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校长盛卫国提出一同去医院看望伤情并不严重的学生,这让梅一朵老师有些意外。

她知道,九千多人的学校,好比一辆拉着坛坛罐罐,高速行驶,又总紧急刹车的货车,碰撞碎裂,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班主任对学生进行调解和教育,对家长进行安抚和解释,工会学生会买些东西去慰问,再通知保险公司理赔就了事,这些事按学校向来的程序走,总校长一般是不会管的。

梅一朵又想到了盛校长“一对冤家”和赵校长“另有死因”的话,不晓得自己陷入了怎样的一个棋局。

病房,伍大洲头上罩了一个白色的网状套子,正坐在**玩手机里的电子游戏,神情专注而兴奋,嘴巴里还配合“咀咀咀”的声音,校医坐在旁边,端着瓶橙汁,手还捏着插在瓶子里的吸管,吸管离伍大洲嘴巴不到半寸,他只要一偏头就能喝到。

伍海洋和夫人正站在窗口,背对着门低低地争着什么。

听到校医喊了一声盛校长赵校长,室内的人都看向门口。

伍海洋回转身,眼光直射盛卫国,其凌厉和准确如武林高手反掷暗器的手法,不过他的眼光跟总校长焊接之后,就笑开了,他扯了一下盛卫国粉红色的领带:越来越骚了啊,这颜色的吊颈带子!

盛卫国也扯他的绿T恤:彼此彼此,我劝你以后穿这颜色衣服之前呢,先把后面的帽子剪掉!

又走到床边,食指挨了下伍大洲的脸蛋,问:玩游戏可以止痛吧,戴这苹果套子,你变红富士啦!

伍大洲手头的游戏正在进行中,不敢抬头搭腔分神,只瓮声瓮气地叫了声“校长好”,嘴巴里又“啾啾啾”地念开了。

伍大洲的头部只缝了两针,也不要住院,但是伍大洲的妈妈却对梅老师突然发难:梅老师,你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张什么伢子,怎么下这样的毒手呢?我偏要开几天的住院,不住我也要开,你就打电话喊他爸爸妈妈来,不是我家缺这几个钱,是要他们家花钱买教训!

梅一朵听她这么说,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拿眼光看向几个知道内情的男人,希望他们做主回答伍大洲妈妈,谁知他们都不做声,梅一朵只好说:张立奇呢?他伤得怎样?

伍大洲妈妈偏不准梅一朵转移话题,她又问梅一朵老师要张立奇父母的电话号码。

赵校长看了看盛卫国,代替梅一朵回答:张立奇是个孤儿,很可怜的。

伍大洲妈妈愣了一下,怒气还没有完全消掉:孤儿?你们这样的学校收孤儿?

伍海洋有些不耐烦,说:好了好了!你照顾孩子去,这事儿还有我呢,再说是洲洲先打人家的,男子汉这点小伤算什么呢?对不对,洲洲?

这时伍大洲游戏已经过关,肯抬头说话了,他左右看了看,问:咦?张立奇呢?他也出血了,为什么他可以不缝针?缝针痛死我了!

梅一朵进来那时候没看见张立奇,而且校医也在这边照顾着,就在担心他了,这一年来的暑假和寒假,梅一朵都把他带到自己家里和娘家去住了些日子的。张立奇虽然不善于语言表达,却很懂事,看事做事也细心,梅一朵以及妈妈都跟他建立了感情,他也心眼明亮,在梅老师的娘家刚住了三日,就看出了对面唱弹词的瞎眼三爹跟梅老师家的关系很不一般。他借故学唱弹词,对陶三河总是鞍前马后地跟着。现在,眼前的情形引发了梅一朵老师心里的悲哀,都是一般大的孩子,命运却是这样迥异,这边前呼后拥,那边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梅一朵转身向手术室跑去。

手术室的门紧闭着,她把耳朵贴在门缝边听着,里面传来张立奇“哎哟哎哟”凄恻的哭喊,心里不禁随着那喊声一揪一揪地疼,腿也有些发软。

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等着,想象要是张立奇的亲人看到这情形会是何等的伤心,她根据张立奇的长相推测着他妈妈的相貌,想来想去却总是伍大洲妈妈指着自己鼻子骂的样子,她想,可怜天下父母心,孩子受伤了,妈妈难免有脾气,自己不要跟她计较了。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男医生领着张立奇出来,梅一朵马上迎了过去,张立奇看见,低低叫了声梅子妈妈。

男医生纳闷地问:你是,是他—?

