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村。◎

清明时分的长命村还有些冷。

从出租车的窗户朝外看,只能看点星星点点的绿色。

雨从昨晚一直下到现在,乐瞳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是下午的一点多。

雨雾蒙蒙的山路不好走,车子艰难地行进在路上,乐瞳迷迷糊糊睡了一上午,现在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近乡情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发觉路途开始变得越发熟悉起来,晕车的感觉减退了,困意也消失了。

乐瞳离开长命村的时候十一岁,十几年过去,她本该对这里的记忆模糊了,可她发现真的回来了,一切都还鲜活如昨日。

比如前面那条岔路,她很清楚要往左走,之后再一直往尽头,过一座大桥,就是长命村的村口了。

出租车会在那里停下,来接她的堂哥应该正在那儿等她。

很奇妙,就好像有人在耳边告诉她这条归路该怎么走一样。

“哎呦——”

出租车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幸好乐瞳系了安全带,不然都要被甩出去了。

“这桥怎么断了??!”

乐瞳好不容易喘平了气,就听到司机师傅错愕地喊了一声。

她朝窗外去看,果然看到前面有座从中间断开的大桥。

桥边站了个男人,披麻戴孝,撑着把黑色的大伞,几乎半个身子都被黑色的伞身挡住。

司机师傅转过身来,朝乐瞳招招手:“小姑娘,前面的路你自己走吧,车是过不去啦,你看看要不要现在打电话喊人来接。”

说来也是不顺,乐瞳回来这几天一直下大雨,汽车站没车往长命村来,因为这里附近有山,天气预报一直在说有滑坡泥石流的危险。

可乐瞳是回来奔丧的,堂哥的岳母快要撑不住了,那位阿婆生前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物,乐瞳的爸爸也被叫了回来,她更是得赶回来一趟。

等雨停的日子里已经收到阿婆咽气的消息,最后一面是见不到了,如果再耽搁下去,怕是出殡都赶不上了。

乐瞳没办法,好说歹说找到一辆愿意来的出租车,在今天雨小了许多之后往回走。

“师傅,到这里就可以了,我家里人来接我了。”

乐瞳在后座扫码付了车费就开门下车,长命村办丧事的就他们一家,前面桥边等着的肯定是堂哥。

司机师傅收到到账提醒,正要道别,一抬眼对上黑伞下那男人一双青黑的眼睛,吓得浑身激灵,再顾不上什么礼貌,一脚油门就跑了。

“大哥?是你吗?”

乐瞳正朝那个身影走过去,雨突然在这会儿下大了,还刮起了风,她的伞中看不中用,差点被吹翻过去,密集的雨点打了一身。

手腕被一道冰冷握住,伞身很快被扶正,乐瞳松了口气,也看到了那双青黑的眼睛。

乐风难掩疲惫道:“雨下得太大,咱们村口这座桥年久失修,昨晚断掉了,我领你从别处回去。”

乐瞳其实也有点被他这个样子给吓到,但毕竟是自己的亲人,那种恐惧很快就消失了。

她抿抿唇说:“大哥,你节哀。”

乐风勉强笑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路。

说起他就不得不提起乐瞳的大伯。

她的大伯年轻时走南闯北,活得轰轰烈烈,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人物。

有什么新鲜东西或者不懂的,尽管去找她大伯,准能得个好信儿来,她们家里也没少受大伯的恩惠。

这样好的人去世得却太早了一些,乐风是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他出生后还没满月,大伯就突发意外去世了,人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泡发了,就死在断桥底下的那条河里。

那时候农村人迷信,都说是乐风克死了他父亲,大伯母为人泼辣,站在对方家门口骂了一天一夜,这才没人敢再说什么了。

三年前乐风去市里,乐瞳还见过他一面,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他瘦了很多,跟个竹竿儿一样,脸颊凹进去,握着伞的手指也干瘦无力。

一身麻衣穿梭在雨幕中的,麻鞋和裤脚早就泡了水,他话很少,带着她穿行在山间小路中,从大河最窄的地方跨过一座小木桥,下桥之前从怀里取出白布递过来。

“系上吧。”

乐瞳看了看前方,从这里进村,能直接到乐家的族地。

如今不仅是乐家,整个长命村都阴云密布,挂满了白帆、白灯笼。

乐瞳接过孝布系在腰上,这才跟着堂哥进了村。

乐瞳的父亲行三,是乐风的三叔,走进族地老宅,到了正屋,她就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三叔,瞳瞳接到了。”

乐风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就往还在停灵的冰棺前一跪,低着头不动弹了。

乐正岩转过身来,朝乐瞳一抬手:“瞳瞳过来。”

气氛实在肃穆压抑,老宅都是木制的二层楼,一楼正堂中央挂着大大的奠字,前面是一张供桌,供桌上罩着白布,白布上是各类贡品,再往前就是阿婆的冰棺。

到底是四月了,哪怕长命村在山里,气候晚了外面一些,还是比不了冬日,老人家还是得躺在冰棺里。

乐瞳心口好像压了块石头,呆呆地走到父亲身边,肩膀被拍了一下,父亲缓缓道:“去,给你阿婆磕个头,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

