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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三足浅腹狻猊香炉里早已换上了白芷冰片熏制的清甜冷香,他身子酸得厉害,浑身上下却也算得清爽,想到莲香双灯几个进来收拾的场景,一时面上阵青阵红。
“醒了?”赫连扣低沉冷然的嗓音在他耳侧响起,贾环侧头怒目,那厮正单手撑头侧身看他,乌墨墨长发散进松垮的中衣里头,露出的一小块蜜金皮子上印着好些青紫抓痕。
少年微微愣了愣,耳尖有些不易察觉的泛红,颇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你怎么未去上朝?”
赫连扣把少年拥进怀里,卷缠着他耳侧柔顺平直的长发,淡淡道:“我哪里舍得你?”
贾环冷笑一声:“若是真不舍得,昨儿便不该发了狠的死做。什么时辰了?”
“午时二刻,莲香来催过几回,饭菜已热下几遍,你可要起身用些?”赫连扣搂着他坐起些,一手又熟门熟路地替他按揉腰侧,一手又从床旁小几上勾过一个乳白蓝边八瓣莲瓷碗凑至他唇边。
里头调着些双灯拿手的莓干核桃羊j□j,正还是温温的,也不知热过几遍,贾环喝了,只觉不光是喉咙口,连心里头都微微发着暖意。
“你饿不饿?”贾环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见赫连扣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便也递回去,要他多少润润嘴皮子。
赫连扣低头就着那截素白的手腕子抿了一口,偏着贾环的嗜好这羊j□j另放了许多冰糖红枣,并不十分得他的意,但少年的心意却又实在纯粹干净,叫人舍不得拒绝。二人一口口分食了,一时房里涌动的竟是尚比春意胜三分的温馨恬然。
“明儿倒要发榜,我这个样子,却是不知如何去得。”羊奶下肚,贾环多少好受了些,躺在赫连扣怀里懒洋洋地发着牢骚,模样倒似个讨要安慰的猫儿。
帝王轻笑道:“你手底下俱是些勤快的,明早哪里需要你吩咐,只怕早颠颠儿地赶过去才是真。何况今次审稿的有个宋远道,乃是你乡试时的座师,倒是在朕跟前儿提过你几次,言道是才学超品,若非你一心要考科举出仕,中了解元有他保荐也可领个七八品官职。”
贾环挑了挑眉,连任乡试、会试主考,此人倒也算得本事,要知道座师与学子可谓同气连枝,日后在朝中关系极为密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过火些,那便极容易成结党之势,想来这个宋远道多少有些能耐之处。
果不其然,赫连扣又补充一句为他解惑:“他堂兄乃是英国公宋武阳。”
如今这朝堂共分三派,一派自是与陈皇太后、忠顺亲王狼狈为奸的朋党不消细说,二者便是以龚如守与林海打头却又隐隐似有敌视的纯臣清流,其三却是英国公宋武阳执牛耳八风不动的中立派。
宋氏在前朝以武发家,老国公兄弟三人并长子战死沙场,二子宋武阳时不过十六,戴孝领兵,大败安南,后三次平定叛乱,晋封英国公,可谓是如今真真儿的武臣第一人。故而有他执掌中立派,其中分量不言而喻,姚无双之后,也便只有此人,足以一言定江山。
赫连扣垂敛眸子,冷冷掠过些许森寒精光,嗓音却低而轻,不痛不痒地戳着人心窝子:“我积弱太久,他——不信任我。”
所谓破船还有三分钉,这宋武阳,是个硬气人,自以为当择一明君而侍。先帝乐宗没有太大的本事,却贵在颇有自知之明与容人之量。宋家满门壮烈,区区几个孱弱小子未必守得住那份庞大家财,宋武阳梗着脖子要上战场,乐宗二话不说,应了;苦战安南三四年,京中多有反声,乐宗却又顶着莫大压力又是送粮又是送兵,生生是把这个半大小子感动哭了几回;至于后来他班师回朝,御史台以宋家二子年纪太小不宜加封爵位此等荒唐理由硬要押后他军功,乐宗也浑然不顾,封他尚在八公之上,见天子不跪的莫大殊荣。
士为知己者死,虽乐宗无大才,宋武阳却一心一意只认他一个主子。及至先帝薨逝,赫连扣即位,大好朝纲却被周文清此等佞幸把持祸乱,宋武阳对新帝的期许早在年复一年的乌烟瘴气与不作为中消耗殆尽。何况赫连扣确确实实不是如先帝般的人物,他有野心、有抱负、手段也高明毒辣得很,在他除去周文清越发披露头角时,宋武阳便从赫连扣的眼中瞧出了一种妄图皇权独尊,让整个朝廷成为赫连家的一言堂的野望,这尤其是他无法忍受的。
宋武阳年岁不轻,也不知还有几多年数可活,心中自是明白通透,他这英国公爵位乃是世袭,于子孙而言是祸是福未尝可知。他早先已错过了投诚新帝的最佳时机,赫连扣又是个心眼小的,恐怕早存了算计,若是交出兵权,有朝一日赫连扣嫌功高震主,要他宋氏一门九族尽灭,那他宋武阳便是在九泉之下也是不得安息的罪人。
种种因果使然,宋武阳便成了立于泥沼边静观龙虎斗的渔者,殊不知这并非鹬鸟与蚌,勿论是龙胜虎赢,最终结局也逃不离被狠咬一口丧了性命,毕竟,民不与官斗,官亦不与王争!
