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评委心
先前偶尔听谁叫我一声老师,定会受宠若惊甚至心惊肉跳无疑。我也会是老师?我正一边学一边犯愁写不出好东西,怎么会成为别人的老师?再怎么浅薄,好为人师是个贬义词还是知道的。再说一天忙忙乱乱苦苦恼恼的,哪有闲心当什么老师呢。可是不知从哪天起,耳朵竟被一声声老师老师的甜言蜜语叫出了厚厚的茧子。这茧子仿佛延伸至头上使得脸皮也厚起来,不仅心不惊,肉不跳,脸也不红了。更可耻的是,最近当了一回我本人非常看重也曾想获得但已失去了获得资格的青年作家奖的评委,竟也没惶惶恐恐的。先前我心目中,这评委,可不是一般被人叫了几声老师就能当得起的。岁月这东西可真了不得,几个波浪就把你打上了评委之船,又只颠上那么一下两下便让你不觉颠了。兴奋是没有的,过后一想倒是有些悲凉。是不是混到被人一声声叫着老师而又不用怎么写东西,或不用写出怎么好的东西,或已写不出什么好东西了,也还能混得下去时,就能当评委呢。自己是不是就到了这种时候呢。正一部一部一篇一篇写着精品力作的人们,谁有工夫当评委?谁有心思当评委?谁希得当评委呢?真正能成为鞭子鞭策你的,真正能成为竞赛对手刺激你的,真正能成为动力推动你的,都在这帮拍着胸脯大言不惭说舍我其谁的被评者中哪!评委与被评者,就如球场上的裁判与球员。真正风流的是场上被裁判着的踢者。
不过说句实话,这一回评委当得实在不轻松,评完后竟觉得心被折磨裂了似的。这在于,脸皮厚了,心皮还没有厚。还有,责任感这个一点儿也不会看脸色行事的家伙拿着良心这把尺子逼着你,你轻松得了吗。看一眼初评入选的十个候选人名,心里就犯难。十个家伙都不错,而且一个比一个自认为不错(这是自信的表现),印选票怎么个顺序都是难题。怎么排法都有道理但也都会有不高兴的。想突出刁斗的话,就按姓氏笔画排,他这几年小说写的不少名气越来越大,但他最年轻,那些年龄大的尤其大到已经是末班车了那几位会认为不合理。若想突出柳耘,可以按诗歌、散文、小说……的体裁顺序排,就柳耕一个写诗的,而且是全国上数的青年诗人。但其他人会反对说,按体裁排,时下一般都是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然后才是诗歌,而绝不会说诗是文学史上最早诞生的体裁。想要突出素素就按性别或年龄,只她一个女性且数她年龄最大,就说时下兴女士优先兴大者优先。但占百分之九十的先生们会说这是评奖又不是请客吃饭,不该分男女长幼。想突出白天光也有理由,按地区大小排,十个候选人他所在的市最小,小的在前,从小到大嘛。但其余那九位不是沈阳就是大连再不就是省直的,岂甘因大让小。突出洪峰可拿风格流派为由,他不是先锋派吗?先锋派就应该在先,何况他又是一级作家。反驳的理由也会很充分:要讲先,要传统现实主义在先,现在的先是历史的后。想突出刘元举就按职务高低排,他是《鸭绿江》杂志副主编;想突出鲍尔吉·原野就强调他是蒙古族,惟一一个少数民族同志。想突出刘嘉陵则强调他既会写小说、散文又能搞评论,把他作为青年评论家对待就是惟一的了。想突出荒原便强调民主党派是了,他新加入“民进”,惟一一个民主党派人士。想突出马原也有很过硬的理由,他是初评得票最多者之一,再加上按姓氏笔画这一条……对,按初评得票多少和姓氏笔画这两条,拥护者增多了反对者减少了(得票最多和次多者都并列好几名)。多数人拥护就不会被推翻,推不翻就是正确。可是,不管正确与否总要有五个人评不上的,评不上的就会或者伤心,或者不平,或者怨恨,怎么解释你这人情也是做不圆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吧,把十个候选人召集到一块儿,当评委面做一番演说,像竞选总统似的谈谈自己的文学主张和追求,谁的作品加演说把多数评委打动了,他就是优秀青年作家。凡事总得有个规矩才好裁判。否则上帝也没办法。
让这十个清高的主儿准时来向评委兜售自己,似乎是个损招儿。我不否认其中一点损的成分没有(不是常有人讽刺别人的获奖吗,这回看你们怎么样吧,免得日后获了奖还说什么老子根本没想要那个奖是他们硬给的),但绝对还有庄严神圣的意思在其中:这十个人都不是朝三暮四玩文学的主儿,他们各个都有个性和才华,**和韧性也不缺,是辽宁乃至全国文学群体里一伙佼佼者。能把他们聚到一起言简意赅地谈谈文学见解,相互也是个难得的获取机会(对我说成是趁机偷他们点东西的机会也没错,这也属于损的成分)。平时他们哪会正儿八经地聚一堆儿扯什么文学呀!
