了,这盒子里的,不过是几本怀安得闲时做了批注的兵书罢了。”

他说着打开了锦盒,里边当真只有几册半旧的兵书,再无旁物。

他指尖不动声色叩了叩锦盒下方,面上笑意不减:“怀安的这份薄礼,当真是薄,让都尉笑话了,还请都尉不要嫌弃才是。”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里边又是几册书而已,樊长玉当真是再难找推拒的由头。

而且李怀安那不动声色的动作,似乎是在暗示她先收下这锦盒。

樊长玉想了想,觉着若只是单纯送礼,他大可不必挑着一堆武官来给自己道喜时过来送礼。

她视线淡淡地从之前挑唆她和唐培义的那小胡子武官脸上掠过,回想着贺敬元同自己说的,李太傅一党眼下不会害自己,迟疑片刻,还是收下了李怀安递过来的锦盒,道:“那长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怀安面上神色似乎轻松了不少,他笑道:“怀安在兵法上造诣疏浅,只盼这注解的兵书能帮到都尉才是。”

樊长玉只得再跟着客套一句:“大人太过自谦了。”

好不容易把前来道喜的人都送走了,樊长玉瘫在椅子上,只觉脑仁儿一阵阵烧疼。

谁说军中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糙汉的,这些从马前卒一路摸爬打滚做到将官位置的人,没一个是蠢的。

那故意给她挖坑,意图离间她和唐培义的武官,今后肯定是得提防着的,不过这类摆在明面上的钉子好拔,就怕还有暗钉。

李怀安的举动,也说不出地怪异。

樊长玉在所有人走后,仔细看过那个盒子,并没有暗阁什么的,几册兵书里也没夹什么纸条,注解在上边的小字也当真只是注解而已。

她一点头绪也没有,叹了口气问谢五:“小五,你说李怀安暗示我收下这些兵书究竟是何意?”

樊长玉问的是正事,谢五只得按捺下心底那点偏见,帮忙分析道:“眼下蓟州兵权易主,底下的武将们虽信服于贺老将军,但贺老将军不管事了,他们也得在新的上峰那里谋个出路。就跟之前那些百户们前来向都尉示好一样,都尉接受了他们的示好,便是一场站队和拉拢。”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看了樊长玉一眼后,才继续道:“李怀安……大抵也是在拉拢都尉。”

樊长玉听明白了:“我收下了他送来的这些兵书,我现在就是跟李家站在一条阵线的?”

谢五点头,又说:“但他故意在人前送礼,显然就是特地想让什么人知晓。”

樊长玉仔细琢磨了一通,想杀自己的只有魏严,但不管自己有没有接受李太傅一党的庇护,魏严都不可能收手。

那么让能让李怀安多此一举做这事的,在这军营里,似乎也只有今日刚到的那宣旨太监了。

可宣旨太监是皇帝的人。

莫非皇帝意图对自己不利?

可皇帝为什么要对自己不利?眼下贺敬元还没被问审,也就说,她的真正身世还没大白于朝野,就算皇帝是因外祖父迁怒自己,那他还封自己官做什么?

虽然这官职貌似是被压了一压的。

樊长玉越琢磨越理不出个头绪,烦躁得抓了一把头发。

从前尚且还有陶太傅教她分析局势,如今陶太傅音讯全无,贺敬元马上又要被调回蓟州,今后不管再遇到什么事,都只能她自己瞎琢磨拿主意了。

思及此处,樊长玉的目光不由落到桌上那摆在红绸布托盘里的三百两黄金上。

这金元宝一锭是十两的分量,托盘里一共有三十锭,金灿灿的,瞧着很是惹眼。

她想了想,吩咐谢五:“你拿出十三锭元宝,和拨下来的抚恤金一起寄给阵亡的那十三名将士家眷。另拿出两锭给重伤的将士们买些补品,再替我找几个有真才实学的幕僚来,银子你看着给就是了。”

谢五点头道:“都尉如今也是正五品的官阶,身边理当养几个幕僚了。不过……拨给阵亡将士的,会不会太多了?”