贾环不知怎的便听出了赫连扣语气里只有一丝的委屈颓丧,心中疼惜,便强撑着吻了吻他脸侧,劝道:“你理他做甚么?龚如守到底也不差他几分,何况宋家与贾家一样,正是中落,他英国公虽能耐,两个弟弟却是真真儿的草包,又只得一子一女。他若再犯,做了便是。”
少年人的脸上须臾便显出几分狠色,凝在眼尾染出几分妍丽宣红,赫连扣看着,却是越发痴迷,恨不能把怀里这个善变而专情的小人一口口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好再不叫其他人看见一分一毫。
二人便这般腻固了一下午,将到天黑透时,贾环才好容易有些食欲,莲香进来布了一回膳,俱是些清淡的粥粥水水,倒是连累赫连扣陪他同当了一回吃草的兔子。
入了夜,贾环已然昏昏欲睡,赫连扣便拥着他批改奏折。
烛花哔啵作响,春寒料峭拦在窗格之外,丝毫影响不着此间温情脉脉。那天边忽而闪现一道冷白,包裹暗紫,恰如混沌初升时劈开天地的那道惊雷,势如万钧,震耳欲聋!
“轰啪——”春雷,骤响!
贾环的瞌睡虫霎时跑光了,险险从**一跃而起,却又呲牙扶着腰侧软软躺倒,哀声道:“怎么了怎么了?”
赫连扣帮他按揉腰际,轻声道:“第一响春雷,声势倒是大,把你吓醒了?”
贾环却是笑了,懒洋洋任他动作:“春雷响,万物长,这是好兆头,只愿今年南方多些收成,好不再叫你日日皱个眉头,我瞧着便苦大仇深的模样。”
赫连扣也淡淡笑开,和他拱到一处玩闹。眼见着又有些情热,那房门忽而被人推开了,映着天际灵蛇般肆意蜿蜒撕裂着夜幕的雷光,刑十五的脸显出了十二分的苍白,湿润的黑发贴在脸颊,嘴唇却干枯翕动,语声隐在雷声里,却汹涌着冲进了贾环的耳朵:“皇上、哥儿,贡院被雷劈中,会试卷宗——烧光了!”
情况远不如刑十五说的这么乐观,明日便要出榜单,贡院一干人等正是进行最后的复查及封卷,正是忙得脚不沾地,那春雷响彻,也不知劈中了哪儿,只听檐上一声炸响,瓦片飞溅,不多一会儿,便着起火来。
那火势来得凶而快,贡院又老旧不堪,屋檐梁柱都往下掉,一干文臣吓得险险吾命休矣,连卷宗也不急抢,便没头苍蝇一般向屋外冲去。若非贡院内尚有一队京卫指挥使司的哨兵,只怕这些老骨头倒还真要折在里头,饶是如此,却也各个受惊,或有大伤小伤的。
只因出了这头等大事,刑十五却是无论如何拦着不敢让赫连扣回宫。惊雷在古人眼中本就是不吉之兆,如今劈了贡院,烧了一干卷宗也便罢,若是劈着皇帝,那才是真真儿的天下恐慌。
平素帝王说一绝不说二的刑十五此次断断不肯松口,贾环也不敢放任,赫连扣无法子,只得暂时将林府视作乾清宫,雷厉风行地将命令一条条发布下去。
也亏得刑十五这个龙鳞卫指挥使正在此处,至于披着斗篷闻讯而来的林如海在看到端端正正坐在贾环房中的皇帝与乍然回头同自己打个招呼、令人闻风丧胆的走狗头子时,表情是怎样一个扭曲悚然暂且按下不表。
贾环朝林海点了点头,仍八风不动卧在赫连扣膝头,冷声道:“固然天雷凶险,但偏生那批卷的房室最先走水却实在蹊跷。若果真与忠顺有关,陈皇太后只怕将借机到乾清宫闹事,此刻你既无法脱身,不如让一身形相似之人暂且顶上,好歹将这一晚对付过去再说。”
赫连扣颔首,刑十五漠然道:“北静王与您有八分状同。”
贾环一顿,奇道:“十五,你总不能此时叫王爷进宫罢?”敢情皇帝不能遭雷劈,王爷就行了?这是得有多大仇?
刑十五眼皮子耷拉下来,淡淡道:“有何不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不了,我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