马原一直联系不上。问他朋友,问他同事,问他领导都不知下落,只在文学报上看到他要调往南方某大学和最近又开始小说写作的报道。除他外,基本都到会了,而且到得挺早。那天正下着雨,他们有的打伞步行有的披雨衣骑自行车,比评委们到得还早。我见他们有说有笑心情不错,还开了句玩笑说来的早也算不遵守时间。有人就回句玩笑说没遵守时间你们评委就给扣分!洪峰到得最晚,他说他没有开会早到的习惯,要不是参加这个会他每天这时候正睡着呢。但他也比最后一个到的评委早。文人们开会,很少有如此齐整如此守时的。我还很感动地闪念了一下,文学的魅力对真正的作家永远都会有的。
评委会由我主持,因我是作协主席团里“青委会”的负责人。开场我就说,肯定要有一半人评不上,但评上评不上,各位都是佼佼者,都是文学辽军的干将。今天等于是一个小小的阅兵式,务求在五分钟内把要说的话说完。五分钟还表达不清自己的意思,我看他也难够优秀青年作家了。听我这样一说,第一个演讲的元举讲了几句就照稿念了。洪峰本来初评得票与元举相同,但因名字的笔画而排在第二的,根本就没考虑准备稿子这回事,时间节省了多半。不过其中一句话就把评委拉住了:“……以前我曾嘲笑过作家要有生活这句话,后来文学圈里我最佩服的史铁生一句话给我触动很大,铁生说不管玩什么花样没生活你玩不转转。这是最朴素的文学道理,现在我很信……”对于洪峰来讲,这一句宣言就够了。成绩在那儿摆着,晚来一会儿又不拿稿且说得少,似乎对这个奖不在乎。原野没显得在乎也没显得不在乎。大概是避免让人感觉不诚恳吧,他没有运用平时最具优势的幽默风格。幽默的分寸稍掌握不好就可能流于油滑。办正经事儿时,即使自己是个油滑的人他也讨厌别人油滑。原野把幽默扔一边了,不卑不亢一本正经,除让人感到诚恳还表现出有学识且这学识不旁门左道。前边我说了岁月这东西可真了不得,是由自己的心验证出的。刁斗、柳耘与洪峰、原野也就三五岁之差吧,却鲜明地不像后者弄出大智若愚的样子。他俩把内心的话如实地写在纸上,和盘托出,托得略显激动而带点锋芒。话都非常非常独到也很见文采,都明白无误地直说了自己肯定够获奖水平就看评委投不投票之类的话。这无疑是实话也无疑是正确的话,但多少也构成这么个推理:我是千里马无疑,就看你们是不是伯乐了。当然再推一层就是,投我票就是伯乐不投我票就不是伯乐。这显然属于青年作家的话无疑了,但非常容易使评委们忘掉优秀二字。
白天光是商业学校的教师,当然不用念稿。他大谈的是关东文化和他小说的关东文化意义,这固然没错儿,不仅没错儿而且非常在行。但会不会造成教师讲课的效果呢。他千里迢迢从出差所在的哈尔滨连夜赶到沈阳向评委老师们讲课就不合算了,车票并不是老师报销而是自己掏腰包的。
东北师范大学毕业最适合当教师而没当却当了文学编辑的荒原,不仅没发挥他善于讲课的长处,而是采用了学生向老师汇报的那种方式,连如何响应市委市政府号召积极参加抗洪抢险都说了。这固然感人,但会不会被特别重视文学自身品质的有些评委所不屑呢?