十两黄金,换算成白银得有一百两了,再加上朝廷统一拨下的五两抚恤金,就是一百零五两。

樊长玉说:“这是我承诺了将士们的。”

以郭百户为首的那批百户,将来能为他所用,却没法成为她的亲兵。

她身边可用又对她足够忠诚的人,还是太少了。

她想从自己带的那些小卒里,挑两个出来当亲兵。

谢五听到她那个答案怔了下,终是没再说什么。

他要出门时,樊长玉却又叫住他:“把这些兵书也拿去给底下将士们看吧。”

谢五呆住。

樊长玉说:“让他们多读些兵法,有益无害。”

确定樊长玉是让自己处理了那些书后,谢五几乎是狂喜了,他笑容都快裂到耳根去,怕让樊长瞧出端倪,才赶紧收敛了些,抱起那锦盒道:“好,我这就拿下去!”

等谢五离开后,樊长玉望着放在兵器架上的那把陌刀出了一会儿神,才拿出从前谢征帮她注解的书,慢慢翻看起来。

读书能使人变聪明,她要多读书。

李怀安送她做了注解的书一举,不管是巧合还是有意,但他从当初在山道上遇见自己,再到后来帮着自己查爹娘遇害的卷宗,刚好就查出自己身世有问题,再顺藤摸瓜地查出了贺敬元帮她爹娘伪造了各种文书的事,委实是太“巧合”了些。

-

皇宫。

玉宇琼楼间,一身海棠红宫装的明艳女子疾步走过,十六名梳着双髻的宫娥垂着头小步快走跟在她身后。

守在上书房前的老太监远远瞧见那女子,满是褶子的老脸上便已堆起了牵强的笑来,迎上前道:“这是什么风把长公主殿下给吹来了……”

女子艳若芙蕖的脸上全是冷意,甩袖一把拨开挡路的老太监,横眉斥道:“滚开!”

老太监“哎哟”一声摔在地上,眼见拦不住这位祖宗,又怕回头叫里边那位迁怒,只能抱住了女子一条腿,扯着尖细的嗓子道:“长公主殿下,您不能进去啊,陛下乏了,刚才歇下……”

说话间,女子已推开了上书房的大门。

满室浓郁的龙涎香飘出,让她绘着精致妆面的一张脸不禁露出几分嫌恶之色。

老太监已吓得伏跪在门口:“陛下息怒,老奴该死,老奴没能拦住长公主殿下……”

“罢了,退下吧。”里边传来一道年轻的男子嗓音。

老太监如蒙大赦,躬身退出去时,还带上了书房大门。

长公主毫无惧色地看着龙案后那一身明黄龙袍,单手捏着眉心、满面疲乏的人,冷声质问:“你给我和武安侯赐了婚?”

皇帝看向玉阶之下明艳的美人,嘴角弯起时,笑得像个毫无心机的少年,眼神却像一条在暗处吐信的毒蛇:“朕替皇姐寻了个盖世英雄当夫婿,皇姐不乐意?”

长公主怒道:“武安侯落难之际遇一民女,已同那民女定了终身,陛下这是要本宫去当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皇帝说:“皇姐多虑了,一介粗鄙民女罢了,哪能同我大胤朝的明珠皇姐你比?武安侯已同那民女一刀两断了。”

长公主秀眉蹙起,笃定道:“不可能,武安侯为娶那女子为正妻,甚至求了归隐多年的陶太傅收那她做义女,怎会一刀两断?”

皇帝笑了笑:“那皇姐当真是不了解男人了,滔天的权势和天下第一美人,还能撼动不了一个粗鄙民女在他心中的分量?”

长公主面色愈冷:“本宫眼里揉不得沙子。”

皇帝轻描淡写说了句:“皇姐放心,皇姐嫁过去了,永远也见不到那民女的。”

长公主脸色骤然一变:“你杀了她?你就不怕武安侯对你心怀怨怼?”

