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堂等着她的回答,等得很心焦,因而紧了紧她的胳膊。哪怕她只是贪图高级公寓里的优渥生活,只要她说句“怕你不要我”,他就愿意再一次告诉她,他是真心的。

但苏傲雪说的是:“怕你觉得我矫情,三番两次说要给我找工作,我都拒绝了,现在又回头来托你。”

果然呢,她心里装的只有对她有利的事。

在杜景堂出神的时候,心口处兀地传来一股凉凉的湿润感。

低头看时,他蹙紧了眉,不满地问道:“怎么哭了?”

怪不得大家都说女人总是擅长拿眼泪当武器,动不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有一瞬间,杜景堂忽然觉得自己也许是走眼了,苏傲雪也不过是寻常而庸俗的一个女子罢了。

然而,她呜咽着一再把眼泪逼回去,怯怯地说了句:“没忍住,我刚才还以为你要打我呢……”

“我就是随便开个玩笑,”杜景堂哭笑不得,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却见她无助地伸手捂着自己的肚子。

杜景堂见过那里,凹凸不平的,有好多被烟头烫过的创痕。第一次看见时,他真吓了一跳。至于拜谁所赐,又为何要下此毒手,似乎是不用多问了。

原来她的哭声,不是进攻男人的手腕,是惊弓之鸟的惶惶不安。

“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傲雪……”杜景堂忍不住地细细啄她额头因后怕而渗出的汗珠,“我不一样,我们不一样。”

还有一句话,他暗暗对自己说了——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的后背有几道鞭痕,同样是挨过的打。他从没向任何人说过,大众习惯性的思维,男人流血不流泪,男人不该怕疼,所以他不好意思诉苦。

暴力是强势方施加给弱势方的,所以,只要被逼到了受压迫的位置上,男人会感受到和女人同等的痛苦。

从这一点出发,杜景堂此刻的情绪不是可怜,更多的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

怀里的苏傲雪这时点点头,扁着嘴,抽泣着道:“好……那说话要算数的。”

回来的路上,杜景堂好像憋了一肚子的话要来质问她。但从苏傲雪坐在他腿上的那一刻起,他什么话也问不出口了。

杜景堂无奈地认命了,胸膛起伏了一阵。他抱起她,回了房间。

他与她之间,似乎是很难交心了。只有在被原始的冲动完全裹挟时,她的样子才有三分沉溺,她的眼神里才会有真实的贪恋。

次日起来,杜景堂吃早餐的时候顺便说了一下,自己要回一趟宅里。因为属于苏傲雪的那封帖子,似乎不是江红梅送去的,大概李海存又在耍手段恶心人了。

昨天从早到晚,从精神到身体,苏傲雪都累极了。她本来是想赖床的,但早餐一送来,杜景堂非要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

正打瞌睡的苏傲雪一听那话,整个人都清醒了:“什么?!李海存没有对别人说我和他离婚了?”

“没有。”杜景堂摇了摇头,不屑地冷哼,“江红梅问起你的时候,他还摆着丈夫的姿态呢!我昨天其实就想和你说的,难得有昨晚那种场合,你就算不公开我们的关系,也要自己去露一露面,表明一下你恢复单身的事实。总这么拖下去,恐怕将来会有麻烦的。”

说完这话,杜景堂不自觉把手里的面包捏得瘪了,结结实实一口面包硬生生地咽下去,噎得他心里直发堵。

对于李海存这种行为,苏傲雪也是憋了一肚子气。再看杜景堂的颜色,知道自己猜错了他的用意。于是,“我呀我”地支吾了半天,她想解释其实她一早就躲出去并不是不愿意公开。

她更多的是害怕他,怕他要照他此前说过的话去做,怕他会当众让她难堪……

苏傲雪不记得自己姓什么,更不记得亲生父母什么样。她现在的性格,是被生活磋磨出来的。但她没来由地认为,她的父母为人应当是飒爽的。因为她在面对一些事时,总有一股没来由的冲动,觉得心里有话最好是一股脑儿地全说出来才觉得痛快。

这性格像是骨子里长出来的,只能克制却不能完全抹掉,大抵是遗传自亲生父母的吧。

比如现在,她真忍不了了,冲口就想和杜景堂坦白,她吊着一件事在心头,闹得她为难极了,更害怕极了。

她想问问他,为什么当着她表现出来的体贴温存是如此的真实,而背地里却又抱着那么冰冷的戏谑的念头。倘若他终有一天会对她弃如敝履,那不如就痛痛快快趁早吧。否则,她再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精神真有崩溃的危险。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这样做对自己没一点好处。她只好忍着,不管多痛苦、多不安,她都得忍着。

杜景堂没什么胃口,囫囵地吃毕了早餐。把外套架在手臂上,人走到苏傲雪身旁,亲了亲她的额头,微笑道:“好了,先别多想。我今天要办的事有点多,中午也许不回来,你跟茶房要一个人的饭菜就行了。别饿着肚子傻等,知道吗?”

苏傲雪身体有些紧绷,她开始思考要找怎样的机会去跟众人宣布自己离婚的消息。

杜景堂忙着出门,却在公寓门关上的刹那,忽然地晃神。他想起昨天苏傲雪走后,自己曾对着两人份的午餐,发了足有两个钟头的呆。

许久,他看着紧闭的公寓门,自嘲地笑了笑:“你大概是……不会饿着肚子等我的。”

揣着心事出门,觉得黄包车夫的腿脚格外麻利,三脚两脚竟然就拉到了杜宅门外。

“三爷回来了。”

听差进来回话,大太太一对眼睛由老花眼镜的镜框上抬起来。撂下手里的报纸,笑着吩咐老妈子将火酒炉子上热的一盅参汤分大半碗出来。

然而,当杜景堂一只脚迈进上屋时,大太太故意摆起脸色,冷哼道:“啧啧,原来是三爷的大驾呀!”

“妈,你别说这种重话折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