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负重任的三姨太握着心口,因为这句着重的交代,她胸中吊着的一口气始终上不去下不来,在喉间来回滚了好几遭才消散。她讪笑着点头,颤声答道:“好!”
铃木不敢耽误正事,让翻译略说了说杜夫人提出的计划,就要来纸笔立刻办正事。
拿到了协议,三姨太抬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杜守晖,半天才勉强挤出了几个字:“老爷……再会。”她很有礼数地弯下腰去,然后起身转头看向铃木,“大佐,我这就告辞了。此事……宜快不宜迟。”
铃木颔首,让士官赶紧送客人出去。
而身为人质的杜守晖,也被赶回了楼上。
投诚的中国翻译眼神幽幽的,他凑到铃木跟前,道:“大佐,您看……”
铃木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大笑:“大事交给妇道人家似乎是会有奇效的。你看,她们哪管什么民族立场,她们丝毫不会反抗,只想着如何尽快把身为顶梁柱的丈夫救回去。”
翻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投诚之人总是谨小慎微的,那些毫无根据的直觉便没有说出来。
另一边,苏傲雪对杜景堂带回来的消息感到很欢喜。
战争催生了无数悲剧,而在生死面前,许多跨越不了的矛盾也会被加速解决。大到党派矛盾、阶级对立,小到父子恩怨、门户之见,一切一切都在被冲淡。
日本人除了要招降政商要人,对文化界的笼络也同样急迫。
别小看文人单弱,他们的一支笔却有着无穷的精神力量。他们能写出好的文艺作品鼓舞人心,增强前线战士的信念感,也可以让民心更具凝聚力。反之,一旦有人向侵略者的**威屈服,也能凭借一支笔极大程度地打击中国军民一致对外的作战决心。
朱品慧接到转移文艺界人士的任务之后,在组织的允许下,找苏傲雪和杜景堂一起商量此事。
国共第二次合作,让地下党的工作难度稍稍降低,至少不用像以前那样整日提心吊胆,对朋友有事相求也能坦然地说出来了。
现在得到了杜家与人合买商船的时机,原先难于登天的任务有了迎刃而解的希望,唯一棘手的是走得太急。从确认名单、编队,到搜罗并打包好红区所需的摄像机、摄影机、放映机、胶卷等物品,只给了他们短短的五天时间。
这支队伍并不是去红区躲避战火的,恰恰相反,红区需要他们完成的任务,就是随军出征,把将士们英勇抗敌的珍贵画面一一记录下来。
朱品慧这边需要一个独立货仓来存放这些物品,因为这些先进器械都很金贵,价格高昂还在其次,一旦损坏,光是找到会维修的人就很不容易了。所以,尽管知道在战时开这种条件有些为难人,也还是得硬着头皮说出来。
杜景堂起先还觉得没多大问题,毕竟整艘船家里都买下来了,货仓怎么安排就是一句话的事。哪知大太太表示亲朋好友托她运人、运物的很多,第一趟走船,恐怕没法子分给杜景堂的朋友太多空间。
商量来商量去,朱品慧表示她要带走的人都不会占用船上的客房,大家就愿意挤在装器械的货仓里,这样还能时刻不离人地照管这些宝贝。她特意安抚杜景堂不必为此愧疚,虽然住货舱难免逼仄憋闷,但这个机会已经是她求之不得的。
准备出发的日子在一片慌乱中急匆匆过去。
到了登船那日,苏傲雪心里慌得乱跳,她就要看见也许会成为她未来公婆的人了。之所以说是也许,皆因原本坚决反对的声音,被战争的炮声打得暂时听不见了。可是,谁也不敢保证反对的话不会再度提起。在她的想象中,这对夫妻应该是一派富贵、一脸威严的,让她不由地心生畏惧。
由于局势太混乱的缘故,码头每天进进出出的大小船只,都是超负荷运转的。杜家和陈家合力买下的三艘船,要想尽早离沪,只能安排在午夜和凌晨离岸。
所以,苏傲雪的失眠有些歪打正着,天不亮他们就爬了起来,一定不会误船的。
杜景堂也知道她必然害怕,一路上都在和她谈自己的母亲是多么的慈祥。
苏傲雪听着这话,首先想到的却是,看来杜老爷一定极难相处。多年前就硬逼着儿子去入赘,时过境迁后,两父子的关系也完全没有缓和的迹象。或许,自己的存在也是导致他们无法言和的重要原因吧……
正胡思乱想着,汽车开到了码头附近,人潮挤得车子无法继续向前了。
一路而来,街上都是寂静无声的,只有前一天的战斗中遗留的黑烟久久弥散不去。
然而,到了码头却又热闹如白昼,到处挤满了逃难的人。
杜景堂手里只提了一口小箱子,因为苏傲雪觉得路远迢迢的,轻装简行不仅便于行动,也不至于被歹人盯上。虽然船是杜家入股买的,但最终载什么人出码头,以及途中究竟会有怎样的际遇,这些都是未知数。
苏傲雪本事不多,除了会写剧本,另外的长处就是对混乱的世情有着极深的警醒。
有本事买到船票的人,呼呼喝喝地让跑来碰运气的穷鬼别呆在这碍路。恶言一出,便闹起仗来。
跑来维持秩序的巡警,任谁都看得出来是在拉偏架。这些手提警棍的小喽啰,虽然上头的人也不过把他们看成随意碾压的小角色,然而,他们既然能披上这层皮,就有门路帮助想逃难的人暗度陈仓。
这,可是乱世中特别能挣钱的上等差事了。
眼前扭打在一起的人们,还有巡警趁乱偷偷放人或跨或钻地往船上胡跑的场景,证明了苏傲雪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只是下一刻,乱舞的拳头就砸到了他们身上。
盛怒中的人们手脚相加,先是擦过苏傲雪的肩膀,把她碰得失去重心,惊叫连连。被牵连的赶路人不止她一个,大家都四散推搡,顿时乱成一锅粥。