皇帝弯了弯唇角:“当将军的死在战场上,有什么好奇怪的?武安侯该怨该恨的,也得是反贼,不是吗?”

他早年被魏严架空,怕暴露了野心叫魏严忌惮,一直都装笨扮怯。后来为了拉拢李太傅,又在李太傅跟前装作乖巧好控制的样子,这两年一点点露出了獠牙。

听到他那句话,长公主眼底流露出惊骇,久久失语,似被他的丧心病狂吓到。

皇帝望着眼前的女子,脸上的笑容敦厚乖巧,一如从前那个装乖装笨的少年帝王,眼底却满满都是已经压不住的野心和欲.望。

他摸着龙椅扶手上的鎏金龙头,漫不经心的语气里透着无尽的期许:“魏严一倒,皇权就能回到朕手中了,有武安侯在,李家那老匹夫有何惧之?”

他歪了歪头,心情极好地笑着道:“凭李家这些年的贪墨,满门抄斩也够了。”

长公主从未觉着那个懦弱敦厚的皇弟这般陌生过,挽着轻纱的手臂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问:“武安侯呢?他重兵在握,你就放心?”

皇帝似想说什么,看着站在下方的长公主时,脸上笑意深了些,突然又打住了话头,道:“朕自然是放心的,毕竟有皇姐帮朕看着他呢。”

“这世上,朕最放心的人,就是皇姐了。”

手脚上的那股冷意,慢慢窜上了脊背。

长公主强自镇定挽起唇角:“陛下如此信任本宫,是本宫之幸。”

对于她态度的转变,皇帝似乎高兴极了,他说:“朕就知道,皇姐一定是站在朕这一边的,皇姐回去等着风光大嫁就是。”

长公主应“好”,欠身一礼后,拖曳着那华丽的宫装裙摆转身,走出了上书房,一如来时那般,高傲挺着背脊,神色里满满的目中无人,十六名宫娥紧随其后。

没有人知道,她后背的薄纱都已叫冷汗湿透,只是被乌发挡了去。

回到自己的宫殿后,长公主关起门来,气得直接砸了一地的碎瓷。

砸累了,才单手撑额坐到了一旁的软榻上歇着,雪腻的眉心一直拢着,显然还在烦心中。

大宫女小心翼翼捧上一盏花茶,劝道:“公主,您莫要气坏了身子……”

长公主接过杯盏,本想喝,想到皇帝的那些话,仍是控制不住怒气,直接将杯盏摔了出去,碎瓷飞迸,将边上伺候的宫女都吓了一跳。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低贱宫女所生,没个外戚,便想拉本宫来趟这趟浑水!”

长公主妍丽的脸上全是怒色。

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但并不是先帝第一个女儿,只是前边的公主们都夭折了,她这才成了长公主。

她生母身份尊贵,她同皇帝可不是同胞姐弟。

皇帝这些年大抵也是想仰仗她外祖家,这才同她亲近。

大宫女当时在殿外,并不知晓里边谈论了什么,只当自家公主还是为赐婚的事发怒,她斟酌再三,终是劝道:

“公主,那公孙三郎为了避您,至今不肯入仕,连京城都不踏足,您又何必再念着他?武安侯战功赫赫,弱冠之年便封侯,说起来是一等一的良婿……”

“闭嘴!”长公主脸色骤寒,扣在软榻木质扶手上的指甲都险些因用力过猛而折断。

大宫女整个人都被吓得愣住了。

长公主似也察觉自己反应过激,垂下扇子似的睫羽掩住眼底这一瞬失控泄露出的情绪,冷笑盖过话头道:“你当武安侯能有什么善终?”

大宫女面上一惊,知道其中只怕牵扯到朝中局势,她急道:“圣旨已下,宣旨官也离京了,这可如何是好?”