梅一朵脸一红,解释道:我是他老师。

男医生说:哦,我说呢。又叮嘱:回家不能吃有刺激的东西,伤口不能进水,每天来换一次药,要打三天消炎针,破伤风针已经打过了。说完又盯着梅一朵看了会儿,眼光有些留恋,想了想,又说:头上有两处伤口,这里缝了三针,这里缝了两针。停了停,又看着梅一朵想了想,似乎再没什么可交代的了,就掩门进去,门还留着一线的时候,又回头看了梅一朵一眼。

盛卫国过来看张立奇,转达了伍海洋想将儿子伍大洲换到一班去的决定,但在随后的伍海洋与张立奇的会面中,又出现了波折。

伍海洋来的注射室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开口便问:梅老师你老实交代,“梅子妈妈”四个字,是不是“芝麻开门”一样的魔咒?

梅一朵又习惯地脸红,微笑着等他的下文。

伍海洋又说:我洲洲刚才讲,谁要他转班他就要去租架飞机撞谁的房子,这样,明天你就不用跟朱老师交接了。

梅一朵还没来得及开口,张立奇忽然从她身后钻出来,正对着伍海洋望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幽深黑暗,放出的眼光像深井里的冤魂突然扔上来的追命绳索,顷刻就要将人拽下去,梅一朵读不懂这眼神,看向伍总寻求答案。

伍海洋像是被镇住了,脸上惯有的吊儿郎当和戏谑全没了,平日活泛的五官也僵在那里。

梅一朵纳闷地喊:伍总,你没事吧?

伍海洋的五官被梅一朵喊活了,脸色还没转过来,他费力地从张立奇的眼神光柱里挣出来,像噩梦被人喊醒,他转身向门外走去,已经看不见的后背处,有句话迅急飘来:明早你还是跟朱老师交接吧,怎么能听孩子的呢?

第二天一早,伍海洋夫妇将孩子送到朱老师班上,朱老师得此厚爱兴高采烈。

她班上的孩子按照晨练时彩排过的那样喊:欢迎伍大洲!欢迎伍大洲!

校园里不明就里的师生听见,以为五大洲的元首联合访问南山新贵二年级一班,急忙互相打听。

等喜笑颜开的伍海洋夫妇一出门,被朱老师按到座位上的伍大洲就抱着书包跑回到梅一朵班上。

朱老师走到梅一朵教室门口大声呵斥:伍大洲你再不听话就送你到乡里去读书!

伍大洲干脆地回答:就是送我到香港去我也不去!

他妈妈跟在朱老师后面帮腔: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不要你了!

伍大洲嘿嘿笑:妈妈你讲假话,昨天医院里你还哭,讲我有三长两短你就不活了,不要我就是不要你自己,哪个会不要自己呢?

梅一朵老师笑了,全班同学看见老师笑了,也稀里糊涂跟着笑。

伍海洋夫妇俩看没办法了,只好先行撤退,临走时,伍大洲妈妈不甘心地给梅一朵撂下一句话:我儿子这样看得起你,你要珍惜。

上午的课间,梅一朵给刘冬明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表达昨晚周年纪念日不能相聚的遗憾,还扼要说了俩孩子打架的前因后果及各色人等的表现和自己的困惑,没想到刘冬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说中午抽时间详谈。

中午在刘冬明的车上见面,梅一朵问他为何对别人的事情这样感兴趣,开始的时候,刘冬明闪烁其词,在梅一朵的再三追问下,最后他说:南山新贵的建筑工程,当年是于副市长支持了伍海洋的公司,那时候,我在党校学习,他们越过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