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蓉到底还是死了。

安六合跟王奔说了会话的功夫, 抢救室的门就打开了。

“心脏主动脉破裂,伤口太大,止不住血, 我们实在无能为力。”主刀医生摘下口罩, 默默地垂下了眼睑。

生命的流逝是任何医生都不愿意看到的悲剧。

可是,他们尽力了。

安六合听到噩耗, 从王奔的病房里出来, 一出来就看到丁蓉身上蒙着白布,被推了出来。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什么, 两个孩子就这么没有妈妈了吗?

丁蓉是有错,可她罪不至死啊。

是的, 她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把前夫的孩子生下来当成现任的来养, 更不该没给王家留后。

可是, 这真的怪她吗?

也许是发现晚了, 不得不生下来了, 也许是她还念着前夫的好,想着生下来偷偷送给他。

只是没想到, 居然会难产大出血,以至于丁王两家人的全部希望, 都寄托在了唯一的这对龙凤胎身上。

说起来是造化弄人,实际上难道不是长辈强行干预子女婚姻导致的悲剧吗?

难道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糟粕导致的悲剧吗?

为什么罪魁祸首可以好端端地活着,丁蓉这个受害者却要付出性命的代价呢?

哪怕她得了绝症,也绝不该是这么一个死法。

安六合很悲痛, 她看着安玉成扑在丁蓉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再看到安正则顶着一脑袋的纱布踉踉跄跄也跑了过来, 只一眼,便直接昏死过去。

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特别的荒唐,特别的可笑。

凭什么偿命的不是丁家的父母,凭什么?

她不服这个气!可是再不服气又怎么样?

这里是首都,难不成她还以为是在她的异世,可以强行扭转阴阳吗?

再者,她怀着孩子,也没有这个精力来做。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丁蓉被推向了太平间。

这个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就这么以极端惨烈的方式,在这个夜晚,奏响了众人心中的悲歌。

而这一首悲歌,终将成为丁王二家的绝唱。

丁蓉火化的那天,王家没人出席,丁家也没人过问,安一方把她的骨灰接到了老家,葬在了安家祖坟。

下葬的这天,天上下起了缠绵的秋雨,安家一众子女,连远在新疆的三姐都带着男人和孩子赶了回来。

缺席的只有安五湖两口子,那个在外界看来已经死了的一对苦命鸳鸯。

竺间月和史中正难得地在安家的集体活动里露脸,两位老人家一人牵着一个外孙,给这位死后才在安家族谱里留下些许笔墨的女人祭拜。

两个孩子不懂为什么面前的石碑就是大伯母,但他们很听话,跟安家其他的孙子辈一起跪着,给这位素未谋面的大伯母/大舅妈默哀,致奠。

安一方全程看不出什么悲喜,直到盖棺入土,直到出席丧宴的宾客全都落座,他才两眼一闭,昏死在了院子里。

安正则的脑袋上,刚摘了伤口的纱布就换上了亲妈的孝布,加上伤势还没有痊愈,整个人都苍白德像一阵雾,像一缕风。

他扶着伤痛晕厥的老爸,默默落下了泪水。

安玉成赶紧过来帮忙,兄妹俩一左一右把这个隐忍了半个多月的老爸扶到了屋里。

起身的时候,兄妹俩手心都湿了,那是他们父亲不愿意宣泄出来的哀痛与伤心,是他们这个骄傲的老子不想为外人所道的缅怀。

咸涩的泪水,他只想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静静流淌。

安正则牵着妹妹的手出去,看着一院子的邻居和亲友,一时有种时空错乱的不真实感。

原来这些才是他们的亲人,原来,这里才是他们的根。

看到他们脸上露出关怀和担忧的神色,心里的那一抹哀痛,似乎也跟着减轻了一两分。

虽然微不足道,但总好过独自承受。

而他们那个曾经威名不逊李少将的奶奶,虽然维持着体面在招呼亲眷,但眼睛却是红红的,看向他们的时候,总是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疼和不忍。

叫他们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扑上去抱着奶奶嚎啕大哭起来。

“奶奶,我们刚找到了爸爸,就没了妈妈,为什么会这样啊,为什么?”安玉成哭得撕心裂肺。

她在妈妈生命的最后一天,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啊,那么伤人,那么扎心,说不定,妈妈的决绝就有她推波助澜的因素。

每每想到这里,安玉成就忍不住的自责,止不住的悔恨。

午夜梦回,她从梦中惊醒,梦里到处都是汩汩而出的血,妈妈脸色惨白的躺在那里,像一朵哀伤的雪莲。

耳边一声声回响着自己那冷漠绝情的话语,安玉成一次次捂着脑袋醒来,大惊失色,大呼大叫,她一次次在梦里喊着不要,一次又一次撕心裂肺的喊着妈妈我是爱你的你不要丢下我们。

可是……

她的妈妈,永远地在这个秋天,化作了那一枚飘零的落叶,成为了一抔黄土,一声叹息。

宾客们来了又去,孩子的心也逐渐从惶恐变得麻木,变得恍惚。

直到她注意到了那个每天都来的女人。

她跪在灵前,转身看着她:“阿姨你找谁?”

“我来看看一方大哥。”秦红袖有些不安地攥紧了双手,“他还好吗?”