长公主独自闭目沉思了片刻,忽而道:“替我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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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城。

一队兵马停在河边,被粗绳绑了的匪寇们粽子似的蹲挤在一起,十几名持刀的铁甲卫看守着这群落网之鱼。

河岸边上的青草葱郁,只是入了夏,草茎已有些老了,战马用鼻尖拱着找嫩芽吃。

公孙鄞收到派去崇州的亲兵带回来的信件时,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

他问:“樊姑娘杀了长信王,朝廷当真只封了她个骁骑都尉?”

谢十三点头:“千真万确,司礼监的太监亲自去宣的旨。”

公孙鄞纳闷道:“长信王的人头这么不值钱?”

他挥挥手示意谢十三先退下,看了一眼赤着上身立在河边,正任亲兵打水从他整个后背浇下、清洗伤口的人,走过去故意拉高了声调道:“樊姑娘果真是女中豪杰,斩杀长信王后被封了五品骁骑都尉。”

谢征后背淋下来的水泅着淡淡的胭脂色。

听到公孙鄞的话,他原本半垂的眼皮只稍抬了抬,却仍是一句话没说,冷淡又了无兴致的模样。

这半月里,他四处剿匪,捣毁了康城周边所有匪窝,后背的伤口总是快愈合了又裂开。

却没见他上过一次药。

在亲兵又一次用水壶装了水,从他后背不断渗血的伤口处浇下后,他似觉着差不多了,扬手示意亲兵退下,取了外袍直接穿上。

公孙鄞看得直皱眉,说:“你这身伤再这么下去,迟早要了你的命。”

谢征似连话都懒得回,拢好衣襟往回走:“康城附近匪患已除,我有事回徽州一趟,这里交给你了。”

公孙鄞看着他在太阳底下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脸色,想直接骂他又忍住了,只道:“听说李怀安注解了好几册兵书给樊姑娘当贺礼,我同樊姑娘的交情,再怎么比他同樊姑娘好些,正好得押解随元青去崇州,我就不留在康城了,顺道还能给樊姑娘也带份礼物去。”

谢征脚步微顿,说了句“随你”,就头也不回地继续走了。

公孙鄞看着他翻身上马的背影,终于气得大骂道:“谢九衡!你有种!你真要放得下,回去后就把你房里那丑不拉几的人偶扔火盆里烧了!”

战马扬尘而去,马背上的人压根没再给他任何回应。

留在原地的铁甲卫们愣了愣,随即也带着俘虏的一众匪寇跟了上去。

只剩公孙鄞一人还在原地骂骂咧咧。

-

谢征只带了两名亲卫,一路披星戴月,回了徽州谢家。

他爹当年驻守西北,就是定居在徽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徽州谢家才是老宅。

京城的谢宅,是他爹成亲时才置办的,那宅子里的一草一木,也都是根据那个女人的喜好布置的。

留守在徽州谢宅的家将见谢征半夜回府,很是惊诧。

说是家将,其实也是家仆,都是当年跟着他爹征战断了胳膊或折了腿,这辈子也没法再上战场的人。

谢家会养这些人一辈子。

谢征没惊扰太多人,直接去了祠堂,对着上方那些牌位,跪了一整夜。

直到第二日破晓,祠堂的门才再次被人从外边打开。

一名瘸腿断臂,但面貌十分孔武的中年男子一瘸一拐进了祠堂,望着挺直背脊如一株苍柏跪在蒲团上的人,平和道:“听说侯爷昨天夜里回来的,怎也不差人知会一声?”

谢征说:“忠伯,我是回来请罚的。”

那瘸腿断臂的中年男子眼底划过几许异色,随即又平复了下去,问:“请多少罚?”

谢氏有族规祖训,凡谢氏男儿犯了大过,都要来宗祠请罚。

这十七年里,谢征唯一请过的一次罚,便是他夺回锦州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如当年北厥人屠大胤百姓那般,也下令屠了锦州城内的所有北厥人。

谢氏自古出仁将,屠城之事后,世人只记得他杀将之名,再不记得谢氏仁将之风。

掌兵之人,却收不住自己的戾气,此乃大忌。

谢征那唯一一次请罚,便请了谢氏祖训里最重的家罚,一百零八鞭。

今日,他跪在谢氏先祖灵位前,亦答:“一百零八鞭。”

这个数字让中年男人眼底异色重新浮了起来,问:“侯爷犯了何事?”