这十个主儿,不管大小及男女,都可以说是我的朋友(也许是自己单方面认为),我不能不一一替他们捏着把汗,希望人人都说到评委们心里去。他们谁评不上我见了面都得表示难过的。叫到刘嘉陵时我使用的依然是平时那种朋友式的称呼,叫他嘉陵。好心却忽视了和他没有交往的评委们可能会误以为是别的一个人,所以他开头一句特意声明他叫刘嘉陵,这无形中就被我给浪费了一分钟。嘉陵是小说、散文、评论都行的多面手,他的话让我闪过一丝内疚的同时还让我瞬间中联想到一种现象:凡是写得叫别人(有时也叫自己忘了)不知姓什么了,他就成了气候。远的不说,就说眼下辽宁这帮作家吧。没谁知道白晓光、王占彪、范长钰、徐鸿章、马全理……却知道马加、阿红、晓凡、金河、邓刚……还有眼前这十位候选人里的洪峰、原野、刁斗、荒原、素素……一般谁知道他们户口本上的真名实姓叫赵洪峰、鲍尔吉·原野、刁铁军、王斌、王素英……?甚至还自私地闪念到自己,是不是也扔掉姓儿,弄个兆麟或兆临什么的笔名,也想提醒刘元举、刘嘉陵、柳耘、白天光等也弄个别的什么名。旋即又想这于别人还可以,于我是万万使不得的:大半生已经过去都没写出大名堂来,开始走下坡路的小半生再改了名,不更没知名度了吗?
马原和素素都没到会,但素素请了假并且寄来一份手写得十分认真的文章,由别人代为宣读得不错。她也许会因没来而占了便宜呢!
宣布候选人退场前我又说了一遍向他们祝贺向他们致谢的话:能成为候选人就说明你们已经是佼佼者,已经为辽宁文学做出了贡献。这样说不过是再次提前安慰即将落选的几位而已,不消说也是为了让评不上的朋友们少说牢骚话。
投票前评委们当然要议论一番。谁对哪个作家认为优秀便为其说些好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号召为自己认为并不优秀者投票,那就不正常了。但也不否认不正常的情况会发生。以往就多次出现过不少嘴上都说投某某的票,但结果某某的票且并没那么多甚至一票没有。其中的原因极为复杂不费脑筋去分析了。至于谁认为谁优秀谁为谁说了好话,这是秘密是明确规定了的规矩,不能说。连谁得票多少都保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就规定有这样的纪律,我们不过是摹仿而已。至于能不能保住这个密,那是另一回事了,反正已再三强调了:每个评委都要用自己的人格担保。对此,评委之外的人也提过另外的建议,说最好将谁投了谁的票并且连为什么投的理由都公布于众。这固然有了最高的透明度,但试想一下结果会怎样呢?我觉这想法不是太天真就是嫌文坛太安定了。
投票前那段时间简直折磨死人了,瞬间就将你折磨一遍。究竟投谁最正确最应该最心安理得呢?太难了,真如白刃格斗一般,必须弄出个你死我活来。如果善良地给谁都画上一票,那这善良也就变成最不善良了,因为这票就成了废票,等于给谁也没画。所以你不能不忍痛割爱宰掉一半人。大屠杀啊,简直在当刽子手!杀谁呢?刁斗这两年成就迅速见大,不投他说不过去。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表扬他,投票时没他了,良心何在?大脑集成电路一般迅急权衡一下,忽然找出自我解救的理由:不画他不等于判他死刑,他最小,下次还有机会。还有,嘉陵评不上的话还有个评论奖可以争取……如此这般折磨了一通,直到公布了得票结果才刑满释放似的松了口气,待到一天里过完“长篇小说奖”“优秀评论奖”这三关,几乎心力交瘁了,不得不吃上一片心痛定恢复心力。
当选的五个人是(按姓氏笔画和得票多少为序),刘元举、洪峰、原野、荒原、素素。除元举外,那四位都是写丢了原来姓名的,不知这能否说明点什么。让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向他们道一声祝贺吧,都是写到早已进入中年了的时候才获得一个青年作家奖,多么不易。愿他们的妻子或丈夫能给做顿好饭并敬上一杯酒。没评上的五个朋友,自己也喝杯酒好了,酒后好好睡一觉,祝你们下回好运!
某年某月星期日草于沈阳·听雪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