“很不好。”安玉成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端了个凳子过来,“阿姨,坐。”

“没事,我看看就走了,他今天不在家吗?要是他回来了,你跟他说岛上安排给他的院子我收拾好了,可以直接带你们过去住下。”秦红袖小时候就是安一方和安两岸的跟屁虫。

长大之后,各奔东西,有不少年没跟安一方说过什么话了。

不过她还念着一方大哥小时候的好处,主动帮他们父子女三个把院子收拾好了。

安玉成恍然:“阿姨怎么称呼,二叔陪我爸办事去了,等会回来我好跟他说一声。”

“不用不用,举手之劳,你们好好的就行了。对了,岛上就属我猪养得好,你们要是想吃肉又没肉票,找我就行。我先走了,还得回去给猪添食。”秦红袖摆摆手,赶紧离开了。

她可不是来讨要别人的感激的,她就是不放心一方大哥,每天都来看看。

结果她刚到门口路上,就看到胡子拉碴的安一方神色木然地走了过来。

她有些紧张,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干脆装作不认识,别过了身去。

倒是安两岸,主动招呼了一声:“红袖,你怎么在门口站着不进去?来来来,在家里吃顿便饭。”

“不了两岸哥,我还得回去喂猪,我就是来祭拜一下嫂子。”秦红袖看着擦肩而过的安一方,心里那股紧张劲儿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安一方原本没注意到她,闻言停下脚步,很是恍惚了刹那,灰蒙蒙的眸子,露出了为数不多的一抹光彩:“小红袖?”

“一方大哥,是我。”秦红袖她笑着把刘海别到耳后,多少还是有点紧张,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

安一方拍了拍她的肩膀:“听说你这两年在岛上表现很不错,好好干,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拍马屁都赶不上热乎的。”

“哎!一方哥,我会努力的。你快回去歇着吧,我就不耽误你和两岸哥办事了,我先走一步。”秦红袖还是有点惶恐,毕竟多少年没这么正经面对面说过话了。

视线里的一方大哥,比起年轻时的朝气蓬勃,多了一股陈年佳酿般的厚重和儒雅,看得她脸上一红,不等安一方开口,扭头直接跑了。

安一方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家兄弟:“我把她吓跑了?”

“你啊!”安两岸叼了根烟,家里有孩子,没点,他眯着眼,看着远去的背影,稍微点了点,“真看不出来她是吓的还是臊的?”

“臊的?”安一方更茫然了,“我说什么话臊她了?我下次改正。”

“……”安两岸叹了口气,“以前回来你不是挺能叭叭的吗?怎么,刚到四十脑子就木了?这都明白不过来?活该你打光棍!”

“得了吧,二哥别说大哥了,你离了你也是光棍!”安一方没好气地白了兄弟一眼。

安两岸无奈透顶:“行行行,咱老哥俩都是光棍,看把你得意的。行了,我不跟卖关子了,我看红袖多半是对你贼心不死吧,你还记得当年她闹出的笑话吗?”

“啊……”安一方想了想,“不记得。”

“你就装吧,她那狗爬一样的字,你会不记得?那你总该记得她给你抄过那首酸溜溜的诗给你吧?”安两岸干脆挑明了。

安一方还是摇了摇头:“不记得,你说这个干嘛?我都四十的人了,你总不至于想让我来个第二春吧?我看算了吧,人红袖现在挺好的,我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不是祸害人家吗?这话别再提了。”

“是你自己问我的,你讲不讲理了还!”安两岸捶了他一拳头,见安一方要还手,赶紧搂着他的肩膀进院子去了,“行了行了,你当我放屁,到了家里别吭声,孩子刚没了妈,说这些是我不对。”

“你知道就好。”安一方拍拍他的手背,兄弟俩来到灵前,看着毕恭毕敬跪在那里的两个孩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安平?安平!”安两岸喊了两嗓子,“安平我让你给哥哥姐姐拿对垫子出来的呢?”

“爸,我拿了,哥哥姐姐不要。”安平正在里面写作业,闻言赶紧跑了出来。

安两岸斜着身子在房间门口看了眼,孩子桌子上摆着的确实都是书本和作业,便没有说什么,干脆自己走进屋里,拿了两个垫子出来:“正则,玉成,这垫子是你们前头那个二婶子和你们六姑姑怀孕的时候用的,别嫌弃,垫着吧,回头把膝盖跪坏了,你们的爸得跟我急眼了。”

“谢谢二叔。”安玉成把垫子接过来,分了一个给大哥。

安正则没说话,默默地把垫子接了过来,却只摆在面前,没有垫。

安两岸还想说什么,安一方走过来揽住他肩膀:“别劝了,让孩子尽尽孝心吧,你帮我看着点,我去把工作调动和户籍的手续都给办了,明天来接他们。”

“行,大哥你去吧,孩子有我和咱爸妈呢。”安两岸宽慰道。

安一方叹了口气:“正则,玉成,记得听二叔的话,别欺负弟弟妹妹。”

“嗯,放心吧爸。”安玉成回头看了眼,见自家爸爸胡子拉碴的有损形象,便干脆站了起来,“等等,二叔你有刮胡子的刀吗?我帮我爸收拾收拾。”

安一方还真没想到,闺女居然会刮胡子,刮得还挺干净,他看着镜子里忽然年轻了好几岁的自己,笑了,可他笑着笑着,神色又悲伤起来。

这么好的孩子,居然在那样的环境里被虐待了十几年,好不容易脱离了苦海,妈又没了。

安一方忽然觉得特别对不起孩子,别过身去,红着眼睛出去了。

安玉成不知道老爸怎么了,好奇追了出去。

安一方揉了揉眼睛,撒了个谎:“没事,爸眼里掉了根睫毛,你去歇会吧孩子,爸明天来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