谢征望着祠堂最中间,谢临山的牌位,说:“忠伯日后会知晓的。”

谢忠曾也是出入沙场的人,对血腥味本就敏感,谢征后背因伤口裂开,衣袍被鲜血濡湿的印记也格外明显。

他迟疑道:“侯爷身上似乎有不轻的伤。”

谢征只答:“无妨。”

谢忠便取了挂在一旁墙壁上的蟒皮鞭,静默看了谢征两息后,才道:“开始了?”

谢征沉寂“嗯”了一声。

“明明我祖,胤史流芳,训子及孙,悉本义方。”①

伴着浑厚的祖训念出,是重重一鞭子甩到了谢征后背。

谢征身形一颤,后背绷得似一块钢铁,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也紧握成了拳,才没有向前跌去。

但后背的衣物直接被那一鞭打破一道口子,皮肉上浮起一道红肿得几乎快充血破皮的鞭痕。

谢家的规矩,行罚时,诵念祖训下鞭,以便让受罚人知道为什么受罚,也把祖训记进骨子里。

“仰绎斯旨,更加推祥,曰诸裔孙,听我训章。”①

“啪!”

又是重重一鞭子甩出,鞭痕和后背那道崩裂过不知多少次的伤口.交叠,血肉飞溅,谢征痛得双唇发白,冷汗如珠从鬓角滚落,握拳的手青筋凸起,但他依旧没坑一声。

谢氏祖训伴着鞭子一道一道地落下,谢征整个后背鞭痕交错,已被血泅得不能看了,眼皮上都挂着汗珠,却依旧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祠堂上方谢临山的牌位。

打到第九十八鞭的时候,从后背涌出的血已浸透了他的衣袍,连地砖上都汇聚了一小滩。

他跪不住了,整个人都朝前栽倒,眼前暗影重重,几乎已看不清祠堂上的牌位。

谢忠胳膊已经酸痛,手上的蟒皮鞭上全是血。

他是谢氏这一代的掌刑人,不管心中有多不忍,在行罚时,都不能从轻。

只这一次,他说:“侯爷,就到这里吧。”

谢征倒伏在地,塞在怀里的那个木偶掉落了出来,他掌心因为忍痛已被抓得鲜血淋漓,捡回木偶时,巴掌大的木偶上也沾到了血,他缓缓动了动眼皮,问:“还差多少鞭?”

谢忠答:“十鞭。”

谢征便一只手撑着地,一手抓着那木偶,慢慢跪了起来,将血痕遍布的后背重新挺直,说:“继续。”

谢忠眼底闪过几许不忍,却还是高声念着祖训,用力挥鞭打了下去。

血沫子溅在身下的地砖上,妖娆得像是迸开了一朵朵血花。

十鞭,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打完时,谢征整个人都血淋淋的,指尖都因抓得太过用力,几乎嵌入了那木偶里,他低垂着头,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

谢忠怕他伤势太重出什么意外,忙走出祠堂唤人去请大夫。

谢征跪在地上喘.息,后背已痛到几乎丧失知觉。

好一阵,他缓过劲儿来了,才强撑着睁开恍若千斤重的眼皮,望着谢临山的牌位,磕了一个头,哑声道:“孩儿不孝。”

他心上长了一个人,他把整颗心都剜出来了,却还是舍不得,放不下。

一开始用不断的征战和杀戮还能暂且麻痹神经,但后来伤口一次次崩裂的痛也压不下想见她的念头。

明明痛得浑身都痉.挛,可就是清醒不了。

或者,他本就是清醒的。

他就是想见她。

想得浑身的骨头都疼。

受完这一百零八鞭的刑罚,他可以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