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番力挺,还有一个人听了也是感激不已,那便是苏傲雪。

她对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现在看到提前退场的观众不少,而留下来的也是恶声不断。她在观众席上根本就坐不住了,趁人不注意,早红着眼躲到帷幕后,身子筛糠一般地抖。现在既然有人出面维护,让她怎么不心生感激。

于是,她悄悄探了半张脸出来,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去,很快就在第二排看见了许久未见的杜景堂。

正是这一眼,她立刻联想到,刚才自己跑到观众席上悄悄观察反响,那个帮她辩白女演员为什么不裹脚的人,似乎也就是坐在那个方向的。当时,她并不是一点没认出来,只是觉得在他们说过等同断交的那番话之后,杜景堂根本不可能来捧她的场。即便来了,也不会当众帮她说话,毕竟前三排坐了太多同个社交圈的朋友,比如江立权夫妇,也比如胡云九夫妇……

在她心乱如麻之际,观众席抨击的声浪已经越来越强烈了。

“现在是讲究进步的时代,那么文明戏的主角就应该是提倡解放的新青年!”

“这样子演法,似乎是在暗暗影射那位逃婚的新青年有愧于发妻。可是,我要问一句,如果青年不逃婚,这种家庭能够给予人快乐吗,能让人奋发向上吗?”

“对啊!如果父母尊重儿子的意愿,就不该执意举行婚礼。在一个不受尊重的家庭中,人要怎么生存?除了逃跑,别无他法!”

诸如此类的质疑,一句赶着一句往台上丢,唾沫星子几乎要把康美新给淹死了。而她能演却不见得能说,她能欣赏苏傲雪剧本的妙处,却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来表达自己的感受。

幕后的苏傲雪这时也正天人交战,她想着不能让演员一个人在台上承受这种恶评。剧本是她自己写的,康美新是完全遵照了她的想法在表演。现在观众的不满意都来自于剧情,那么,理当由她这个编剧站出来承受非议。

“各位!我是这出剧的编剧。我要说两句——”苏傲雪小跑上台,来不及站定,就急于为自己的主张辩驳,“我的创作初衷并不是要批评逃婚的男青年。我只是想表达人和人进步的脚步总会有先后的,后进步的或是目前看来不进步的人,并不是骨子里愚昧不受教,也许只是没有很好的条件去接受新思想的洗涤。”

这些话又引得底下议论声哗然一片。

“不对不对,戏剧的主角应该是那些冲在时代最前沿的先锋人物。”

“嫁过去好些年了,知道自己丈夫喜欢进步,那就该努力读书,而不是继续裹着小脚当望夫石。”

苏傲雪不禁要问:“你们知道农村是什么样子的吗?农村的姑娘是今天说一句想读书明天就能进学堂的吗?”

问罢,底下响起一片:“没书可以买的呀!”

苏傲雪摇头叹道:“各位先生,你们应该先去了解农村、了解穷人、了解穷苦的女人。到时,你们自然就会知道,包括读书在内,许多事不是自己想,就一定能做到的。”

然而,观众似乎依然不理解她的解释,自然也就完全无法认同这部话剧。

教育的成本摆在那里,所以即便城市的观众也有来自农村的,那他们家里应该也有相当的家底,否则很难供养他们在城市里求学的用度。当他们纷纷表示一个人真心向好的意志可以克服一切困难时,苏傲雪心里的想法是何以不食肉糜!

但她没有**地揭露这个问题,只是不住地摇着头反驳:“我所认为的社会进步,是靠无数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走第一步的人固然是英雄,但不能因此,就说走最后一步的人是狗熊。先觉悟的、后觉悟的,只要觉悟了,就都是勇士。先觉悟的人好比是金玉,他们确实光芒万丈。但如果艺术的光只聚焦在他们身上,底下自然就会有一块阴影。那里站着许许多多后觉悟的人,他们同样渴望被肯定、被关怀。没有最后一位迈过门槛的勇者彻底地向那个旧社会告别,我们人类的进步就始终是不完整、不彻底的。用艺术的笔触,描写被忽视的普通人是如何挣扎着觉醒的,这才是我的意图!”

苏傲雪说完这些之后,依稀能从观众眼神中收获不少善意的目光。

但当她再次把话说回到社会应当包容无知识的妇女时,那一点小小的成果便又**然无存了。

“艺术是多元的,更是包容的。我们排一些赞扬婚姻自由的话剧确实会有积极意义,但我认为,我们也不能在每一个剧本里把每一位受旧道德迫害的无知识的女性都表现得一无是处吧!她们的人生是被洪水撵着走的,我相信在她们心底,也是渴望改变的,社会不该对她们弃如敝履。我们不该站在冷漠的看客的位置,用新文明的眼光来审判她们,我们应当施以援手才是!”

在苏傲雪慷慨激昂地表达剧本的内在思想时,她诚挚的眼神扫过了在场的每一张脸。就连江红梅那种不屑一顾的人,她也都投去了恳切的渴望得到赞同的眼神。

她唯独漏了一个人,一个自始至终都站在她这边的人。

尽管这些话真诚且详尽,但依然无法打动大多数人。

“作为剧人,你们施以援手的办法应该是表现职业妇女的美丽,当落后的妇女看到进步妇女可以美成那个样子时,她们受了鼓舞和启发,自然就向往进步了。”

同样的,苏傲雪对这种意见也无法苟同:“给旧式妇女看都市里的职业妇女光鲜亮丽的生活,就能解决问题了吗?我不这样认为!梦想能激励人的精神,但也不是万能的。只有知识才能改变人的困境,如果不把知识送进农村,她们凭什么自立?不自立,又该如何去找新生活呢?不给予她们改变自身处境的路径,仅仅只让她们看到生活的差距,那只会引起她们更强烈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