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忘了做女人什么样了,我现在是个无性别的老太太。谈到儿子,我就是男人;谈到女儿,我就是女人。当妈的人会被丈夫、子女揉圆搓扁,渐渐就丢了自己。”大太太说着话,心里也是很动情的,抽了手绢在手,往鼻端轻轻按了两下。
杜景堂对家里的事看得很明白,当然也懂母亲多年来的不容易。
否则,年轻气盛的时候,人总是主意大、脾气更大,轻易不会为别人几滴眼泪而心软。但那时候,母亲对他说“就当是为了妈”,他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便是,家里好像真没有人为母亲做过什么,却总是需要母亲这样又要她那样。那时的杜景堂就是抱着总要有人来体贴母亲的想法,松口答应了那桩婚事。
“妈,时代不同了,新女性要把自己放在首位。”杜景堂坐了回去,握着母亲不再年轻的手,眼睛就湿润了。
大太太也是自那件事后渐渐感觉到,一直以来最忽略的孩子其实是最爱她的那一个。同时,也因为有了这个感悟,对于三儿子再婚对象的要求格外苛刻。
“需要你反过来去伺候的老婆,有过一个就够你受的了。这第二个老婆,应该事事以你为先。”
杜景堂愣了愣,他总是不喜欢人家提过去的事,一提到那些事,他就开始手足无措地企图逃避话题。
大太太的手在他背上摩挲着,一下又一下,半晌才问道:“妈……妈一直想问你,又不敢开口。后背的伤……还疼吗?”
杜景堂跳起来,诧异道:“你知道?”
大太太站起来,够着他的肩膀按了按,喟然道:“老三,你可以怪我和你爸当年太狠心一点,但不能说我们对你是毫无感情的。我们只是犯了软弱的毛病,妥协于人家的武力。我那时觉得既然是正式结亲,他们家对你总不至于太糟糕……你不在的这些年里,你爸也一直在打听你的境况。”
杜景堂以前就常常庆幸,自己是个男人还算扛打,比起掠去的那些女眷总还是幸运的。但外人离他们的生活很远,压根不知道这些。只知道军阀往家里敛财,那么家里人自然各个都是享福的。
可是,军阀怎么会拿人当人看呢?
看完《弃婴》之后,杜景堂对苏傲雪只表达了一半的感触。另一半,他不好意思说。其实,他也就跟那个嫁到地主家的姑娘一样,从来没有得到过人的尊严。
所以,苏傲雪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透过作品替他申冤了。
其他观众不理解,正是和大太太一样的想法,总听人家说军阀不好,具体怎么不好就没有特别深的感触。觉得军阀和地主都是衣食无忧的人,对平民百姓当然是不好,但对亲戚应该会很厚道。实际却不是如此的,军阀、地主本就是靠心狠手辣才积累下家财的,真到了极端的境况,别说是亲戚,也许对骨肉血亲他们都硬得下心肠呢。
一旁的大太太仍在懊悔和震惊过去的那些事:“旧军阀实在是可恶!听你爸爸说,他们家打骂佣人还不算,甚至打死了也不觉得愧疚,这样没人性的事,在我们这种体面人家,从来也没听说过。我们那时对军阀抱了不该有的幻想,其实像那样无道德的野蛮人,早该被打倒的!”
杜景堂不太愿意谈这个,略坐了坐,就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去了。
“怎么急着要走?妈还没说完呢,你要出门就事,要不要家里专门腾给你一辆车?”大太太追在后面问,却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迅速地消失。
话分两头,苏傲雪珍藏着佐飞的介绍信,一路畅通地见到了锦华电影公司的经理。经理姓赖名贵真,是个非常实干的精明人。他只和苏傲雪大概了解一下情况,就把一位名叫刘希哲的导演叫进了办公室,当场宣布苏傲雪加入新电影的编剧工作。
苏傲雪的视线有瞬间的模糊,她心里感觉纷乱极了。首当其冲的情绪,当然是为获得这次工作机会而激动。继而她又感慨自己的力量实在薄弱,人家一封信、一句话能办到的事,她独自跑了多少地方,却一点希望也争取不到。
“苏编剧有什么大作吗?我也请教请教。”
听见刘希哲问话,苏傲雪忙收回了神思,腼腆地摇了一摇头。
倒是赖贵真帮她开了口:“刚从戏剧科毕业,有过一点排话剧的经验。”
刘希哲也不向下问了,只把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含了一点轻蔑的笑意。他还没接触过女编剧呢,成名的女作家倒是合作过。写电影比写小说成名更快,这种好机会有经验的小说女作家都盼着想要呢,怎么就轮到一个黄毛丫头了呢?
可见,里面有些新闻值得打听一下。
想罢,刘希哲开始谈正题:“我也会写一点故事,手边正在创作一个剧本,大致上是一个男青年的成长故事。在他的身边有三位女性,分别是有进步意识的女青年甲,时髦的大小姐乙,还有质朴的杂技女艺人丙。”
说时,他把带来的剧本初稿分发给对面两个人,等他们大致看过了才继续向下说。
“这个男青年呢,在开场的时候是风流少年的形象,沉迷歌舞场中的声色犬马,和大小姐乙打情骂俏,几乎就要订婚了。有一次,他们一同去看西洋杂耍,男青年在后台偶然认识了女艺人丙。年轻人心思活络呀,看到来自另一个阶级并且身怀绝技的妙龄女子,就有了移情别恋的念头。”
说到这里,刘希哲顿了顿,因为剧本还没有最终定稿,所以只有一个大概的框架子。后边的情节,他还没有设想好,只有一个模糊的方向:“但最终呢,因为家庭的阻碍,男青年犹豫不决,故事就在这里落下帷幕,留一个余韵给观众们慢慢回味。像这样含蓄的结局,怎么猜都有合理之处,如果拍得好,真会引得观众每天都想进影院看一回呢!”
赖贵真为了最后一句话,笑得脸上胡茬桩子都朝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