“你小时候还抱过你”——这样的话常在长辈们聊天时听到。

乐瞳也不是第一次听,可这是唯一一次,父亲一说,她脑海中就浮现出了那个场景。

襁褓中的婴儿被一位慈祥的中年妇人抱在怀中,笑着夸赞长得好,将来命也好,学业顺利婚姻幸福。

乐瞳浑身一震,学业顺利这个是真的,她从小到大学习一直很好,985顺利毕业后就进入对口的公司,虽然累了点,但小钱钱赚了不少。

不过这个婚姻幸福……想起唯一谈过的一次恋爱,乐瞳心里闷闷的。

她拉回思绪,发现自己竟然盯着阿婆的冰棺看了许久,周围人都在奇怪地望着她。

那个画面怎么形容呢?

冰棺里有些假花,假花之中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金色的被子,脸上也蒙着金色的布,其实什么具体的都看不到,但就是打心底里滋生出一股阴冷来。

乐瞳其实不害怕,她甚至还有心情观察阿婆脸上的金布逐渐被染上了血——

血!

乐瞳一惊,立刻后退一步,乐正岩上前查看,拽起跪在一旁的乐风,又叫了阿婆主家的孝子孝女,给阿婆换脸上的盖布。

“别怕。”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我妈去世前一晚还在抢救,脖子上插过管,流了血才会这样。”

乐瞳被说话的人拉到一边,氛围不那么窒息之后,她转过头来,愣了一下喊道:“大嫂。”

乐风的妻子叫沈妍,是阿婆最小的女儿,从小百般疼爱,捧在手心。

沈妍人漂亮,又温柔,别的孩子都想去外面发展,她虽然是最小的,却愿意留在长命村陪伴不愿意离开家乡的母亲。

因着她在这里的缘故,乐风也一直留在村里没出去发展。

“做女儿的哪能甘心看着母亲去世呢?直到最后一刻我也不想放弃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不过……”她眼睛红了,“现在也不知道当时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医生都劝我放弃了,可我还是不能接受,还是要让她老人家受那一次苦,没能回来就罢了,还留了一身的窟窿……”

因这件事,沈妍没少被哥哥姐姐责备,他们说得多了,她自己也开始怨恨自己了。

“嫂子。”乐瞳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握了握她的手。

沈妍擦掉眼泪正想说什么,有沈家人来跟她说:“做斋的法师说咱们买的东西不够,让再去买一点儿,给列了个清单,可这会儿大家都忙着呢……”

因为下大雨的缘故,外面的车不愿意来,里面的人也是不方便出去,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沈妍迟疑着,用眼睛搜寻可以去办这件事的人,看到丈夫乐风时一顿,神色黯然许多。

乐瞳也跟着转了一圈,发觉好像就她闲着?

这种场合闲着真是心慌,于是她主动道:“嫂子,我去吧,大哥刚才带我走的那条路我还记着怎么走呢。”

沈妍有些犹豫,她不太放心乐瞳一个女孩子来回跑,但乐瞳已经从对方手中接过了清单,简单看了一遍说:“我记得咱们镇上那个殡葬一条街在哪儿,就交给我吧,你们快去忙你们的。”

转身朝外走,经过法师们做斋搭起来的雨棚,里面挂满了阴间轮回报应故事彩图,香炉里阵阵飘起缭绕烟雾,纸马、纸鹤、纸桥摆了一地,有一块儿是空着的,按照清单来看,是缺了黄纸和纸塔。

做斋,说白了就是超度亡灵,做法事。

雨棚之外,乐瞳伸手接雨点,发现雨已经停了,路应该好走,这会儿看打车软件也不像前几天那样一辆都没有了,等待时间是长了点,但能打到就行。

“瞳瞳!”

沈妍追了出来,擦了把汗说:“我叫个人带你到大路上,那里稍微好打车一些。”

她还是不想让乐瞳一个人穿梭在大雨刚停的山里。

乐瞳也没坚持,就让人领着自己走,这次来的和她一样只戴了腰孝,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很健谈,两人聊着聊着就走到了路上。

“说怪真是怪,这桥早不塌晚不塌,偏偏这个时候塌,太不方便啦!”

谁说不是呢?所有的车都堵在村里出不来,得等桥修好才行,不过这雨一停,修桥的施工队应该马上就来了。

“好了阿姨,你快回去吧,我自己在路边打个车就行,天黑之前准能回来。”

阿姨点点头,匆匆忙忙地赶回去,宅子里还好多事要她忙活。

乐瞳目送她离开,视线落在被雨打落的棠梨花上,回过头来就是路边挺立的白杨。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

再看看打车软件上的等待时间,乐瞳深深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写个现代的换换口味

下本写专栏里的《我那强大温柔又短命的丈夫》感兴趣的可以去收藏一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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